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語言的結(jié)構(gòu)組分與文化屬性*

2019-09-28 03:20:24上海外國語大學楊仕章

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 2019年3期

上海外國語大學楊仕章

提要：翻譯文本語言的特殊性雖早為學界關(guān)注，但是其結(jié)構(gòu)組分尚未得到充分研究。譯本語言的結(jié)構(gòu)組分屬于翻譯共相研究，包含源語遷移語、譯語文化標記語和譯語文化無標記語。這三類基本組分或各自獨立地或以組合形式存在于譯本語句當中。在文化維度上，翻譯文本中的源語遷移語和譯語文化標記語分別凸顯了源語文化和譯語文化，它們的共現(xiàn)與交融使譯本語言獲得雙重文化屬性，即文化克里奧爾。

1.引言

翻譯文本(簡稱譯本，translated text)雖然由譯語書寫而成，但譯本語言顯然不同于譯語中非翻譯文本(TL non-translated text)的語言。譯本語言的特殊性早就引起國內(nèi)外學者的關(guān)注。捷克翻譯理論家列維(И.Левый)在《翻譯藝術(shù)》(Искусство перевода)一書中，根據(jù)翻譯作品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特點，指出翻譯作品的雙重性：“翻譯作品是雜種(помесь)、雜合(гибрид)”(Левый，1974：99)。俄羅斯翻譯理論家科米薩羅夫(В.Н.Комиссаров)把譯本語言稱作“翻譯子語言”(подъязык переводов)：“譯本與非譯本在語言上的有規(guī)律的區(qū)別，表明存在一種特殊的語言變體——‘翻譯子語言’”(Комиссаров，1999：78)。在我國，“翻譯腔”、“翻譯體”等傳統(tǒng)說法就與譯本語言有關(guān)。如今，學界常用“雜合”或“混雜”(hybrid)(如韓子滿，2005)、“第三類語言”(如吳南松，2007)等術(shù)語來給譯本語言定性。

自20世紀90年代起，譯本語言開始成為翻譯共相(translation universals)研究的客體，借以揭示翻譯普遍性，如簡約化(simplification)、明晰化(explicitation)、規(guī)范化(normalization)等。本文所要研究的譯本語言的結(jié)構(gòu)組分問題也屬于翻譯共相之一。此項研究可在一定程度上彌補譯本語言定性研究較多而結(jié)構(gòu)研究較少的不足，并可從新的視角來審視譯本語言的屬性。

2.譯本語言的結(jié)構(gòu)組分

譯本語言的結(jié)構(gòu)組分是指譯本語言在結(jié)構(gòu)上包含哪些組成部分。既然譯本語言不同于非譯本語言，那么譯本語言在組分上有什么不同呢？我們認為，譯本語言在結(jié)構(gòu)上包含三個組分：源語遷移語、譯語文化標記語和譯語文化無標記語。下面，我們將主要借助普希金(А.С.Пушкин)小說《黑桃皇后》(Пиковая дама)的一個中文譯本來分析譯本語言的結(jié)構(gòu)組分問題。

1)源語遷移語

表達譯本語言性質(zhì)的諸多術(shù)語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它們都指向譯本語言的異質(zhì)性。所不同的是有些概念突出積極的、可接受的異質(zhì)語言，如“翻譯體”、“第三類語言”(1)“‘第三類語言’是一種獨特的翻譯語言；它以譯入語的語言要素為建筑材料，但是又不同于規(guī)范地道的譯入語；它力圖在譯語讀者可以接受的基礎(chǔ)上，盡可能多地傳達原作中所體現(xiàn)出的語言文化差異性，以達到促進文化交流，特別是推動譯語文化發(fā)展繁榮的目的”(吳南松，2007：30-31)。；有些概念則突出消極的、不可接受的異質(zhì)語言，如“翻譯腔”、科米薩羅夫(Комиссаров，1999：77)所說的“翻譯語”(переводческий язык)。至于“雜合”或“混雜”，在強勢語文化看來，這是一個消極概念，指譯本中的“雜質(zhì)”?！坝捎谡魏徒?jīng)濟原因，‘混雜文本’更多地用于指代由弱勢語文化翻譯成強勢語文化(如英語)的文本，而不怎么用以指從強勢語文化翻譯成弱勢語文化的文本?！璠強勢語文化]把由弱勢語文化翻譯到強勢語文化中的文本看成是帶有‘雜質(zhì)’的文本。”(盧紅梅，2003)然而，在被殖民者看來，“雜合”或“混雜”卻是一個積極概念，是抵抗殖民者的有效手段。后殖民主義翻譯理論家拉斐爾(V.L.Rafael)認為，與民族主義比較起來，“雜合”似乎是一個更加有效的抵抗手段(孫會軍、鄭慶珠，2003)。

