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費孝通思想研究的核心在于其文化觀的提出,即在一種文化自覺語境中去理解具有世界意義的文化轉型。人類學需要有這樣的思想遺產的傳習與繼承,自然也需要此方面學術研究共同體的凝聚。費孝通可謂現代百年中國的一個縮影,同時他的思想也為未來時代中國在世界之中的,特別是文化意義上的角色發(fā)揮,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這些無疑都將是我們學科在未來發(fā)展的寶貴財富,值得后來者“執(zhí)弟子之禮”,予以珍惜并發(fā)揚光大。
關鍵詞:費孝通思想;文化自覺;文化轉型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1-0071-08
費孝通的晚年,其親身經歷了中國的改革開放,他由此而貢獻了自己對于改革開放成果的種種認識,這些認識即便是在今天依舊沒有過時,甚至日益緊扣時代發(fā)展的脈搏,至少我們今天已經有很多的人在談論“文化自覺”,在談論“美美與共,天下大同”,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提出,一方面無疑是跟這種改革開放的大背景及其發(fā)展的成就無法真正地分割開來,另一方面也跟費孝通晚年所提到的“人的研究在中國”異曲而同工。
一、費孝通思想研究
最近,作為學生一輩的我們,一直在醞釀著今后將以怎樣的一種方式來對費孝通先生一生的學術思想進行一種紀念和傳承。在2016年的秋天,也就是費孝通106歲冥誕日的那一天,我們首開“費孝通思想研究講壇”,以那一年的主題“江村八十年”紀念為契機,開啟了對于“費孝通思想”進行研究的新主題,實際上這也是通過去研究一個人而去研究一個時代,而費孝通思想產生、發(fā)展和成熟的每一個階段,又都必然跟中國在世界之中的發(fā)展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實際上,理解了作為一個時代的費孝通思想,一定意義上也便是理解了作為一個時代的中國。
人類學從來都不是一個束之高閣的學問,它通過田野工作而與真實的社會在打交道,直面一種現實存在本身。今天面對一個日新月異的世界,人類學似乎更應該走進社會之中,走進各個不同的領域之中去,應該把我們的聲音、意見以及文化智慧,能夠讓更多人聽到,即費孝通所謂的“從實求知”,所謂的“邁向人民的人類學”。因此我們所書寫的民族志作品應該就像費孝通先生的文章一樣,不單單是社會學、人類學以及民族學的專業(yè)人士可以去看,其他很多學科的人,包括法學、政治學以及經濟學,都可以從費孝通的文字中獲得某種的教益,這可能是我們人類學應該去秉持的一個基本原則。而且,學術研究從來都是一種公器,不存在誰占有它或不占有它的問題。在學術的求知上應該是彼此開放的,費孝通自己是這樣去做的,我們作為學生輩的自然也應該效仿和追求,后邊我也會再講一下我們在這里紀念費先生的種種理由或原由,這些都意味著如何在紀念的同時而發(fā)揚光大。
首先,任何的思想研究,都應該是在一種持續(xù)的彼此討論、爭鳴以及薪火相傳的接續(xù)當中發(fā)生的,這同時也可能是傳播費孝通思想以及跟中國當下發(fā)展道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主題,所以我想,今天我們這些費孝通之后的研究者更應該會從這方面入手,真正去研究費孝通自己是如何結合中國實際來思考一些現實中國和世界中國的問題的。
很顯然,在中國改革開放經歷過40年的新時代里,我們仍舊還需要去紀念費孝通先生?!叭耘f”這個詞匯的含義就是,今天的大家,在很多中國乃至世界問題的討論上都還是繞不開費孝通的討論和概念來談[1]。因此,一個思想家的思想存在,就像是一個有靈魂的事物附著在我們的身體上一樣,發(fā)揮著一種魔力般的支配力。研究過華北平原看香儀式的人都知道,這是一種附體的體驗,附體的人會老覺著自己的身體之中有一種迫不得已之感,必須要有一件事情去做,比如必須要去書寫,否則附體的事物就下不去身,如果不寫點什么,便會覺得有一種極為不舒服的感覺,如果迷信一點來說就是,似乎是費孝通的靈魂附體到了對于費孝通思想感興趣的那些人的身上,因有這樣的一種關聯(lián),才促使大家寫下了這么多的研究性的文字。
我們顯然不能從一些只言片語,或者是某一個側面去推論整體,如果研究費孝通思想,那應該是先讀過他的所有文字之后,再反過來去專門看他的那些也許偶然或者不經意乃至信手寫就的一篇手稿、書信的存在價值,對于這一點,也許以后還可以再做一種更為深入的探討。
