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化教育還是克隆人養(yǎng)殖

周艷

關(guān)鍵詞： 石黑一雄;《別讓我走》;海爾森教育體制;人性化教育;克隆人養(yǎng)殖

摘 要： 石黑一雄小說《別讓我走》中的克隆人培育機構(gòu)海爾森是敘述者的回憶焦點，也是評論者分析的熱點。小說中機構(gòu)負責人解釋了海爾森的關(guān)閉原因——受到大眾關(guān)注與反對，但這并非其失敗的根本原因。本文認為海爾森披著“人性化”的外衣，卻以“非人道”的方式對待學生; 將學生的靈魂與肉體二元對立，使其思維意識的發(fā)展囿于待宰割的身體，冷漠地在學生中造成對不存在的未來無望的期待和困惑。文章揭示出“人性化”的教育目的和“非人道”的操控手段之間、培養(yǎng)克隆人的靈魂與提供器官移植的供體之間的悖論性，才是其失敗的真正原因。

中圖分類號： I 106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9）01014206

Abstract： Haisham， a human clone-raising institute， in Kazuo Ishiguro's novel? Never Let Me Go? permeates through Kathy the narrator's nostalgic memories. It has aroused debates among researchers mainly about why clones don't escape. The reason why Haisham closed given by the school head-the exposure of human clone-raising-is generally accepted as the explanation about its failure. This paper， however， discovers the unsolvable contradictions： its humanizing education goals cannot be achieved by its alienation of the students; its soul shaping program is trapped in the clones' physical function-organ transplant. The full preparation through Haisham education， naturally leading to a future， attracts much emotional investment from the clones， which results in deep confusion and misery. Therefore， the paradoxes-humanizing education and inhuman manipulation， soul shaping and clone farming-are the real reason for its failure.

一、非人道的“人性化”教育

（一） “人性化”的外衣

關(guān)于“教育目的”，倫敦大學教育研究院約翰·懷特教授在1973年出版的《通往必修課程》一書中曾主張，“學校教育的目標應該讓每個學生都成為自主的個體（automatic agents）， 在道德允許的范圍內(nèi)自主做決定，自己選擇過什么樣的生活”。[6]這是對“人性化”教育目的的詮釋，教育應當將學生作為“自主的個體”，引導其通過知識的獲取，提升判斷力，從而具備幸福生活的可能性。

表面上看，與英國散落在某個風景動人的空曠鄉(xiāng)野的其他寄宿學校一樣，海爾森為學生們提供了精英式的教育，不但在此類型的學校中獨樹一幟，成為人文教育的典范;即使用人類教育機構(gòu)的標準來衡量，它也在培養(yǎng)學生的審美體驗上，達到了一定的高度。用校長艾米麗小姐的話說，“大家公認海爾森是盞明燈，可以作為社會大眾較具人性化、較為妥善的處事模范”。[5]316

為達到其教育目的，海爾森在教育中開展了一系列“人性化”的教育活動：開設文學、藝術(shù)、體育等課程;交換活動，鼓勵學生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與交換;小商品拍賣會;模仿實際職業(yè)場景的舞臺劇表演等。這無疑培養(yǎng)了學生的審美能力、社交能力甚至理財能力?！敖逃顒邮且詫崿F(xiàn)人的身心發(fā)展為目的的社會實踐活動?！盵7]符合生物學意義上“人”的概念的克隆人，通過這種有意識的教育活動，勢必提升他們作為“完整人”的生命質(zhì)量和心智發(fā)展。學生在接受海爾森教育的成長過程中形成的審美判斷與思考，在課程中學到的知識，在活動中提升的社交力，似乎都理所應當?shù)爻蔀樗麄冸x開學校、融入社會、實現(xiàn)某種職業(yè)或者人生理想而做的最好的準備?？墒?，等待他們的未來沒有任何未知的驚喜，只有一種命運：捐獻器官。

這不僅使書中人物始終對自己的境遇處于一種不知所措的漠然中，也使得由于閱讀過于接近正常人生活的細節(jié)而被深深代入的讀者們充滿壓抑的迷惑：這所機構(gòu)存在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么？