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譯本中的異質(zhì)性語言是客觀存在的。如何給這種異質(zhì)性語言定名呢？現(xiàn)有的術(shù)語中，“翻譯體”與“翻譯腔”只是強調(diào)這類語言的歸屬，即屬于翻譯，并未指明其特性本身?！暗谌愓Z言”直觀地表達了這類語言既不同于源語，也不同于譯語，而是“第三類”。但“第三類”的確切性質(zhì)是什么呢？這個術(shù)語本身并沒有給出答案?！半s合”或“混雜”較之前面幾個概念而言更具術(shù)語性。不過，一方面，它們在使用中帶有較濃的評價色彩，且經(jīng)常褒貶不一，所以不利于術(shù)語的生存；另一方面，對“雜合”的理解也寬窄不一，寬泛的理解把含有外語成分的多語文本(原作)也視為雜合(韓子滿，2005：23-24)，使得“雜合”既可指譯本語言屬性，也可指源語文本語言屬性，從而削弱了“雜合”特指譯本語言屬性的能力。鑒于此，我們嘗試尋求新的術(shù)語來表達譯本中的異質(zhì)性語言。

從根本上講，譯本中的異質(zhì)性語言是源語影響的結(jié)果，所以可借用源于心理學、后來在二語習得研究中廣泛使用的“遷移”(transfer)這個術(shù)語。在心理學中，遷移“原指先前的學習對后續(xù)學習的影響，現(xiàn)擴展為一種學習對另一種學習的影響”(車文博，2001：261)。在二語習得中，遷移的經(jīng)典定義之一是：“遷移是目標語言與任何其他先前(有可能沒有完全)掌握的語言之間的相似與差異所造成的影響?！?Odlin，1989/2001：27)可見，遷移的核心是影響，是“先前”對“后續(xù)”的影響。翻譯是由源語向譯語轉(zhuǎn)換的過程，源語屬于“先前”，譯語屬于“后續(xù)”。因此，譯本中的異質(zhì)性語言可以稱作源語遷移語(language transferred from SL)。

源語遷移語廣泛存在于詞匯、句子、篇章等語言層面上。詞匯層面上的遷移語非常直觀，譯本中的外國人名、地名、特有事物名稱等都是源語遷移的結(jié)果。

句子層面上的遷移語主要表現(xiàn)為句法遷移，如詞語搭配方式、句子結(jié)構(gòu)等。例如：

(1)Вследующий вечерГерманн явился опять у стола.Все его ожидали.(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下一晚格爾曼又來到桌旁。大伙兒都在等他。(普希金，1983：281)

上例涉及形名結(jié)構(gòu)的翻譯。譯文把“следующий вечер”這個短語照字面譯成“下一晚”，不太符合漢語表達習慣。漢語更習慣說“第二天晚上”、“次日晚上”等。

(2)Онаописалаему самыми чёрными краскамиварварствомужа...(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她用最刻毒的語言描繪了丈夫的蠻不講理……(普希金，1983：254)

上例涉及動名結(jié)構(gòu)的翻譯?！哀唰岌讧悃学荮?варварство (мужа)”被譯成“描繪了(丈夫的)蠻不講理”。這是源文影響的結(jié)果，是源語遷移語在詞語搭配方式上的體現(xiàn)。

再來看看譯文在句子結(jié)構(gòu)上受到遷移的情形。

(3)Неведомаясила, казалось, привлекала его к нему[дому графини].(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一股莫名其妙的勢力拖著他來到這地方。(普希金，1983：263)

上例中，譯文保留了俄語源文中抽象名詞作主語的特點，讀起來外語味兒十足。

(4)Покойный Чаплицкий,тот самый, который умер в нищете, промотав миллионы, однажды в молодости своей проиграл—помнится Зоричу—около трёхсот тысяч.(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去世的恰普李茨基，就是那個輸?shù)粢话偃f，死的時候身無分文的人，年青的時候有一次他輸了——我記得是輸給佐林(2)原譯如此，應為“佐里奇”。——大約三十萬。(普希金，1983：255)