我們很多人,作為費孝通的學生,應該怎么樣去回答這些問題,或者說我們?yōu)槭裁匆奄M孝通先生作為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來進行一種不斷的紀念,留下一些文字,那緣由就是,似乎我們到現在還有很多的問題、很多的不解以及很多的思考,都希望能夠從費孝通思想這里出發(fā)來去尋找一種解答,也就是從這里去找尋到一些根源、線索,獲得一些對于我們的研究和生活都會有助益的想法上的種種啟發(fā)。
二、紀念費孝通的充足理由
在這方面,如果研究費孝通的思想,我認為至少應該有下面的五點內容可以成為我們仍舊需要去紀念費孝通的充足理由。第一個便是從中國文化語境中師生教育的傳統(tǒng)上而言的“執(zhí)弟子之禮”。第二點便是我們的遺忘似乎并沒有那么得快速,我們對費先生的情感不僅是“逝者如斯”,而且更為重要的還是“逝者難如斯”。第三點是費孝通面對中國發(fā)展語境所提出來的“邁向人民的人類學”,這使得我們有可能真正突破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中跟一種殖民心態(tài)之間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真正實現一種有著文化主體性的且有助于當地人自身發(fā)展的中國人類學。第四點便是對一個時代的紀念,即是對由中國改革開放所開啟出來的中國新時代的一種紀念和展望,而費孝通本人無疑是這個過程的積極參與者和思想上的引領者。最后一點則是,我們需要去直面一種全球化文化轉型的到來,在費孝通晚年所提出來的文化自覺的觀念,無形之中啟發(fā)了在一個多樣性的文化世界中如何既要有一種自我的文化主體性價值的追求,同時又要有對于他者文化存在的“美人之美”的包容、理解和欣賞。
首先來看所謂的“執(zhí)弟子之禮”這一點,其含義是說,我們從費孝通那一代的人以及他們上一代人之間的師生關系互動傳承模式中看到了中國學術傳統(tǒng)形成的一種特別方式,這種方式和西方的教育傳承模式不太一樣。在我們的學術傳承之中,根底里邊是有一種“私學”或者是“家學”的傳承關系,所以,追溯歷史會發(fā)現,在吳文藻和他的學生費孝通以及林耀華之間,或者與其他更多的學生之間,情形都會大體相似,這種師生關系全部都會轉化為一種家人的關系。在這方面,如果我們有興趣專門去研究中國私學成長的歷史,會特別注意到比費孝通可能還要早一輩的人所受教育的那種私學的私塾傳統(tǒng),在這方面可以將現代文學家魯迅筆下的“三味書屋”看成是這種江南私塾傳統(tǒng)的一種最為典范性的描記。而如果有機會再往前去追溯的話,中國最早可能是沒有什么所謂私學的傳統(tǒng)的,春秋以前都屬于是“學在官府”,沒有什么能夠使得一種官學流入民間的情形發(fā)生,因此,老子、孔子之前都屬于是官學,之后才漸漸有了流落到了老百姓那里,或者是普通的士大夫階層的私人學問的出現。所以中國的真正的私學學術傳統(tǒng),后來也就逐漸就演變?yōu)橐环N有點像大家所熟知的師傅帶徒弟的那種形式,結果便是弟子有機會拜師,然后登堂入室,師傅則手把手的來教,由此才可以實現一種學問、記憶和知識的私密性傳授。
我們中國人,在師生關系上,即便現在的頭腦中似乎還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那就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雖然現在的公立教育的邏輯離這個概念已經是相當遙遠了,但實際上,文化的發(fā)展總是會滯后于社會觀念的變革,因此在人們的心目中,對待老師的觀念還是有這樣的一種有似家庭父子間關系的觀念存在,這里當然并不是說誰要去當誰的父親那樣的一種庸俗理解,而是轉而以一種尊敬知識和智慧的姿態(tài)來尊敬握有知識和智慧的人或長輩而已。但是應該清楚,若要向西方世界去翻譯“老師”這個概念為“父親”,那便是很難翻過去的,西方人根本無法理解這一層的師生關系的含義,或者說他們的師生關系的文化有別于我們自己。在這種中國準家庭化的師徒關系的傳統(tǒng)里,實際上養(yǎng)成了一種對于前輩學者和有成就人的尊敬,希望從他們那里能夠有所知識上的收獲,同時也能夠促使學生認真的學習和延續(xù)一種由前輩學者所開辟出來的更為深厚的學術傳統(tǒng)。
