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穎
摘要:楊必先生翻譯的《名利場》是難得的佳作,不僅將薩克雷辛辣諷刺的語言風格用地道傳神的中文表達出來,還融入了譯者特有的思想意識。本文從譯者遣詞造句的特征出發(fā),結(jié)合意識層面的認知以及譯本對女性形象的刻畫、西方文化的翻譯傾向來鑒賞譯本的創(chuàng)造性。
關(guān)鍵詞:《名利場》楊必 語言特征 意識形態(tài)
在文化研究領(lǐng)域,原文作者的地位總是凌駕于譯者之上,正如美國翻譯理論家勞倫斯·韋努蒂所言“長期以來,翻譯被認為是處于從屬和次要地位”,本文認為翻譯不只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附屬品,其藝術(shù)價值并不遜色于原作。整個翻譯過程和行為不可避免地受到譯者的文化底蘊、審美習慣和思想情感等影響,作品或多或少都會烙有譯者的個人印記。本文以《名利場》楊必譯本為例對譯者的再創(chuàng)造加以分析。
一、譯者語言特征的發(fā)揮
初讀楊必翻譯的《名利場》,甚至會認為這就是本中文小說。思果先生曾評論說:“這本譯作讀來就像讀《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中國小說一樣舒服,完全沒有念不下去、詰屈聱牙的地方一當然也不是中國小說,是另一種味道的小說?!惫P者在閱讀過程中深深被譯者精致細膩的語言折服,本節(jié)將從詞句層面探討譯作的文學價值。
(一)古典小說的痕跡楊必自小喜歡讀書,對中國古典作品頗有研究。據(jù)楊絳回憶,早在童年時代,楊必就迷上了《紅樓夢》。楊必的學生說她“上課講著講著就引申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上”。譯本中有多處富有特點的詞語,經(jīng)查證恰巧也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
例1:…perhaps she Liked him the better for being a fool.
beingafool譯作“顢頇”,意為糊涂而馬虎,引自第八一回:“如今儒老太爺雖學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這些小孩子們,不至以顢頇了事。”
例2:In such colloquies the mother and the child passed a great deal of their time together.
colloquies譯作體己,意為親近的、貼心的話,引自第一六回:“知道奶奶有了體己,還不大著膽子花么?”
楊必是上海人,但譯文中出現(xiàn)了“雞子兒”這樣的北方方言。追溯該詞,發(fā)現(xiàn)在《兒女英雄傳》第三九回曾出現(xiàn):“只這一頓……還點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边@本小說楊必也十分喜歡,它的語言多用北方口語——或許正是譯本選詞的來源。
從以上例子不難看出,譯者是在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語言,對詞匯的選擇和使用基本依靠其語言文學功底,這很大程度上源于她廣泛的閱讀積累。對于做翻譯的人來說,外語能力固然重要,但如果只是將注意力集中在外文的理解上,也許能達意但很難做到傳神和出彩。
(二)遣詞造句的特征楊必先生有著深厚的中文基礎(chǔ),譯本中許多詞匯并不存在英漢字典的釋義里,她往往能夠根據(jù)原文的意思找到恰當和精彩的表達。譯本有兩個突出的特征:擅用四字詞語、句式結(jié)構(gòu)靈活。以下各摘錄一例:
例3:…a more glorious and beautiful object than the kind、fresh、smiling、artless、tender little domestic goddess,whom men are inclined to worship。
譯文:男人們雖然把那些眉開眼笑、臉色鮮嫩、脾氣溫和、心地良善、不明白世事的小東西當神明似的供奉在家里……
譯者對于四字詞語信手拈來,將英文單詞“kind,fresh,smiling,artless”譯為整齊的四字詞“眉開眼笑、臉色鮮嫩、脾氣溫和、心地良善”,其語言駕馭能力可見一斑。
例4:And there are sweet modest little SOULS on which you light、fragrant,and blooming tenderly in quiet shadyplaces.