上例中，俄語源文這個句子帶有獨立短語“тот самый...”和嵌入結(jié)構(gòu)“помнится Зоричу”。為了準確表達源文敘述的思維過程，譯文保留了源文的結(jié)構(gòu)。

在翻譯中，篇章層面也會發(fā)生形式多樣的遷移。遷移程度最大的當屬文類(genre)的引入。當源語某一文類在譯語中不存在時，譯語如果翻譯這一文類的文本，便會引入新的文類，如歷史上十四行詩體被引入漢語便是文類的遷移。

在文類基本對應的情況下，源語篇章的結(jié)構(gòu)、敘事方式、銜接手段等方面的差異也有可能造成翻譯中的遷移。漢語小說《紅樓夢》的俄語譯本中，保留了許多漢語章回小說的特點，如章回標題、敘述程式等。試以第四回為例：

(5)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ГЛАВА ЧЕТВЁРТАЯ,

кот орая повест вует о т ом, как юноша с несчаст ной

судьбой повст речался с несчаст ной девушкой и как

послушник из храма Хулумяо помог разрешит ь

запут анное дело (Цао Сюэ-цинь, 1958：67)

上例是對第四回標題的保留與翻譯。再看一下正文中一些程式化敘述手段的保留情形。

(6)卻說黛玉同姐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正和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第四回)

Итак, Дай-юй и её сёстры пришли к госпоже Ван и услышали, что она беседует с женщинами, присланными женой её старшего брата...(Цао Сюэ-цинь, 1958：67)

上例是第四回正文的第一句話，以常用的“卻說”開始。俄語譯文保留了這一特點，把“卻說”譯成了итак。

(7)如今且說賈雨村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第四回)

Теперьвернёмсяк Цзя Юй-цуню, который, как говорилось выше, получил назначение и отправился к месту службы.Едва он прибыл в Интяньфу и вступил в должность, как в суд на рассмотрение поступила жалоба...(Цао Сюэ-цинь, 1958：68)

上例是正文中變換話題時常用的套話“且說”。俄語譯文保留了漢語的說法，把它譯成了вернёмся。

(8)日后如何，下回分解。(第四回)

Кт о хочет знат ь о дальнейших событ иях, пуст ь прочт ёт следующую главу.(Цао Сюэ-цинь, 1958：77)

上例是小說《紅樓夢》第四回中最后一句話，也是章回小說結(jié)尾時的套話。俄語譯本保留了漢語章回小說的這一程式化表達。

篇章層面的遷移語還可以是銜接手段，以及某些手段的使用頻率。有學者指出，由英語翻譯而來的漢語文學翻譯文本中，代詞和關(guān)聯(lián)詞的使用明顯比正常的漢語多；譯文句子的長度往往也會增加，有時甚至會拖得很長，不同于傳統(tǒng)上漢語使用的字數(shù)在十二、三個字以內(nèi)的小短句(吳南松，2007：144)。

需要指出的是，譯本中有些源語遷移語是忠實源文的結(jié)果，因為源文表達方式本身有時也非常重要，是內(nèi)容的一部分，需要在譯文中體現(xiàn)出來。從譯者的角度看，有些遷移語是譯者主動引入的，有時甚至帶有嘗試性。那些帶有嘗試性的遷移語可能得到褒貶不一的評價。當然，譯本中有時也存在一些遭人詬病的遷移語。這類遷移語往往是譯者受源文束縛，甚至是沒有理解源文造成的。

2)譯語文化標記語與譯語文化無標記語

漢語中，有些表達手段似乎為漢語所獨有，因而帶有鮮明的漢語文化色彩。這些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諸如“旗袍”、“孝”等表達漢民族特色文化的詞匯和短語。譬如，“青史”與“史書”雖然意思相同，但是“青史”顯然更具漢文化色彩。這種現(xiàn)象在其他語言中同樣存在。我們把這種帶有民族文化特色的語言手段稱作文化標記語。(3)也有學者將其稱作“文化語言”(彭甄，2011：140)。與之相對，文化無標記語是指在句法上和詞匯上均無明顯文化特色的語言手段。文化標記語不僅廣泛運用于原創(chuàng)文本，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譯本當中。譯本中出現(xiàn)的文化標記語可稱作譯語文化標記語(culturally marked TL)。舉例來說，“青史”一詞如果出現(xiàn)在漢語譯本中，則屬于譯語文化標記語，而“史書”一詞則屬于譯語文化無標記語(culturally unmarked TL)。

