中國美術館藏張崟山水作品來自鄧拓先生1964年捐贈。當時館藏編號為“鄧-100”,存檔定名為《山水》,畫心尺寸108.5cm×85.5cm。材質為灑金箋。查閱《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此作未見收錄,但在勞繼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一書中有記載,“1983年11月1日”條下注:謝稚柳先生意見為“款較差,真”。由以上情況可知,此作在“七人鑒定小組”專家眼中并非重要作品,但真?zhèn)螒淮嬖趩栴}。中國美術館自2009年開始對鄧拓先生捐贈作品進行全面整理與系統(tǒng)修復,根據(jù)畫意與專家意見將此作名稱改定為《臨流觀山圖》,區(qū)別于檔案記錄的泛泛之稱外,也更能反映作品的主題內容。據(jù)筆者初步調查,張崟山水作品傳世并不多,藏地也較為分散,像此幅尺寸之大且能反映其晚年畫風及心境的作品頗為少見,故在此略作介紹。
張崟,字寶巖,號夕庵,并擁有夕道人、樵山居士、且翁、城東蟄叟等諸多名號,丹徒(今江蘇鎮(zhèn)江)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卒于道光九年(1829),享年69歲。作為“京江畫派”的開派人物,其工山水、竹石、佛像,尤長畫松,與同郡善畫柳樹的顧鶴慶并稱“張松顧柳”。留存著作有《逃禪閣詩集》等。
此幅立軸作于道光元年(1821),是張崟的晚期成熟之作。畫心左上角有一段行楷題跋:
禪家有南北二宗,畫家亦有南北二宗,頓、漸二義亦可喻之于畫,畫不有禪乎?南唐巨然大師為畫家南宗之祖,即古之南能也,學者不于此筑基,終無入處。然世代既遠,真跡罕存,學者欲一見之,猶游五臺,冀必見文殊也。余生也幸,得獲觀巨師煙浮遠岫、賺蘭亭二圖,至今夢寐猶若見之,禪家所謂:得師子一滴乳,可迸散六斛驢乳,豈不信然。余年已六十,于是道仍望洋而嘆,作此圖志識以記愧。道光元年二月春分日,夕庵張崟。
下鈐“張崟之印”(白文方?。ⅰ跋︹帧保ò孜姆接。?。另據(jù)左、右下角鑒藏印可知,此作曾被夏蓮居居士收藏,鈐有“夏伯子金石圖書”(朱文長方?。ⅰ盎蜜拧保ㄖ煳姆接。ⅰ爸泻屠先恕保ò孜姆接。?、“一翁”(朱文長方印)、“幻余室”(朱文方印)諸??;后由鄧拓先生收藏,鈐有“鄧拓珍藏”朱文方印一枚 。
此作以大幅畫面描繪江南山中春色,前景中一位身著素色長袍的隱士,背手臨流矗立岸頭;身后不遠處,茂林中隱約可見兩間屋舍,越過藩籬,可見屋內一位書童正拿著一套書籍立于案前,室內香爐、書籍清晰可見。中景的山間小道上,一位樵夫肩挑柴擔,正往山下走去。遠景煙靄漫漫,環(huán)抱山間,營造出江南山水的濕潤空靈之感,在此襯托下,層疊的峰巒呈現(xiàn)渾厚巍峨的氣象。這樣的景色不由得讓人發(fā)出“此為隱居絕妙處”的感慨,也表現(xiàn)出作者想要遠離世俗,回歸簡單生活的愿望。
粗觀圖像整飭、簡潔,呈三段式布局。近景虛起,與中段云霧和天空留白相互呼應。中景樹林工整密實,遠景山巒疏朗俊秀,畫面在松緊交替間依次推遠。細看山林、石塊、屋舍,刻畫細致,這與畫家長年游歷江南山川,富于觀察體味自然的經(jīng)驗有關。
在構圖上,前景中連接兩岸的小橋、平坦的對岸、岸頭的隱士、屋內的書童與鮮艷的案幾、林隙露出的緩坡、山間小路與樵夫等,呈“之”字形結構貫穿全圖;中景山石樹林的搭配錯落有致,密而不亂,特別是樹葉的畫法,有胡椒點、介子點、松葉點、雙鉤、圈葉等多重組合,以不同的用筆方式和墨色濃淡區(qū)分層次;樹下、岸邊、石間的苔點,大大小小或輕或重,營造出江南山水的蔥郁華滋。而屋后兩株蒼松是畫家刻畫的重點。張崟畫松一向以樹干筆挺俊秀、枝繁針密見長,松針以扇形排列,層次分明,這種鮮明的“張松”風格成為了他的繪畫標志,貫穿于他各個階段的畫作當中。
作品設色以淺絳為主,墨氣濃郁而不洇散,通過對實景的觀察,融合吳門沈周、文徵明的技法構圖,上追宋元,略帶裝飾意趣的畫風,比之版畫略松,比之潑墨山水畫略緊,呈現(xiàn)清秀雅致的氣息。這與張崟從小摹寫宋元書畫真跡,其父酷愛收藏吳門珍品有關。畫家改琦曾感慨,“觀寶巖所作皆入古法,非家有宋元數(shù)百幅,日夕熏染,安能臻至此”(《墨香居畫識》)。但張崟在采用傳統(tǒng)形式描繪真情實感的同時,還能保持個人特色,體現(xiàn)了他所強調的“學古要存我”“師法造化,自以為法”等主張。這種以張崟作為首創(chuàng)的畫風影響了顧鶴慶、潘思牧、周鎬,以及他們的再傳弟子輩, 形成了在清中晚期繪畫發(fā)展史中承先啟后的“京江畫派”。
作品透露出一種高士的隱逸情懷,而這樣的題材在張崟的作品中屢見不鮮,這與他受其師王文治及當?shù)仉[逸風尚的影響,并接受董其昌的“南北宗”畫禪理論不無關系。我們可以從他的題跋中窺見一斑。張崟認為禪宗的“南頓北漸”可對應山水畫的“南北二宗”,他對南宗大師巨然十分推崇,并曾有幸經(jīng)眼《煙浮遠岫圖》和《蕭翼賺蘭亭圖》。他用禪語形容巨然的作品如真悟之人,片言只語便可單刀直入,具有震懾心靈、破迷釋詮的能量。自謙即便年過六十,仍忘塵莫及,實在慚愧。張崟確是沿襲南宗一派文人畫的脈絡而來,并暗示了南宗文人畫與禪宗頓悟式修行的精神契合之處。
在經(jīng)歷了中年家道中落,繼而轉向以鬻畫為生,遭受了種種白眼之后,晚年的張崟遠離塵囂,寄居寺廟,時或閉關禪修,志向高潔。他曾寫道“縱賴雕蟲為活計,不將厚顏作身涯”“能晦才難測,安貧品不凡”,自感“世味漸疏禪味近”(《逃禪閣詩集》)?;蛟S,畫中的高士也正是張崟逃禪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