但是,在后來的一種所謂公學開始逐漸成長并占據社會支配地位以后,這種私學的師傅帶徒弟的傳統(tǒng)也便處在了一種衰落或沒落之中了,所以經歷那么一個時代的轉換之后,老師的權威的概念逐漸喪失了,最后甚至轉變成越是自己老師的東西越不去看了,我覺得可能未來的學生更會是這樣的,因為一個學生他所將要面對的各家觀點很多,加之一種全球性的知識信息的大爆炸,學生選擇知識尚且來不及,又何談一種尊重以及精細地研讀一家之說。過去的教科書便是一個老師一輩子在某一門學科上的理解和思想的精華和呈現,因此一本講義也便是一本有影響的著作,今天則變成是大部頭的各種知識匯集在一起呈現給學生記憶的教科書,著者的角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沒有什么思想和精神投入的編者或主編。
與此同時,更為突出的一點便是,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師生關系也逐漸演變成是一種監(jiān)督與被監(jiān)督的關系,這形成了一種師生之間的制度化的對立,而不是教學相長的教與學的一體化的學術傳統(tǒng)的自然成長。因此可以說,學問上有公與私這樣的一種關系的分別,乃是對于一種所謂“擬家人關系”的師生傳承的關系否定,但這種原有學術傳遞上的私學傳統(tǒng),恰恰在一定意義上又延續(xù)了一種學術的血統(tǒng),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從一種“執(zhí)弟子之禮”的意義高度上應該去認真仔細地去研究費孝通作為思考者所留存給我們的豐富遺產,從一種師生關系的知識傳遞上去理解費孝通那一輩人的做學問的態(tài)度、氣度和姿態(tài)。在這方面,費孝通所遺存下來的那些文字,都可能成為我們因“執(zhí)弟子之禮”而有的一種學習的起點。
關于第二點,我曾經寫過一篇紀念費孝通先生的文章,題目就叫“逝者難如斯”[2],這是借用費孝通的一本文集《逝者如斯》的題目而提出來的,在這一點上,費孝通自己則是借用了孔夫子對于人生苦短的慨嘆而從另外一種語境上去談論人的存在的那種稍縱即逝的感受。確實,有很多人過去也就過去了,不留一些名聲,所以小時候有人就告訴我們說,人死也就“過去了”,不要再想再提了,一想到或者一提到死者,他便可能就會靈魂附體。但是,對于費孝通的思想和精神,特別是一些他所專門提出來的觀念,即便到今天,我們依舊是難于真正忘懷的。在這方面,我認為費孝通思想的一個很重要的學術特征就是創(chuàng)造和給予了我們很多社會文化方面的概念,但是我們今天有很多的概念卻不是這樣的,是存在有問題的,這個問題就是概念和現實之間的一種脫節(jié),在這一點上,費孝通自己的研究所提供給我們的概念,它們跟現實之間是存在有一種意義上的對應性的,比如差序格局、鄉(xiāng)土中國、多元一體,還有文化自覺之類的概念,實際上都是他年復一年的研究中面對現實思考而提升出來的學術觀念,但是,在我們當下的世界里,有很多的概念往往都是飄在空中的,沒有辦法真正落地的,也沒法扎根到一種現實社會之中去,當然,這一點也跟現代世界的急劇變遷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概念和現實之間的所謂能指和所指的對應是否能夠真正的保持一致,這在索緒爾的結構主義的時代肯定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到了一種所謂的后結構主義的時代,這種概念和現實的對應性的一致性的保持在變得越來越困難了。比如網絡上一個人所表達出來的一種本來并沒有什么特別意義的“藍瘦,香菇”(難受,想哭)的表達,因為是不同于普通話的一種地方性的方言發(fā)音,無意識地以普通話為標準的網絡大眾便覺得很有趣味,結果換來了一種網絡網民的極大的關注量,但是,“藍瘦,香菇”這個漢文書寫,在中國的現實社會之中又是用來指代什么呢?顯然沒有,大家都是在文字符號的并非能指和所指的對應性表達中發(fā)生著一種碰撞,因此反過來,真實的現實存在對很多人而言就變得越來越發(fā)沒有什么意義可言了,人們追求的是對于現實的扭曲的理解或意義發(fā)現,因此才有所謂的“吐槽”的那種在網絡上的流行。