小說結(jié)尾，艾米麗小姐明確地回答了凱西以及所有讀者的困惑：“就是為了證明你們是有靈魂的生物”，[5]318“我們讓世人明白，如果學生可以在人性化并且重視教養(yǎng)的環(huán)境中被撫養(yǎng)長大，他們就可能變成和一般人類一樣的敏銳和聰明。”[5]319也許此時湯米的憤怒和凱西的迷惑才找到了根源，他們雖然擁有體面的“童年”，成長為具有思維能力、擁有人類特質(zhì)的“生物”，卻從未被作為“人”而被認可過。因此，Nathan Snaza認為“這部小說的核心不是克隆人的人性化，而是他們應當被人道地對待”。[8]而自始至終將學生作為非人類的他者從未承認其人格的教育，一定不會如其代言人所宣揚的那樣具有“人性化”的實質(zhì)。

（二）“非人道”的內(nèi)核

撥開凱西對海爾森回憶時的濃重懷舊氣息，仔細斟酌這部回憶錄式的小說中凱西反復強調(diào)對自己記憶準確度的猶疑，就會挖掘出在溫和文字表面下，海爾森怎樣作為一個政治參與的產(chǎn)物，“為學生精心設計了一個阻止產(chǎn)生反抗和分歧可能性的適應過程”。 [9]這是一個使“暴行”合理化、日常化、正?；倪^程，它絕不是凱西認為和負責人聲稱的那樣是一個人性化教育的伊甸園似的天堂。海爾森處處彰顯其人道主義教育模式，但是我們始終能感受到敘述者向我們傳遞的類似教養(yǎng)所或者監(jiān)獄般的氛圍。它通過“隱瞞”與“壓制”的方式，刻意造成學生不可言說的恐懼和困惑。海爾森是“在人類絕對政治的控制下，非人類的存在方式”。[8]

首先，海爾森通過特殊的語言系統(tǒng)來完成對學生的馴化。這也是其權(quán)力產(chǎn)生的重要機制。生而為人類提供器官的克隆人，在等待開膛破肚行使功能之前，在海爾森慢慢成長。至于接受怎樣的教育，形成何種能力，不過是決策者的權(quán)力游戲，人類自我精神按摩的方式而已。而這個“真相”，通過特殊的語言表述，被擋在克隆人的意識之外。

這套特殊的語言系統(tǒng)，隱藏了人類與克隆人之間真實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例如：有名無姓，凱西·D，湯米·F等，接受字母作為姓氏編號即接受孤兒身份，對身份和本源的無意識導致對海爾森忠誠的歸屬感。用“監(jiān)護人”和“學生”，隱藏了人類與非人類的區(qū)別，但沒有使用“老師”，也暗含了超越師生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此外，把人類不通過他們意愿攫取他們器官的行為稱為“捐獻（donation）”，把多次器官移植后的死亡表述為“結(jié)束（completion）”。 美化和弱化了的悲慘事實，在他們的日常交流中逐漸形成無意識的合理化生命體驗。

尼采認為真相即“大量可變動的隱喻、轉(zhuǎn)喻和擬人：簡而言之，是經(jīng)過詩意或者修辭性地加強、修改、潤色后的人際關(guān)系，經(jīng)過長期使用，對特定人群來說，已然固定，具有權(quán)威和約束力”。[10]84石黑一雄的這部小說，審視了語言系統(tǒng)如何變成一種正?；谋┬校[藏在日常生活的慣例之中。湯米早在露西小姐不能控制自己而想讓學生了解真相的時候，就認識到了海爾森對學生進行信息輸入的陰謀，“監(jiān)護人可能早已小心謹慎地安排我們在海爾森這幾年的時間，傳達每件事情的最佳時刻，好讓我們每次聽到最新訊息的時候，總是礙于年紀太小，不能完全搞懂。不過，當然我們在某個程度上還是接收了那些訊息，所以，不久之后，我們甚至還沒來得及好好檢查了解，那些訊息就全留在腦海里了。”對此，即使對海爾森充滿無限好感的凱西，也承認學校是以某種方法來欺騙他們的學生的。[5]107

