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田虎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約翰·彌爾頓有著多重身份,除了文化名人、清教徒、大詩人、大作家、資產階級革命家等頭銜外,彌爾頓還是教育改革家和政治思想家??上驳氖?,一百多年來,中國對此有相當關注,中國的彌爾頓是多元的和多義的。本文主要從中國接受的角度,探討作為教育家和思想家的彌爾頓。
關于彌爾頓和教育,我們要區(qū)分兩個概念:一是彌爾頓其人及其作品的教育功能,另一個是作為教育家的彌爾頓。關于前者,豐富的史實表明,彌爾頓的名言、人生經歷、軼事和詩歌散文作品等,都具有教育功能,發(fā)揮了教育的作用。不同的主體,包括傳教士、媒體、教育工作者、學者、譯者、普通讀者等,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利用彌爾頓,或作為傳教的工具,或作為宣傳品,或作為教材,或作為研究的對象,或作為譯介的對象,或作為認知的對象,在他們手里,彌爾頓的教育價值得以實現(xiàn)。中國彌爾頓教學的情況筆者另有專文論述。
本文關注的是作為教育家和教育改革家的彌爾頓。教育家彌爾頓在英國教育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例如,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英國教育四百年》提到了彌爾頓的《論教育》和學園規(guī)劃(Armytage, 1970: 22)。彌爾頓《論教育》是西方教育學名著和經典之作。我國對教育家彌爾頓的介紹自清朝末年就開始了。1905年,在我國延續(xù)了1300余年的科舉制度正式廢除,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代教育制度,彌爾頓在現(xiàn)代教育制度的形成過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1903年,無錫金匱人張競良輯譯的《新編萬國教育通考》辟專章介紹作為教育家的彌爾頓,見該書第六編《西洋近代教育考》第十三章《彌爾敦教育述略》。該章稱,彌爾頓畢業(yè)于開馬白起大學(劍橋大學),后為克陸馬渭爾(克倫威爾)的秘書官。該書肯定彌氏在英國文學史中的地位,又指出他是當時首屈一指的教育改良家,“其教育論亦大有裨于教育改良之事業(yè)”,可見輯譯者對彌爾頓的關注有著明確的現(xiàn)實指向。他介紹了彌爾頓教育目的論(“能營公私一切之業(yè)務”,修學以認真神、學真神),教育的順序要符合兒童心智發(fā)展的階段,不可過度,初等教育教授法要自簡而繁,注重實用之智識等。“當時雖初等學校,亦以全力修詩文及形而上學,實學殆無人過問。氏有憂之,倡實學之可貴,而并用理學文學,且重體育,以冀進可為國家之干城,退可為社會之良民?!?張競良,1903:92-93)張競良的概述突出了實學和體育的重要性,這是針對當時的中國現(xiàn)狀和教育改良的需要的,帶有輯譯者自己的選擇性視角。其中提到,彌爾頓認為拉丁語希臘語僅一兩年就可以學成,這未免是以己度人,眼光太高,而彌爾頓對教學方法又語焉不詳。
在張競良之后,民國時期多位教育史學者,包括姜琦編著的《西洋教育史大綱》、吳康譯的《中世教育史》、莊澤宣譯的《近三世紀西洋大教育家》(1925)、楊廉的《西洋教育史》、瞿世英編的《西洋教育思想史》、孟憲承的《新中華教育史》、蔣徑三的《西洋教育思想史》、雷通群的《西洋教育通史》、林漢達的《西洋教育史講話》等,都在他們關于西方教育史的著作中論及了教育家彌爾頓。姜琦(2014:248)編著的《西洋教育史大綱》被視為“國人編寫的第一本外國教育史著作”。作者參考了多部英文和日文版的《教育史》或《教育思想史》,“間或參以己意,互相錯綜”(凡例)。這本書同樣體現(xiàn)出中國視角:彌爾頓的教育方法“不以國民之一般教育為重,而僅以上流社會之子弟即曾受多年之教育者為對象,尚未足以引起吾人十分之注意也”(姜琦,2014:192)。此書把彌爾頓去世的年份誤為1678年。楊書田(1928:38)刊在《江西教育公報》上的教育名家小傳第十四《密爾頓》也把彌爾頓的卒年誤為1678年。