在這一點上,如果我們能夠回到費孝通所討論過的那些概念中去,就會讓我們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扎根感,即讓我們回到了現實社會的根里面去,在這方面,我覺得需要去鼓勵一些有真正價值的概念能夠提出來。作為一位學者,如果沒有辦法像特別大的理論家那樣留下一個讓人記得住的理論,至少也應該留下一個或一些可被運用和使用的概念,在這方面,費孝通至少為我們后來的人留下了很多重要的可以再行討論、再行出發(fā)的概念,這恰是今天的我們難以忘卻費孝通先生的真正原由所在,因為他不僅做到了這一點,而且還能夠與時俱進的結合中國社會的轉型和發(fā)展而提出可以用來做解釋的新概念、新思路以及新辦法。
還有就是有關于“邁向人民的人類學”這一點,這個概念在今日世界似乎在變得越來越重要了,特別是在一個世界性的后殖民浪潮洶涌過后,盡管它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就提出來的概念,但今天提出恰逢其時,這跟世界范圍內的人類整體性的文化自覺密不可分。對費孝通而言,這個概念實際上是他1980年3月去美國丹佛領取美國應用人類學會“馬林諾夫斯基獎”上的發(fā)言題目[3]。在這個概念剛一提出來的時候,很多人都還是剛進入到中國文革后的所謂初涉市場化的那個時代,那時“人民”的概念已經被人們用得很普遍了,他一提出這個概念之后,大家最初總會覺得有些不知所出,但這實際上恰是費孝通自己經過一種長時間的深思熟慮之后而對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的一些想法所做出的最為深度的自省和批判,或者更為具體地說就是他自己在重新回顧了馬林諾夫斯基人類學自身發(fā)展的困境,經由一種跨越時空的反思而得出的一種獨特洞見,這種洞見促使他在對于“不為西方人所關心”的“為人民服務的人類學”上發(fā)生了一種認識論上的扭轉,對此我以前也曾經有過長文加以敘述[4]。
你會發(fā)現,我們今天或許越來越應該去做一種“邁向人民的人類學”的學問,甚至應該提出一種“走向世界人民的人類學”的倡議。比如說,從美國的選舉中,我們也許就可以看到一種人民力量的成長,這個“人民”就是真正的有著選舉權的普羅大眾。費孝通在20世紀80年代重提“人民的人類學”的含義,跟當年馬林諾夫斯基的研究和反思近乎一脈相承,這些西方老師輩學者對人類學學科處境的研究和反思,都成為了費孝通自己在中國文化這塊土地上去思考如何可能有一種中國人類學出現的這個問題的基礎,所以他也特別會在其晚年重新去閱讀馬林諾夫斯基當年用了那么多的篇幅為費孝通的博士論文《江村經濟》所寫的序言,由此而反省到了一種主位和客位的研究者所遭遇到的那些不同的文化處境及其應對方式。
當年的馬林諾夫斯基,作為西方人類學傳統(tǒng)的早期開拓者之一,他實際上是延續(xù)了一種西方的傳統(tǒng),花費力氣去研究作為異文化的他者而存在的異域的生活世界,而費孝通則是在無意之中選擇了去研究自己家鄉(xiāng)的開弦弓村(即江村)以及那里的人民,這種對象差異所帶來的一種思想感受上的差異顯然是不會那么一樣的。那時的馬林諾夫斯基,很顯然,其所面對的是一種異文化,這種面對異文化的尷尬之處就在于,他無法去應對自己在面對這個異文化之時的全部智性認知和情感表達。
雖然,在他生前并沒有發(fā)表那些有關這一點認識的心靈體驗的記錄,這些內容也只能夠全部都隱藏在其不愿發(fā)表出來的田野日記之中,但他的繼任妻子在后來,即馬林諾夫斯基過世之后,將馬林諾夫斯基生前未曾公開的田野筆記都一一予以公開發(fā)表出來,在他的那本今天已經被翻譯成為多種語言的近乎引起了人類學的一場大地震的田野日記里,他有很多的表述實際上都是跟他的所謂方法上的客觀性追求,即田野民族志書寫的科學性表述,相互是自相矛盾的。在他的日記之中,所記述的完全是一種不一樣的對當地人生活的輕蔑之語的記述,或者是一些對于當地人可能并不欣賞和喜歡的人類學家自我表述的流露。
那么,該如何去看待在一個人身上有這樣兩種不一樣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自我處境呢?特別是在一位提倡對異文化應予以最大包容和欣賞的人類學家的身上。實際上,在這方面的分析會有很多,其中格爾茲的討論最為有名。作為一位強調這門學科的科學性的人類學家,當他去研究一個跟自己文化不同的文化之時,他一方面要去強調自己所認同的這種學科的科學性要求的是不加入個人情感因素于其中,但在另一方面,當去研究一個跟自己文化不一樣的社會之時,情感上的一種直接宣泄就無法真正可以表達出來,所以馬林諾夫斯基他也只能在自己私密性的日記里,甚至是在一種夢境里,或者說在很多“陰暗面”里去做一種直接的情感上的表達和宣泄。所以,轉到費孝通那里,一種“邁向人民的人類學”的核心是要去真正研究自己所熟悉的文化,研究自己是其中人民之一員的人類學研究傳統(tǒng)。很顯然,中國有這樣的本土文化的土壤和資源,尤其是在費孝通所歸屬的中國社會學早期傳統(tǒng)的燕京學派的那些人的研究,可能未來真的應該把它從一種理論框架和概念問題上再向上去做一種提升。這樣我覺得,人類學既有一種自身的生存空間,同時又能夠把人類學學術研究的根扎在自己所熟悉的本土人民的文化土壤之中,很顯然,這種研究范式是應該去予以提倡的,否則一味地照搬西方的理論和概念的移植策略,長此以往,中國的人類學在將來會面臨更多的學科發(fā)展的危機,人類學可能一不小心就邁進了自己未來前行的深水區(qū)。