語言系統(tǒng)包括可表述的，也包括表述的禁忌。根據(jù)?？隆胺?技術(shù)”的懲罰方式，“懲罰的權(quán)力以符號學為工具，它在人們的靈魂上施以打擊，在人的腦海中傳播著符號的游戲，最終摧毀著人們的犯罪意志，制約著人們的犯罪本能”。[11]192監(jiān)護人任由關(guān)于學校外那片山林的恐怖在學生間蔓延;真性情的露西老師無法忍受學生們被蒙在鼓里還興致盎然地談到他們根本無法擁有的未來，將實情和盤托出后，并未引起學生對自己命運的悲憫，卻遭到了機構(gòu)的解聘;凱西反復提到他們每次觸及到某個敏感的話題，總會打住，認為會揭開他們無法面對的難題，甚至對多嘴的女生集體施以暴力懲罰，等等，都表明，這種由監(jiān)護人長期刻意隱瞞和掩飾所形成的社會禁忌符號，內(nèi)化為海爾森特殊語言系統(tǒng)的一部分，奴化著成長過程中每一個學生的意識。

其次，海爾森通過對教育對象的異化來完成本質(zhì)上最為冷酷的懲罰。海爾森特殊的語言系統(tǒng)掩蓋了一個事實：“小說中人物的靈魂，未被視為人類的靈魂。這直接導致了對海爾森教育的質(zhì)疑?！盵8]小說一邊向我們展示海爾森人性化教育下展現(xiàn)全部人類特質(zhì)的學生，一邊向我們暗示教育者自始至終將學生作為非人類的他者從未承認其人格的教育理念。

那位似乎具有某種特權(quán)的神秘夫人，每次到海爾森看到凱西們都表現(xiàn)出難以遏制的恐懼和厭惡。“她害怕我們的模樣就像一個人害怕蜘蛛一樣?！边@帶給認同自己是海爾森品質(zhì)教育下體面的學生身份的克隆孩子們巨大的心理打擊，“我們都還沒有心理準備接受這種反應，也從來沒想過我們被當做蜘蛛一樣地看待，自己可能有什么感受”。[5]53小說最后，曾經(jīng)與他們朝夕相處的監(jiān)護人領(lǐng)袖艾米麗小姐因為海爾森的關(guān)閉，不再受制于其語言體系的束縛，直言不諱對他們心存厭惡，坦言培養(yǎng)他們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為了證明他們是“有靈魂的生物”，為他們提供人性化的教育，是相信他們可以變?yōu)椤昂鸵话闳祟愐粯拥拿翡J和聰明”，人們認為他們“次于人類一等，所以怎么做都沒有關(guān)系”。[5]318-321

海爾森誤將學生們當作“空的”存在形式，試用藝術(shù)等人性化教育填補，企圖塑造有靈魂的“非人類”。海德格爾在論述“此在”時，認為存在者的存在，“要高于和多于它所是的東西”。[12]37但是無論從決策者還是監(jiān)護人的思想行為來看，起碼從凱西回憶的角度，他們自始至終對學生們“是什么”這個概念沒有猶疑過。所以，即使再打著“人道主義”的旗號，標榜“人性化”的教育，海爾森仍然沒有對他們期待過“高于或者多于”他們“所是的東西”。不同于人類，他們的一生毫無期待和懸念，正如露西小姐告訴他們的那樣，沒有人會成為明星，甚至不可能擁有最簡單的超市工作，所有人在身強力壯的年齡，就可能因為器官移植而死亡。海爾森的人性化教育，只關(guān)注一個方向（課程結(jié)束后的人文成就），忽視了至為重要的另一個方向（被教育者自我教化的能力）。[8]被異化的學生們在逐漸成長過程中雖然被馴化地無意識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而作為與“人”同質(zhì)的生命體，成長的體驗豐富著他們的內(nèi)心、提升了他們的思維能力，海爾森的“教育試驗”讓他們越來越深地陷在精英教育與卑賤身份的困惑里，湯米的憤怒、露絲的世故、凱西的隱忍，都在小說的敘述里，豐富著他們“此在”的骨架，他們在這無處可逃的世界里，呼吸著與人類同樣的空氣，卻無力抵抗自己“是什么”的悲劇性命運。