吳康譯《中世教育史》和莊澤宣譯《近三世紀西洋大教育家》原著為同一作者,即美國學者格萊夫斯(F. P. Graves)的AHistoryofEducationduringtheMiddleAgesandtheTransitiontoModernTimes和GreatEducatorsofThreeCenturies。《中世教育史》認為彌爾頓反對形式的人文主義,但其教育規(guī)劃“終含人文主義的意味多,帶后來的唯實主義彩色少”,而且只實現(xiàn)于“造就彌爾頓的高等學?!?吳康,2005:271),可行性差。彌爾頓對教育的界說是:“吾所以名之曰完全高尚之教育者,由其能令人以正直明敏高尚慷慨之氣盡其公私職務于平日及戰(zhàn)爭之際故也”(吳康,2005:272)?!督兰o西洋大教育家》第一章標題為《米而頓與他的〈阿克特美〉》(格萊夫斯,1925:1-6)。這里需要指出,《中世教育史》的書名其實是誤譯,原書名是《中世紀及向現(xiàn)代轉折時期教育史》。這一誤譯的后果是,彌爾頓被置于中世紀。吳元訓選編的《中世紀教育文選》同樣收入了彌爾頓的篇什,夏之蓮主編的《外國教育發(fā)展史料選粹》將彌爾頓劃入第一編古代部分,蔣徑三《西洋教育思想史》和雷通群《西洋教育通史》把彌爾頓歸入近世部分。這樣,教育家彌爾頓的時代歸屬有三種可能性:古代、中世紀和近代,這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混亂。我們認為,彌爾頓歸入/近代比較合適,而非古代或中世紀。近年來出版的教育史或教育思想史一般把彌爾頓劃歸近代,如戴本博主編《外國教育史》、單中惠主編《外國教育思想史》、張斌賢主編《外國教育思想史》和周采編著《外國教育史》等。
楊廉(1926:70-71)《西洋教育史》把拉伯雷和彌爾頓一起歸為人文主義的實際教育家。孟憲承(2010:50-51)的《新中華教育史》同樣把拉伯雷和彌爾頓舉為“人文的惟實主義者”。蔣徑三(2011:100-101)的《西洋教育思想史》概括了彌爾頓《教育論》的主要內容,認為彌氏是“人文的實學主義或自然主義的教育思想家”。雷通群(2011:154)的《西洋教育通史》認為,彌爾頓不愧為教育思想家,其教育思想是“于新教主義的基調中,混入人文主義、唯實主義的色彩”。到底什么是實際教育/惟實主義/實學主義/唯實主義呢?林漢達(1944:104-105)的《西洋教育史講話》對唯實主義(Realism)做了清楚的闡釋:16世紀的新精神是對人文主義教育的反動,它“注重‘真’更甚于‘美’,注重當時的生活更甚于古代的生活,注重實用教育更甚于語文教育”,人文的唯實主義(Humanistic Realism)是唯實主義的第一階段,彌爾頓是這一階段最著名的代表。林漢達的白話文首屈一指,筆者小時候受益于他的《前后漢故事新編》。他的《講話》明白如話,通俗易懂,結合英文原文和中國類比的例子,并不面面俱到,但把問題講清楚了。這是了不起的。當代學者張斌賢、褚洪啟等(1994:338)的《西方教育思想史》(1994)進一步指出,英國唯實論教育家佩蒂(Sir William Petty)在教育史上首先使用實科(real)一詞,即來自“唯實論”(realism)。
以上諸家對彌爾頓教育思想的論述通常是概括加標簽的路子,而瞿世英《西洋教育思想史》的有關論述不僅明白曉暢,而且批判性比較強,強調“我們的眼光”。這使得瞿世英卓爾不群,與眾不同。瞿世英也講“人本主義的實在論”,可是他對彌爾頓教育學說的總結別開生面,他強調彌爾頓的提議固然有礙難實行的缺陷,但他也是實行的教育家,他主張百科全書式的博學教育,其教育論“全部是從國家的立足點上立論”。接著,瞿世英(2011:127-128)問道:“只可惜彌爾頓為什么只看見‘紳士’,不曾看見國家柱石的平民?從我們的眼光看不能不說他的教育范圍太窄了?!弊髡邍绤柵u了彌爾頓的貴族氣息:“彌爾頓的好處是打破形式的古文學的研究,主張研究書中的內容。就他的課程看,似乎亦見到教育是預備生活的。但他的教育只是少數人的教育,見到少數人的自由,而不曾見到多數人的自由。對于12歲以前的教育,亦不曾提出什么主張來。這不能不說是他的缺點”(瞿世英,2011:128),而且是“大缺點……遠不如夸美紐斯輩的平民精神”(瞿世英,2011:126)。瞿世英的批評眼光和判斷力,輔以扎實的文字功底,使得他對彌爾頓的論述脫穎而出,值得贊賞。民國時期,還有人從《教育論》中選了一段英文原文,和馬丁·路德、蒙田的英譯文語錄并列,題為“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心靈論教育”(Zia, 1924:54)。