譯文:有些羞縮的小花兒,開在偏僻陰暗的地方,細細地發(fā)出幽香;全憑偶然的機緣才見得著。
楊必在句式的選擇上貼近中文的表達習慣,巧妙地調(diào)整了句子的順序,將“onwhichyoulight”移至譯文的分號后,與前句并列,使譯文流暢自然。值得一提的是,這句話將“flagrant”譯為“細細地發(fā)出幽香”,文筆細膩,給人以恬靜美好的感受。
二、譯者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
勒菲弗爾認為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策略的選擇有著強大的影響力;另有學者將意識形態(tài)對楊必譯本的操控進行了歸納。本文順著這個思路繼續(xù)延伸,閱讀同時還比較了印度導演的改編電影和榮如德譯本。楊必先生英年早逝,未留下多少關(guān)于翻譯的文字,難以確證譯者的真實想法,因而分析評論時應盡量遵循原文以期貼合事實。
(一)抨擊名利社會20世紀50年代,我國剛剛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當時主流意識對于資本主義意識觀念不予認同,認為西方資本家為了經(jīng)濟利益可以不顧一切。從譯文中不難發(fā)現(xiàn),譯者受到了主流意識的影響,嚴厲地抨擊了19世紀英國名利至上的社會風氣和人與人之間淡薄的關(guān)系。
例5:Mr.Crawley was very earnest,for the good0f the nation and 0f the Christian world.that the oldgentleman should yield him up his place in Parliament...
譯文:克勞萊先生為國家著想,為文明世界里的人著想,急煎煎地希望老頭兒把國會議員的位子讓給他……
例句摘自第九章《克勞萊一家的寫照》,展現(xiàn)了克勞萊一家人赤裸裸的利益關(guān)系以及淡漠的親情。原文作者薩克雷對于名利場上人們追名逐利、不計手段持批判態(tài)度,楊必的憤怒和斥責更是尖銳。yield up含有“交出、讓出”的意思,楊必在這個動詞的基礎(chǔ)上增添了人物的心理描寫,用“急煎煎”這個疊音詞刻畫出克勞萊先生焦急地希望父親讓出國會議員這一心理。
(二)削弱對女性形象的批判蓓基是作品中一位頗具爭議的人物。在印度導演米拉·奈爾(MiraNair)2004年翻拍的電影中,她給人的總體印象是正面的,雖說注重名利向上爬,但也有為好朋友兩肋插刀的時候。然而筆者看了原著后,發(fā)現(xiàn)薩克雷筆下的蓓基除了自己誰也不愛,她嫌惡自己的兒子,瞧不起疼愛兒子的賭徒丈夫羅登、軟弱善良的愛米利亞。薩克雷曾說過:“這個社會多的是沒有信仰、沒有希望、沒有仁愛的人;他們或是騙子,或是傻瓜,可是他們很吃得開?!边@是原著對蓓基的定位。改編后的影片放大了人物善的一面,遠不如原著尖銳、富有批判性,難道這就是印度導演對19世紀英國貴族的理解?
回頭看楊必先生的譯文,批判的力度也帶有弱化的痕跡。筆者推測,一是出于對女主人公能力的欽佩,二是對她身世和遭遇的憐憫,請看下例:
例6:Mrs.Crawley employed no lawyer in thetransaction.The matter was so simple.to have or to leave。as she justIy observed
譯文:克勞菜太太辦事不用律師。她說得很對,這件事簡單得很,愿意不愿意隨他們的便……
這段文字描述了蓓基在債主中間游刃有余地處理糾紛的畫面。文中多處意譯,例如employed nolawyer未限定在“這場交易中”,而是用“克勞萊太太辦事不用律師”,給人以行事素來專業(yè)果敢的感覺;asshejustIv observed本是“正如她所觀察”之意,譯為“她說得很對”,強調(diào)了女主人公的明辨是非。我國有“婦女撐過半邊天”的說法,譯者贊揚拼搏進取的女性并將這種情愫寄托在小說中也很自然。
例7:Rebecca was fond of her husband.She wasalways perfectly good-humoured and kind to him.She didnot even show her scorn much for him
譯文:利蓓加很喜歡丈夫,對他總是非常和順疼愛,甚至不大明白表示自己瞧不起他。
was fond of表示“喜歡”,楊必在“喜歡”的基礎(chǔ)上加上了副詞“很”形容;good-humoured和kind這兩個形容詞都沒有“疼愛”的意思,但譯文里面出現(xiàn)了這層意思;scorn much for表達了蓓基對丈夫十分輕蔑的態(tài)度,譯文中只是用了“瞧不起”來表達。譯者似乎在加深蓓基對丈夫的感情,刻畫她善良的一面。楊必這么做也是有因可循的:蓓基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人們通常對可憐之人是很難恨得起來的。