二、培養(yǎng)靈魂的克隆人養(yǎng)殖

（一） 海爾森的道德困境：如何看待克隆人身體與“靈魂”的關(guān)系

西方哲學從柏拉圖到整個基督教時期，都認為靈魂是個人永恒的一部分，與身體相連卻獨立。這種靈魂與身體可以被分離對待的哲學背景，可能為海爾森提供所謂“人性化”教育，向外界證明克隆人有靈魂的同時，又能心安理得地扮演其真實身份——為人類提供器官移植的動物農(nóng)場，提供了理論支持。

而隨著自然科學的發(fā)展，“自然選擇說把意識研究從靈魂說的束縛下解放了出來”，“靈魂說”被認為“只是一種宗教的臆測”，[13]成為一種審美概念，逐漸退出了哲學和自然科學的語境，不作為人與動物之間區(qū)別的屬性。靈魂是上帝吹的一口氣，可以與肉身分離，而意識卻是“人體諸器官的產(chǎn)物”，[13]福柯 “將身體安置于出發(fā)點和歸宿之處。歷史的變遷可以在身體上找到痕跡，它在身體上刻下烙印，身體既是對‘我思、‘意識的消解，又是對歷史事件的銘寫。”[11]171尼采認為“世界是身體的透視性解釋”，打破了身體和意識的二元對立。[11]174-175在小說中科技發(fā)展到克隆人技術(shù)如此成熟的年代，海爾森的“靈魂證明說”取代“意識論”，看似是一種文學修辭，實質(zhì)上是對克隆人具有“人的意識”真相的掩蓋，對其陷入倫理困境的無奈粉飾。

海爾森一方面通過嚴苛的身體檢查，認真地看管護理著等待器官移植的克隆人的身體，另一方面又希望用人文教育的方式塑造他們的“靈魂”，將意識與身體完全割裂對待。但從石黑一雄的描述來看，正如?？滤f，“學生們”的身體，在權(quán)力的干預中，“被動地、馴服地”銘寫著他們生存的世界，深深影響著他們的思維和價值判斷。此時，“主體不再具有決定性了，它和身體一樣不過是權(quán)力的產(chǎn)物，在這個相同的臣服意義上，主體和身體是同義的?！盵11]182

克隆人的身體是被復制的，雖然海爾森監(jiān)護人們絕口不提他們的身體里記錄著怎樣的身份密碼，但小說清楚地意會讀者：這是由人類政治通過科學技術(shù)進行選擇控制的基因項目?！叭祟愅ㄟ^對克隆人的基因選擇避免造成社會政治焦慮：原型選自社會底層，克隆人不具有生育能力，在被馴化方面優(yōu)于其原型，因此更適合捐獻的社會功能”。[8]海爾森作為“克隆人養(yǎng)殖”機構(gòu)的本質(zhì)昭然若揭。 小說敘述了凱西和露絲對其原型依賴生物學特征找尋的故事：凱西將自己青春期的性欲膨脹歸結(jié)為基因來源，從色情雜志里翻查與自己相似的面孔;露絲認為生物學本質(zhì)可以體現(xiàn)在性格和能力中，去寫字樓里尋找傳說中的原型。這些“非人類”產(chǎn)生的人類特有的身份困惑是對其“人類意識”否認的直接反駁。