譯語文化標記語之所以值得專門探討，是因為這類語言也是一種“異”。有學者以源語文化-文學視界為基點(參照系統(tǒng))，基于“理想類型”的翻譯標準，“將由文學翻譯作業(yè)引致的翻譯文學文本與原語文學文本整體及其局部的非同一性關(guān)系定義為‘異’”(彭甄，2011：7)。換句話說，基于理想的翻譯標準，譯文與源文應當是同一的，如果譯本中出現(xiàn)有違同一性的元素，那就是“異”。從這個角度看，譯本當中的譯語文化標記語顯然也是一種“異”，只是這種“異”是從源語文化-文學角度出發(fā)的，不同于源語遷移語這種從譯語文化-文學角度定義的“異”。而這恰恰凸顯了譯語文化標記語的譯語文化特性。

以漢語翻譯文本為例，當中的譯語文化標記語至少包含以下四類。

第一類是漢語舊詞乃至文言等。例如：

(9)Сидя на своём мест е заработой, она чувствовала его приближение,—подымала голову, смотрела на него с каждым днём долее и долее.(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她坐在自己位子上做女紅，感到他要來了，抬起頭便看到了他。看他的時間一天天越來越長。(普希金，1983：262)

上例中，работа一詞的意思是“(手工)活兒、活計”，譯者把它翻譯成了“女紅”。這是一個舊詞。女紅“舊時指女子所做的紡織、縫紉、刺繡等工作和這些工作的成品”(《現(xiàn)漢7》，(4)指《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964頁)。又如：

(10)Но Лизавет а Ивановна по-немецки не умела и былаоченьим довольна.(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好在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不懂德語，所以她端的中心如醉了。(普希金，1983：264)

上例譯文中，“端的”是一個舊詞，“多見于早期白話”(《現(xiàn)漢7》，第325頁)。

(11)“Ангел смерти обрёл её,—сказал орат ор,—бодрст вующую в помышлениях благих и в ожидании жениха полунощного”.(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死亡之天使已獲此善人，”演說家慷慨陳辭，“彼將于福祉之徹悟中永生，將于天國之仰望中不朽。”(普希金，1983：276)

上例中，譯文連用三個“之”字，并用“彼”來表示“她”，具有文言色彩。

第二類是漢語成語、四字格。四字格言簡意賅，整齊勻稱，形象生動，是漢語中特有的詞語組合現(xiàn)象。由于譯者對漢語成語及四字格的喜好程度不同，漢語譯本中或多或少地存在成語和四字格，從而給譯本增加了漢語文化色彩。例如：

(12)Лизавет а Ивановна на сей раз от вечала наобум ине в попад, и рассердила графиню.(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這一次卻信口回答，驢唇不對馬嘴，弄得伯爵夫人發(fā)火了。(普希金，1983：264)

上例中，“(отвечала)не в попад”的本義是“(回答得)不恰當”，譯文使用了成語“驢唇不對馬嘴”，漢語特色非常鮮明。

(13)Может быт ь, она [т айна]сопряженас ужасным грехом, с пагубою вечного блаженства, с дьявольским договором...(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也許，它跟滔天大罪與生俱來，也許，它跟永恒的福祉不共戴天，也許，它跟魔鬼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普希金，1983：270)

上例中，сопряжена帶有三個前置詞短語。譯者將這個詞譯成三個不同的成語或四字格短語：與生俱來、不共戴天和不解之緣。

有學者指出，“同英語相比，漢語[譯本]的陳述和描寫似乎更崇尚華麗鋪排，更習慣使用一些空洞的套話”(吳南松，2007：144)。上述例子雖然是俄漢翻譯，但是多個成語或四字格的連用也給人以鋪排的印象。

第三類是漢語俗語、口語、方言等。例如：

(14)—А каков Германн!—сказал один из гост ей, указывая на молодого инженера：—от роду не брал он карт ы в руки, от роду не загнул ни одного пароли...(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請看看格爾曼如何！”一個客人說，指指一個年輕的工程兵軍官，“他出娘胎還沒有拿過紙牌，從來沒有摸牌下注……”(普希金，1983：252)