三、一個文化轉型的時代
關于第四點,即有關于一個時代的紀念這一點,費孝通的全部學術人生正可以用來代表這個相對于中國乃至世界而言都具有特殊意義的時代變革,甚至可以說,費孝通一生所走過的近乎百年的生命歷程,恰恰是中國從一種帝制國家走向民族國家的一百年的縮影,是一個東方大國自我主動追求西方現代性并在世界之中發(fā)展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一百年的縮影?;蛘哒f這是一個大時代的縮影,是世界性的文化轉型的序曲,這也意味著一個文化轉型時代的來臨并為晚年的費孝通所深刻地覺察到。
對于現代中國而言,1911年建立了中華民國,而費孝通在此前一年的1910年出生,而恰在費孝通風華正茂的39歲之時,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向世界宣告成立,盡管這兩個共和國都屬于是現代西方意義上的民族國家,但是體制卻是大不一樣,對于經歷過這兩種制度的費孝通本人而言,感受自然也會不一樣,所以對于他的一生,有一些階段跟他的思想之間的關聯(lián)是值得去更為深入的去研究的,可以說,費孝通的學術,早、中、晚三期都對應著中國的一些重大改變,在這些時期,費孝通思想的凝結也可以說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精神文化的特征。甚至都可以說,在他的身上,基本上可以反映出一種一百年里世界的變化輪回以及他作為一個學者或知識分子的一些積極應對和反思。我原來就曾經嘗試著用一種中國人觀念里五行的方法去分析費孝通一生中的與五行相匹配的轉變,在這一點上我認為,紀念費孝通,研究費孝通思想,同時也是從他那里去學習一種在思考方式上的自我突破、自我超越以及自我提升的途徑,每一個人都會因此研究而在思考能力上有所受益并發(fā)生改變。
費孝通在其晚年有一篇文章是值得大家不斷去閱讀的,這便是2003年發(fā)表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上的那篇“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tǒng)界限”的文字,我一直認為,晚年費孝通的這篇文章是非常重要的,它觸及人心問題,觸及心態(tài)的問題,我也為此也寫過一篇比較詳盡的解讀這篇文字的筆記性文章[5]。實際上,從費孝通那里看去,為什么要在晚年努力嘗試著去超越這個社會學的傳統(tǒng)界限呢?實際上對一個在1979年3月以后恢復并重建的社會學這門學科而言,直到2003年,在不到30年的時間里,逐漸形成一種所謂中國社會學傳統(tǒng)的僵化模式,而對于這種僵化模式,后來的研究者值得去予以超越并提升。對于中國的社會學乃至一般社會科學而言,它應該去走怎樣的一條研究道路,從來都是一個必須去加以深入研究和討論的問題。在費孝通的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諸多基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世界文化處境的建設性的討論,未來的研究也許真正可以在這方面有所發(fā)展,增進各自學科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
可以肯定地說,費孝通晚年的學術思想理路,其越接近于生命的尾聲,反思的力度也便越發(fā)的強烈,這種反思也為這門學科的不足和重建帶來了一些新的契機。在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之中,不論是人類學、社會學,還是其他諸多門類的社會科學,如果想真正有一種突破,文化上的自覺和自信是必不可少的,這一點也為晚年的費孝通所清晰把握。實際上應該清楚,有很多的新觀念并不是憑空可以闡發(fā)出來的,而一定是在某一個層次上,一個人開始有了覺醒的一種表現或映射,沒有這種覺醒,知識的累積和創(chuàng)造也只可能是僵化和麻木的。