小說結(jié)尾處，艾米麗小姐作為人類代表，輕描淡寫地表達對克隆人的生命本質(zhì)毫無興趣，與此同時，凱西對科技熱浪沉浮中的自己無力掌控的生命發(fā)出輕柔的嘆息，令讀者無法不被她冷靜的教養(yǎng)和高貴的“靈魂”所打動?？寺∪说纳?，與人類的生命一樣，因為“嵌入到了世界之中，就不僅僅由生物學因素決定了?！盵14]人類物種基因決定了意識的自然屬性，而海爾森的教育環(huán)境培養(yǎng)了意識的社會屬性。這共同構(gòu)成了他們完整的“人類意識”。[13]

海爾森一方面為學生們提供了可以嵌入的類真實世界以及人際交往的空間，培養(yǎng)他們獨立的意識和性格，另一方面，卻不承認他們作為人的存在，認為他們的身體是“復制品”，只是提供器官的供體。這種割裂是海爾森體制無法解決的困境，也恰恰解釋了其存在的荒誕性。如此“人性化”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們，對自己的功能性命運心知肚明，但心智健全、靈魂有趣的他們在一個無法不思考人生意義的時期，怎樣去接受露西老師說的“體面的生活”就是不去“思考未來”？

（二）克隆人的意識困境：對不可能的“未來”進行長期的“情感投資”

叔本華認為：“人的本質(zhì)和存在就是追求生命”。[15]141這種生存本能與被馴化的身體和意識之間難免產(chǎn)生沖突，小說未能明確展示出這種對抗，也成為評論界的質(zhì)疑焦點。小說的風格，對于讀者和書中人物來說，都是蒙著一層霧氣前行的。作者刻意避免呈現(xiàn)克隆人的潛能和主動性，一旦其生存意志被聚焦，勢必造成對該“物種”整體進化的期待，從而改變了小說努力維持的海爾森式“隱忍”里欲傳達的“死亡哲學”。但事實上，敘述者凱西通過模棱兩可的描述和暗示，用“令人費解”和“閃爍其辭”的方式向讀者成功傳遞了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并非只有無所適從和自我沉淪，迷霧中氤氳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關(guān)于他們“未來”的各種計劃和傳言，給了這群具有正常思維能力的年輕人以機會去思考他們生命的意義。

人性化教育的成果，是被教育者對于自身與現(xiàn)狀的認知能力，是對未來的準備和投身某件熱愛之事的熱望。海爾森提倡的“人性化”教育，與其他寄宿學?？雌饋頉]有區(qū)別的文化藝術(shù)課程和活動，使讀者和被教育者順理成章地期待他們離開那里以后與社會接軌，開啟一段新的未知的充滿各種可能性的人生旅程，在世界某個角落承擔一種角色。但是這種“想當然”戛然而止于一個叫做“村舍”的地方——他們做看護（捐獻之前的義務）之前的容身之處。那里設施簡陋、環(huán)境冰冷、無人看管。凱西對海爾森的懷念從那時起變得無比強烈。而反諷的是，被稱為“明燈”“模范”的海爾森結(jié)束了自己的看管期限后，將其學生與他們嗤之以鼻的其他機構(gòu)里的克隆人一起拋到“村舍”，任他們?nèi)缤谝话悴恢搿⒌却赘睢?/p>

與后來的看護和捐獻期平淡的絕望相比，在“村舍”這個懸置時期，他們對“原型”充滿好奇，希望從其生活中瞥見自己無法實現(xiàn)的“可能性”;他們偶爾談論可以從事的普通職業(yè)，卻無法像普通人一樣帶著熱望，說完之后便會陷入必須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海爾森為了實現(xiàn)其“人性化”教育的承諾，為學生提供了仿照真實世界的社會活動，這些活動持續(xù)、規(guī)律地進行，使學生們對收集、鑒賞、財務等有了模糊的概念，他們喜歡而且逐漸沉迷于這種世界模式。這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沉淪”，是他們參與到這個物質(zhì)世界的方式，使他們認識自己、了解與他人關(guān)系的狀態(tài)。他們帶著憧憬和情感，把自己“籌劃”到這個“世界”，卻在被世界拋棄與疏離中感受不可言說的痛苦。湯米的憤怒是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有什么意義，露絲的悲傷是對這個世界迷戀太深以致忘記自己的身份，就連擁有與世界保持距離的理性的凱西，也未能從那盒錄音帶里幻想出的母子分離的場面中得以釋懷。