上例中，отроду的意思是“有生以來(從不)、從來(不)”，譯文用“出娘胎”這個俗語進行了翻譯。

(15)Три дня после т ого, Лизавет е Ивановне молоденькая,быстроглазаямамзель принесла записочку из модной лавки.(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過了三天，一個年紀輕輕的、有一雙水靈的眼睛的姑娘從時裝店里拿來一封信。(普希金，1983：265)

上例中，быстроглазая(眼睛靈活的、眼快的)被譯成“水靈的”?！八`”是漢語中一個有特色的口語詞，意思是“(形狀、容貌)漂亮而有精神”(《現(xiàn)漢7》，第1226頁)。

(16)Молодые офицерысоскочилис диванов...(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年青軍官們從沙發(fā)上跳將起來。(普希金，1983：281)

上例中，соскочили的本義是“(從椅、床等)躍身站起來”，譯文把它處理成“跳將起來”，其中的“將”字是助詞，屬于方言，“用在動詞和‘進來、出去’等表示趨向的補語中間”(《現(xiàn)漢7》，第645頁)。

第四類是漢語獨特的意象。例如：

(17)—Германн немец：онрасчётлив, вот и всё!—заметил Томский.(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格爾曼是個德國人。他算盤敲得很精，就這么回事！”托姆斯基說。(普希金，1983：253)

上例中，расчётлив的本義是“節(jié)儉、精打細算”，譯文使用了漢語文化中“算盤”這個意象，把它譯成“算盤敲得很精”。

(18)Молодые игрокиудвоили внимание.Томский закурил трубку, затянулся, и продолжал.(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年輕的賭棍們豎起耳朵聽，托姆斯基抽著煙斗不往下說了，故意賣個關(guān)子，終于還是說下去。(普希金，1983：255)

上例中，“удвоили внимание”的本義是“加倍注意”，譯文把它處理成具有形象意義的“豎起耳朵聽”。

(19)Новиноещё более горячило его воображение.(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但是，酒入愁腸，反倒更加攪亂了他的頭腦。(普希金，1983：277)

上例中，вино本義是“酒”，譯文添加了“愁腸”這個特別的意象。

(20)Часы пробили первый и вт орой час ут ра,—и он услышал дальний ст ук карет ы.(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時鐘敲了一點，又敲了兩點，他終于聽到了車聲轔轔，由遠而近。(普希金，1983：268)

上例中，стук的本義是“車行聲”，譯文使用擬聲詞“轔轔”來形容車行的聲音。這個詞不由讓人想起詩句“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杜甫《兵車行》)。

以上四類文化標記語的文化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本身上，基本不涉及詞語的所指。也就是說，這些文化標記語所表達的內(nèi)容仍然是源文的內(nèi)容，只是表達方式具有譯語文化特色。除了這四類文化標記語之外，還有一類文化標記語，它們在表達形式上未必有著鮮明的譯語文化色彩，但是在內(nèi)容上往往暗含譯語文化。此類文化標記語因涉及譯本內(nèi)容層面，這里不再展開。

3.譯本語言組分在句子層面的呈現(xiàn)

源語遷移語、譯語文化標記語和譯語文化無標記語在譯本中并非以純粹的形式孤立地存在著。即便在句子層面，這三類語言也經(jīng)常相互交叉，共現(xiàn)于同一語句當中。

圖1勾勒出譯本語言在單個語句中的不同呈現(xiàn)方式。其中，源語遷移語、譯語文化無標記語和譯語文化標記語是構(gòu)成譯本語言的基本元素。這三個元素或各自獨立地、或以組合形式存在于譯本語句當中，導致產(chǎn)生七種情形語句。

T—源語遷移語T—language transferred from SLM—譯語文化標記語M—culturally marked TLU—譯語文化無標記語U—culturally unmarked TL

第一種情形(見圖1方框①)是指語句完全由源語遷移語(T)構(gòu)成。在句子層面上，如果譯文句子結(jié)構(gòu)屬于源語遷移語，并且沒有使用譯語文化特色表達手段，那么整個句子可以被視為源語遷移語。例如：

(21)...я причиноюеё смерти.(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我是她致死的原因。(普希金，1983：273)