所以,今天中國向世界所提出的理論自信、制度自信、道路自信以及文化自信之中,實際上最為重要的乃是一種屬于一個國家人民的文化自信。但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專門提出自信的問題呢?也許原因就是在我們的學術研究之中,基于東西方之間不對等的交流,特別是西方學術傳統(tǒng)的強大優(yōu)勢對于我們的影響和支配,使得我們的學術之中摻雜有太多的食而不化強行植入的內容,不論是概念、理論以及方法上,這種食而不化強行植入都是極為明顯的,并由此所帶來的一種真正沒有自我的自信所導致。在這一點上,通過對費孝通所寫文字的閱讀,通過里面不加入那么多并非那么相關的洋文注釋的書寫,我們會因此而平添一份自信,這很顯然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自信感提升的一種途徑。
西方學術支配所帶來的一種后效便是,我們不能夠由著自己的思考去想問題,不能由著自己的情感去書寫,好多人看西文的書,花費極大的氣力去研讀韋伯或者???,但也只是停留在一種閱讀和所謂的積累階段,并不能真正去結合中國的語境給出一種契合本土的表達,這些人恐怕到死也都不知道為什么硬要去逼著自己看這些人的書,最后的學問大約也只能是道聽途說,從某某人的宣傳中知道這些人的偉大而已。我覺得這種面對西學的一種原教旨主義的學術研究的傾向顯然是有問題的,實際上中國人的學術原教旨主義最后就是跑到歐洲去,跑到美國去,從這過程中非要想辦法找尋到韋伯或者??逻@樣的大師原來說了什么,或者他們的原本意思是什么,由此而作一咬文嚼字的辯正、承襲和翻譯。這樣去做,自然不失為一種做學問的道路,但它在耗盡一個人的生命里之時,并不能夠使人直接去面對中國的現實,或者有意識地繞開了中國現實,但費孝通則一直試圖去面對這樣一個現實的存在,他說過自己晚年的“變”與“不變”這兩方面的特征,變則是在于邁向人民的人類學,不變則是通過實地調查的方法接觸到真實的中國現實。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費孝通晚年的此種努力使其成為后代學人當之無愧的一位領路人。
最后一點便是直面全球化文化轉型的來臨,這同時也是當下中國文化的構建最為急迫之事。我一直認為,文化轉型的概念是費孝通晚年著力試圖去發(fā)展的一個解釋性概念,可惜時間并沒有那么長,直到2005年春天他不幸去世,大約也就是十幾年的光景在不斷深入地去探討這個問題。從費孝通1992年的“孔林片思”那篇文章提出“心態(tài)”研究的概念開始,這種面對文化轉型的討論便沒有真正停止過,后來在跟北大校長面談社會學與人類學的學科建設時,他更為明確地指出了文化轉型將會成為是一種世界性變化的前奏的看法,所謂“新戰(zhàn)國”時代的來臨等等這些新概念的提出,都可以在他晚期的諸多文章里找尋得到。
2011年以后,我從中國農業(yè)大學轉來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工作,接任莊孔韶教授擔任人類學研究所所長的工作,由此而激勵我開始去思考費孝通所提出的這個文化轉型的概念及其深層次的意義,并嘗試著從人類學的視角出發(fā)去想這個概念如何應用于實際的研究之中。思考的結果就是,也許中國的人類學家可以借用費孝通所提出來并加以論證的文化轉型這個概念去真正研究中國以及世界的種種文化新轉變的問題。
在這些年里,我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些文章并將其發(fā)表出來,最近則是以《文化轉型人類學》的書名為題將這些發(fā)表在各種刊物上的文章結集出版 [6],這份工作的完成,也算是了卻了一份對于當年要花力氣去深入研究費孝通思想所發(fā)的一份宏愿。當然,對我而言,這個主題的研究也不過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未來還將會繼續(xù)研究下去。不過,對我本人而言,通過這項研究我發(fā)現了這樣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那就是如果你對一個東西開始是不明白的,而且這個東西別人也覺得不一定有什么研究的意思,但是你自己深信其研究的價值意義,那如果能夠持之以恒地深入鉆研下去,時間久了,你可能也就成為可以對此說一些話的“專家”了。