(三)翻譯西方文化的意識傾向有文獻指出,20世紀50年代國內(nèi)政治環(huán)境決定了楊必在處理西方宗教內(nèi)容時做了相應的淡化,并以Christian為例加以說明。例如,aChristianface(第三章)和the Christianwodd(第九章),楊必譯為“文明人”“文明世界”;對比榮如德譯本,此處譯成“基督徒”“基督教”。單看這個例證確實有弱化宗教色彩之嫌,但若僅憑一個例子就得出結(jié)論,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繼續(xù)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為研究《名利場》中文化詞匯的翻譯策略,有研究對全書進行了標注。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篩選出特征明顯的宗教文化詞匯用于分析譯者的意識傾向。經(jīng)統(tǒng)計,全書共標記宗教詞語33例,其中異化的有26例,歸化7例,異化占多數(shù)。與上文通過個例得出的結(jié)論不同,本文分析全書譯例后認為,譯者并非有意地淡化宗教色彩。在眾多異化的例子中,譯者采用“文內(nèi)直譯”和“文外直譯加注釋”等技巧將宗教相關(guān)的人物形象和神話故事巧妙地表述了出來,足以讓讀者感知到文字背后的宗教淵源。
例8:Stubble and Spooney thought him a sort ofApollo;
譯文:把他當作太陽神阿普羅。(文內(nèi)直譯)
例9:youwickedCainyou!
譯文:你這可惡的該隱?。ㄎ耐庵弊g加注釋:圣經(jīng)中殺弟的惡人)
再來看歸化的例子。對文中頻繁出現(xiàn)的宗教詞匯,楊必一般會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結(jié)合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調(diào)整翻譯策略。例如,godfather在全文中出現(xiàn)了8次,既有歸化成“干爹”,也有異化成“教父”。這是一個與基督教文化聯(lián)系緊密的意象,指幼兒受洗禮時為其賜予教名并承擔宗教教育的長者。但在中文讀者看來,“干爹”與“干兒子”之間的關(guān)系明顯比“教父”與“教子”更為親密。對照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果真如此,參考譯文:“奧斯本是塞特笠的干兒子”“少佐是艾米莉亞的教父和保護人”,人物之間的親疏遠近一目了然。
此外,一些在中文世界中缺乏對應關(guān)系且較為罕見的文化名詞,如若詮釋不易,楊必傾向于歸化成相對好理解的概念。例如,harpy原指“古希臘神話中的鳥身女妖”,楊必在譯本中沒有直接異化,而是將女妖兇狠毒辣的性格特征作為意象,雖丟失了部分故事,但保證了讀者理解原文時的方便。
例10:What a little harpy that woman fromHampshire is…
譯文:漢泊郡來的那個女人真是個貪心棘手的家伙。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譯者出于上下文的連續(xù)性以及人物刻畫的需要,采取了相應的翻譯策略。延伸和構(gòu)建中西方文化的聯(lián)系是譯著的使命,楊必在保證目的語讀者理解順暢的基礎(chǔ)上,將大部分特色詞匯的意思拓展,讓讀者能更好地了解到詞語背后的文化淵源。
一部好的譯作凝聚著譯者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和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絕非原文的附屬品。無論是語言特征還是意識形態(tài),楊必譯本都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鑒賞性。這啟迪翻譯工作者,提升外語能力更不能忘本,中文經(jīng)典名著的熏陶對于翻譯能力的提升有很大裨益。此外,不同時期、不同譯者采取的翻譯策略存在差異,譯者意識方面的獨特性也是譯作創(chuàng)造性的來源。外語學者在做研究時應考慮社會背景因素,例證采樣應豐富完整,切勿只憑單個案例就下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