上例中，譯文“我是……原因”并不是漢語中習慣表達方式，這一結(jié)構(gòu)是俄語源文句子結(jié)構(gòu)影響的結(jié)果，屬于源語遷移語。

第二種情形(見圖1方框②)是指語句完全由譯語文化無標記語(U)構(gòu)成。在句子層面上，如果句子結(jié)構(gòu)、詞語搭配方式和用詞上都沒有源語遷移的痕跡，并且沒有使用譯語文化特色表達手段，則被視為譯語文化無標記語。例如：

(22)Он проснулся уже ночью：луна озаряла его комнат у.Он взглянул на часы：было без чет верт и т ри.(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他醒了，已經(jīng)半夜。明月照亮了他的房間。他看看時鐘：差一刻三點。(普希金，1983：277)

上例中，俄語源文兩個語句被翻譯成三個漢語語句，每個語句都自然而然，既沒有源語特征，也沒有漢語獨特的元素，屬于無標記語。

第三種情形(見圖1方框③)是指語句完全由譯語文化標記語(M)構(gòu)成。這類情形非常少見，一般只出現(xiàn)在很短的語句中。例如：

(23)[—Изволит е получит ь?—спросил он Германна.]

—Сделайте одолжение.(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您就要收款嗎？”他問格爾曼。]

“叨光?！?普希金，1983：280)

上例中，俄語對話中后一句“Сделайте одолжение”是同意請求的客氣語，意思是“可以、請”。漢語譯文使用了“叨光”這個舊詞(舊時稱受人恩惠為“叨光”，含感謝之意)，使得全句帶有譯語文化標記。

第四種情形(見圖1方框④)是指語句由譯語文化無標記語(U)和源語遷移語(T)組合而成。例如：

(24)—Не пугайт есь,ради бога, не пугайтесь! (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別害怕！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害怕！”(普希金，1983：269)

上例譯文中，“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俄語源文“ради бога”的對等翻譯，屬于源語遷移語，而其他部分則沒有什么特色，屬于譯語文化無標記語。

第五種情形(見圖1方框⑤)是指語句由譯語文化無標記語(U)和譯語文化標記語(M)組合而成。例如：

(25)Погода была ужасная：вет ер выл, мокрый снег падалхлопьями; фонари светились тускло; улицы были пусты.(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天氣很壞：刮著風，潮潤的鵝毛大雪紛紛落下。街燈昏暗。街上空空蕩蕩。(普希金，1983：267)

上例譯文將源文一個語句譯成三個語句，句子結(jié)構(gòu)并無特別之處，屬于譯語文化無標記語，但是用詞上包含多個譯語文化標記語。除了“紛紛落下”、“空空蕩蕩”等四字格之外，最為明顯的譯語文化標記語是“鵝毛”這個漢語意象，其俄語源文хлопья的本義只是“絮”、“絮狀物”。

第六種情形(見圖1方框⑥)是指語句由源語遷移語(T)和譯語文化標記語(M)組合而成。例如：

(26)Германнтрепетал, как тигр, ожидая назначенного времени.

格爾曼周身直打哆嗦，好似一頭猛虎，巴望著指定時刻的到來。(普希金，1983：267)

漢語中一般不說“像老虎一樣哆嗦”，上例譯文“直打哆嗦，好似一頭猛虎”是對俄語源文意象тигр的直接復制，帶有異域風味，屬于源語遷移語。同時，由ожидая(等待)翻譯而來的“巴望”卻是一個方言詞，屬于譯語文化標記語。上例這句譯文既包含源語遷移語，也包含譯語文化標記語，是二者組合的結(jié)果。

第七種情形(見圖1方框⑦)是指語句由源語遷移語(T)、譯語文化無標記語(U)和譯語文化標記語(M)組合而成。例如：

(27)—Позвольте заметить вам,—сказал Чекалинский с неизменной своею улыбкою,—что игра ваша сильна：никто более двух сот семидесяти пяти семпелем здесь ещё не ставил.(А.Пушкин, Пиковая дама)

“請允許我告訴您，”切卡林斯基說，臉上還是露出微笑。“您下的注很大。這兒還沒有人孤注一擲超過二百七十五盧布的哩！”(普希金，1983：280)

上例中，俄語源文中的直接引語由一個語句構(gòu)成?！哀抱唰侑缨唰荮瞌洄?заметить вам”被照直翻譯成了“請允許我告訴您”，帶有洋腔洋調(diào)，屬于源語遷移語。譯文中所使用的成語“孤注一擲”和方言助詞“哩”屬于譯語文化標記語，其他部分則屬于譯語文化無標記語。整個譯文是由譯語文化無標記語、譯語文化標記語和源語遷移語三者組合而成。