所以,現在讓我講文化轉型的意義,我就敢于去講說話了。我似乎清楚地知道,中國乃至世界所發(fā)生的事件究竟有哪些可以歸類為這種費孝通所說的文化轉型的現象,并對此予以一種學理上的說明。比如原來有很多的學者對于全球化的概念是不屑一顧的,持一種完全加以拒斥的態(tài)度的,認為那是一種西方的支配而已,當年一些人給我們講互聯(lián)網、博客、賽博空間之類的跟全球化時代相關聯(lián)的很多重要概念,我們當時都沒有太在意這些概念的重要,因為那時我們的生活還沒有那么深度地受到世界性的全球化的影響,但現在,很多的研究者都把這些概念重新?lián)焓捌饋砹耍踔吝€注意到了一些新出現的互聯(lián)網的概念,諸如微信、區(qū)塊鏈以及比特幣之類,甚至我自己也開始花很大的力氣去研究微信民族志書寫的時代來臨及其特征,甚至還借“二十一世紀人類學前沿講壇”這個平臺專門為此召開了研討會,出版了相關主題的論文集[7]。
因此,這個由費孝通所親自提出來的文化轉型的概念,可能會給當下乃至未來的中國和世界帶來一些全新的觀察和思考,所以最后我想說的結語便是,在一個21世紀日益明顯體現出個體自覺的時代里,人們應該如何去面對種種新技術所帶來的生活方式的變化,這些都似乎能從費孝通晚年所提出的文化轉型的概念之中獲得一些啟示。顯然,我們每一位都屬于是群中之人,這個群既是社會之群也是文化之群,它既可以生發(fā)出一種文化,也可以因為種種內外因素的變化而讓這種文化發(fā)生一種根本性的改變或扭轉。
四、余論
對于費孝通思想的研究,也許將會是一個很長期的研究課題,在這方面是需要有更多人參與其中并相互傳遞的一種學術使命。之前在2005年,在我當時所任教的中國農業(yè)大學社會學系曾經開辦了以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一書為啟示的“鄉(xiāng)土社會研究講座”系列,為此前后開辦了70余場講座,還編輯過內部發(fā)行的《鄉(xiāng)土社會研究通訊》。到了2010年,在費孝通百年誕辰之際,我和研究生一起集中時間去閱讀《費孝通文集》共15卷的內容,在那一年出版過一本《費孝通與鄉(xiāng)土社會研究》的讀書筆記[8]?,F在則受到費孝通家人的委托,正在編輯《費孝通先生年譜長編》,已經前后編了五、六年的時間,爭取能夠在費孝通110年誕辰時將此書貢獻出來。時間轉換到2016年深秋,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與一直積極推動費孝通學術著作出版和傳播的北外書店合作開辦了“費孝通思想研究講壇(第一屆)”,到現在已經先后開辦了五屆,另外還在其中開設了“費孝通講座”,第一講由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類學系的閻云翔教授主講,也希望每年春秋至少兩次的“費孝通思想研究講壇”能夠成為大家的一個公共交流的平臺,希望有更多的費孝通思想的研究者在這里發(fā)表觀點,撰寫文章,發(fā)揚光大費孝通思想。
在費孝通的晚年,他會講天、地、人這樣的觀念,這些觀念上升到一點就是世界的一體性,是各種不同要素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對于人而言,天是不可撼動的,誰也不會因此去反對天;地則是廣漠無垠的,且非常的扎實牢固,而生活在地上的人則應該顯示出一種謙卑、自律,且有文化,人夾在天地之間,依賴天地的化育而生存,這就是人的真實生活處境,是生態(tài),也是心態(tài),由此認知才能真正去理解人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化以及種種的發(fā)明或文明。
因為編訂年譜的原因,這段時間跟費孝通先生的親朋故友交往較多,由此而了解到了諸多費先生的生活細節(jié),很多都是讓人心生羨慕且充滿情趣的,據說費先生是會畫畫的,他曾經給自己的外孫子畫過肖像素描;而在景德鎮(zhèn)朱樂耕和方李莉夫婦的民窯藝術研修院我們了解到,費先生曾在那里畫過瓷盤;在吳江還聽一位老縣長說過,費先生可以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去吃一只洞庭湖螃蟹,品嘗其中的家鄉(xiāng)美味;另外還有人記得,費先生很喜歡吃肥肉,甚至會在家人的嚴密監(jiān)督下偷偷地去吃盤中肥膩的五花肉,這類的趣談,不大容易從費先生自己的文字中閱讀到,但在這些有關費孝通生活細節(jié)的記憶當中,我們看到了一位代表這個時代的思想家他更為人性化的一面,也更為生活化的一面,基于這些整體性的了解,我們才能夠真正去理解費孝通有關文化、個人與社會諸多思考中的更為豐富的意義內涵之所在。