故事最后傷感達到高潮，凱西和湯米接受了“真心相愛的戀人可以推遲三年捐獻”的傳聞，帶著露絲懺悔的遺愿去找曾經(jīng)海爾森的負責人，卻陷入“絕無此事”的絕望。所有對無法實現(xiàn)的生活的幻想和情感投資，都向我們展示了海爾森在為學生創(chuàng)造期待又明確界限的矛盾中扮演著怎樣看似善意卻極其殘酷的角色。

三、海爾森失敗的原因與啟示

關(guān)于海爾森的關(guān)閉，小說末尾艾米麗小姐給出了這樣的解釋：本在暗中操作，不見天日的克隆人培育，由于某些科學家激進的研究行為，受到了大眾的關(guān)注和反對。然而這卻不是其注定失敗的根本原因。這所學校以一種“榜樣”性的存在，目的恰恰是“要引起公眾的注意，為‘養(yǎng)殖克隆人提供人性化的條件”。[16]404

海爾森提供的“毫無用武之地的”知識課程，名為優(yōu)質(zhì)的“人性化”教育，實則不過是在等待宰割他們?nèi)怏w的漫長歲月里“打發(fā)時間”而已。這些知識不會讓他們在“意料之中”的未來得到施展，失去了其教育的意義?？寺∪穗m被降格為提供器官之“物”，在海爾森的培養(yǎng)下，卻擁有獨一無二的“人”的意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海爾森作為母親的角色填補其血緣的缺失，“母親是生存的倫理學方向，是對待他人的一種方式：通過養(yǎng)育、支持、給予力量的方式使其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14]141然而，在被這位“母親”冷漠地棄之不顧后，帶著海爾森烙印的凱西們，產(chǎn)生了“強烈的身份焦慮感。他們試圖確立自己的倫理身份，以便能清楚地認識自我”。[2]63正是他們引以為榮的海爾森，用“人性化”教育將他們嵌入這世界中“沉淪”，又連根拔起，使其與世界永久地隔離。他們懸置在身份的困惑與自我的迷失中不知所措，只剩下待宰的身體，等待時間的流逝。

海爾森確實為“孤兒”狀態(tài)的克隆人提供了一個優(yōu)質(zhì)的童年環(huán)境，塑造了他們的性格品質(zhì)和合適生活的價值觀，讓凱西們念念不忘，讓其他機構(gòu)里的克隆人心生羨慕，但石黑一雄通過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的這所與世界疏離、與理性脫軌的克隆人機構(gòu)，存在的荒誕性——“人性化”的教育目的和“非人道”的操控手段之間、培養(yǎng)克隆人的靈魂與提供器官移植的供體之間的悖論性，是其體制無論通過何種政治控制和美化都無法克服的失敗根源。

這個令人傷心的科幻故事中，海爾森作為教育機構(gòu)和謀殺幫兇的尷尬角色，也給現(xiàn)實的教育以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作者試圖通過這部描寫克隆人成長的故事來反思人類自身的有限性以及教育的責任。

我們的教育需要向孩子們傳遞的是：盡管他們無法掙脫“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的種種客觀條件的限制，但是在理論上還是能夠擁有很大的自主空間去追尋他/她想要的生活樣態(tài)，去自主選擇他們的工作，發(fā)展他們的興趣及建立他們的各種關(guān)系”。[6]3教育應當提供期待的空間，而不是引導絕望的路徑?！敖逃环矫媸前涯承〇|西教給人，另一方面還要使某些東西靠自身發(fā)展出來：因此人不可能知道，在他身上自然稟賦到底有多大”。[17]5教育試圖通過外在的力量將孩子塑造成符合期待、擔當某種角色的行為是社會需求不可避免的，但不以尊重個體存在特質(zhì)、人的生命本質(zhì)為基礎的教育，注定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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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