以上分析表明，在翻譯文本中，即便是單個語句，其語言組成也有七種可能性。而比語句更大的言語單位，其語言構(gòu)成更加豐富多彩，譯本語言因而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效果。

4.譯本語言的文化屬性

在翻譯的文化維度上，源語文本作為最高層級的文化素(cultureme)，經(jīng)過文化翻譯機制的作用，在譯語中形成了翻譯文本。從文化屬性上看，譯本與非譯本存在重大差異。斯洛伐克翻譯理論家波波維奇(А.Попович)指出，“原作屬于一種文化。相反，譯作似乎是兩種文化代碼對比的結(jié)果”，“譯本中，兩種文化在互相覆蓋”(Попович，1980：37，130)。要研究譯本的文化屬性，既需要研究譯本內(nèi)容，也需要研究譯本語言，因為語言是一個民族最獨特的東西，是民族身份的標志。且不說語義層面和語用層面，即便在語構(gòu)層面上，語言的民族文化特色也顯露無遺。洪堡(W.Humboldt)認為，“語法中沒有絲毫物質(zhì)的、可觸摸到的東西，它完全由諸多精神關(guān)系組成”(轉(zhuǎn)引自Петренко，1988：25)。由此看來，在譯本語言中，源語遷移語和譯語文化標記語分別凸顯了源語文化和譯語文化。它們在譯本中的共現(xiàn)與交融使譯本語言獲得了雙重文化屬性——文化克里奧爾(cultural creolization)。

圖2.譯本語言的呈現(xiàn)

圖2是對譯本語言呈現(xiàn)方式的一種簡單示意，當中的每個方框表示或長或短的一個語句。構(gòu)成譯本語言的三個基本元素，即源語遷移語、譯語文化標記語和譯語文化無標記語，在具體譯本中各自所占的比例會受譯者個性的影響，但是源語遷移語和譯語文化標記語總是存在的。就源語遷移語而言，盡管地道的譯文為許多譯者與論者所追求，但是就譯本整體而言，不可能存在完全地道的譯文，源語遷移語的存在是必然的，有時也是必要的。即便是大力倡導“用地道的中文，譯原來地道的英文”的張谷若，他翻譯的《德伯家的苔絲》(Tessofthed’Urbervilles)，“總體來看，譯文的語言既體現(xiàn)了漢語的特點也帶有英語的風味，實際上是兩種語言的雜合體”(韓子滿，2008)。所謂“帶有英語的風味”的語言，就是指英語遷移語。(5)不同的源語在同一譯語中所形成的遷移語會各有特點。以外譯漢為例，英語遷移語與俄語遷移語不會完全相同。對所有外語在漢語中形成的遷移語進行歸納，可以揭示漢語譯本中源語遷移語的特征與表現(xiàn)。另一方面，要追求地道的譯文，自然需要運用譯語的各種手段，這當中必然包含一些特色手段，即譯語文化標記語。

總之，從譯語語言-文化看，源語遷移語是一種“異”，因為它凸顯了源語文化；從源語語言-文化看，譯語文化標記語也是一種“異”，因為它在譯本中凸顯了譯語文化。源語遷移語和譯語文化標記語因而構(gòu)成譯本語言文化性的兩極，(6)運用語料庫研究方法對這兩極進行研究，有助于揭示具體譯本的特點或某個翻譯家的風格。它們不時地讓閱讀者感受到譯本語言文化克里奧爾之特性。

5.結(jié)語

譯本語言由源語遷移語、譯語文化無標記語和譯語文化標記語構(gòu)成。源語遷移語是指譯本中的異質(zhì)性語言。它廣泛地體現(xiàn)在詞匯、句子、篇章等層面。譯語文化標記語是帶有譯語民族文化特色的語言手段。與之相對，譯語文化無標記語是指在句法上和詞匯上均無明顯文化特色的語言。即便在句子層面上，源語遷移語、譯語文化標記語和譯語文化無標記語在譯本中或獨立地、或以組合方式存在于單個語句當中。譯本語言的這種雜糅特點在更大的語言層面上體現(xiàn)得更加復雜。在譯本語言中，源語遷移語和譯語文化標記語構(gòu)成譯本語言文化性的兩極。譯本語言因此獲得雙文化屬性，成為文化克里奧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