很顯然,我們這一代的學人算是很幸運的,很多人恰是通過讀費孝通的書而逐漸成長起來的,對此一點,誰似乎也無法去否認。我們今天把對費孝通思想的研究有意地當成是一種家事和公事來做,以此來傳承一種屬于全社會乃至全世界的學術文化和傳統(tǒng),這種按照一種中國人便于理解的家的親屬制度關系來進行一種演化傳承,或許是可以帶來一種深刻的效果的。因為家的概念是具有一種凝聚力的,所以大家聚在一起去研究費孝通,研究他的思想以及那個曾經屬于他的時代,那就算是一家人了,這里也未必非要分出北大、清華、人大之類學術機構的不同,好像只有這種機構才能去辦這種事情似的,實際上大家有這份心,事情往往就能夠辦成,在這一點上,我相信“心想事成”這四個字。在民間社會之中,大家作為費孝通的學生或者受其思想影響之人,實際上都必然有一份責任和義務要這樣去做,如果這樣做了,也便成為是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了,也便是有了一種家的認同。假設這個家里是有一位祖先的話,那我們便是其中的傳承學術根脈的祭拜者,這也就是我們的家風所在。由此,一種時間上的先后傳遞和實踐才能夠使大家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得到一種學術上的繼替綿延,由此我們才能夠真正去傳承一種學術共同體的思考、價值和血脈。
實際上,理解費孝通思想的最為重要的兩個字便是“人文”,這方面我們從費孝通思想那里了解了很多,這包括了人的問題、社會的問題以及現在一些文化上的新轉變。很明顯,現在大家借助新的自媒體,會更多在微信上進行一種互動的交流,信息傳播的速度很快。記得在第一次舉辦“費孝通思想研究講壇”之時,會前要求大家去寫一些感受,在微信朋友圈中分享,前一天中午通過微信朋友圈發(fā)出去的請求,到了第二天中午開會之前,已經有了將近一萬多字的感言匯集,我覺得這個現時代搜集意見的方式實際上是挺有意思的,人們真實的表達和信息傳播之間不再存有隔閡和距離了,甚至那時在重慶文理學院還同步舉辦一次“費孝通思想研究講壇”的分論壇,彼此可以分享視頻,這些變化可能都是由于互聯(lián)網技術的影響所帶來的,我們人類學不能對此視而不見,予以輕視。很顯然,深入到我們生活之中去的互聯(lián)網在日益造就出一個托馬斯·弗里德曼所說的“平的”世界[9],即一個沒有什么障礙和阻隔的世界,大家會深有體會地感受到自21世紀以來,在學術的交流上,世界范圍內的相互交流在變得越來越平坦了,至少在信息這方面,也就是彼此交流的阻礙小了,相互接受和處理的信息更多、更新了。這就是一種變化,誰也無法去加以阻擋,也無法置之不理,依照費孝通的思路,那只能是迎頭趕上,關注文化轉型,順勢而為。
也希望這樣一種文化自覺能夠真正引導我們有機會去做一點學術上的研究和貢獻。費孝通先生晚年有一首詩我很喜歡,記得其中有“文章千古事,萬頃一沙鷗”的詩句,這兩句詩總是縈繞在我的耳際,揮之不去,我想在一個人有限的學術生涯里,能夠切實做到以一種虔誠之心去對待既往、對待當下以及對待將來,文章不僅寫得出,而且會越寫越華美的。因此,應該把經由費孝通思想這一處在歷史的節(jié)點上的這個學術傳承看成是大家的一份共同性可利用的資源,每個人都可以由此而去找尋到自己做學問的路徑,真正的學問往往可能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情景下才會產生并發(fā)揚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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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趙旭東.費孝通與鄉(xiāng)土社會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9] 弗里德曼.世界是平的:一部二十一世紀簡史[M].何帆,肖瑩瑩,郝正非,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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