唐鉞、朱經農、高覺敷(1940:994)主編的《教育大辭書》下冊收入“密爾頓”詞條,有略傳和教育思想兩部分,稱彌爾頓為“人文的實利主義之教育思想家”。此書將彌爾頓失明的時間誤為1654年(當為1652年)。任鐘印、趙衛(wèi)平(1992:503)在近30頁的《彌爾頓》里配有頭戴桂冠的彌爾頓肖像插圖,在簡介了彌爾頓的生平以后,全面評述了彌爾頓的教育思想,包括學園、學園的課程設置和教材、軍事操練三個方面,并對他在英國教育史上的地位作了評估。1639—1647年彌爾頓教書八年,教書的對象是他姐姐的孩子和親密朋友中紳士的兒子,而不是教區(qū)內所有孩子。彌爾頓主張的紳士教育具有階級局限性,但在當時仍然是進步的。彌爾頓批判了舊教育的種種弊端,認為教育非改革不可,學習語言本身不是目的,目的在于通過各種語言學習有用的知識。創(chuàng)辦新型學園并非始自彌爾頓,但彌爾頓提議的學園獨具特色。學園規(guī)定的課程包括人文學科、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和神學四個部分,彌爾頓沒有舍棄,而是改造了當時盛行于中學和大學的濃厚的古典主義。此外,學生還要習武,到國內國外各地考察學習。
在英國教育史上,17世紀上半期以前就沒有任何人的見解曾達到彌爾頓的高度。彌爾頓的教育改革方案代表了從古典主義到實科教育發(fā)展過程中的過渡階段、中間環(huán)節(jié)。他背靠古典著作,面對現(xiàn)實社會,使古代和現(xiàn)代的書本和實際需要、古典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聯(lián)結起來,企圖使當時已經失去生氣的、落后于時代的教育重新恢復活力,擔負起服務社會、推進國家前進的崇高使命。(任鐘印 等,1992:526)
這是對彌爾頓教育思想的精當概括。作者認為,作為教育家的彌爾頓也是不朽的,他是英國近代教育思想史上從“古典教條主義發(fā)展到現(xiàn)實主義的重要過渡性人物,他上承培根的新思想,中受同時代人的教育改革設計的影響,自成一家之言,對后來洛克教育思想的形成和17世紀中葉以后英國中等教育的變革,都有不可低估的影響”(任鐘印 等,1992:513)。這篇評傳的主要優(yōu)點是把教育家彌爾頓放到英國教育史中進行評述,其跨文化知識的生產專業(yè)性比較強,富有參考價值。
中國大陸和中國臺灣在當代出版的多數外國教育史或西方教育思想史著作都論及了教育家彌爾頓,這些書包括戴本博主編的《外國教育史》、徐宗林的《西洋教育史》、張斌賢和褚洪啟等的《西方教育思想史》、吳式穎和任鐘印主編的《外國教育思想通史》、單中惠主編的《外國教育思想史》、張斌賢主編的《外國教育思想史》、李明德的《西方教育思想史》、周采編著的《外國教育史》、林玉體的《西洋教育思想史》等。戴本博(1990:58-59)主編的《外國教育史》的一個特色是把教育問題放到彌爾頓三大自由的框架中進行討論,是家庭或個人自由的一部分。但此書對彌爾頓生平的介紹不夠準確,對其詩歌作品的評價如撒旦形象因襲了陳腐的看法,這些評價其實是節(jié)外生枝,沒有必要寫進去。徐宗林(1991:340)的《西洋教育史》犯有類似的錯誤,如認為彌爾頓深造于牛津大學,是“虔誠的喀爾文教派信徒”等,觀點上是人文唯實論的老調,乏善可陳。張斌賢、褚洪啟等(1994:334-338,362-363)的《西方教育思想史》對人文唯實論的主要代表人物彌爾頓的教育思想進行了切實的評述,闡明其內容、特征和影響,并特別指出:彌爾頓主張一種紳士教育,與佩蒂有所不同,后者重視生產者和勞動者的培養(yǎng)。這體現(xiàn)出作者對教育史的熟稔。吳式穎、任鐘印總主編的《外國教育思想通史》共十卷,其中第五卷《17世紀的教育思想》專門有一節(jié)講彌爾頓的教育思想,把彌爾頓作為英國教育革新思潮中的代表人物之一。這一節(jié)的執(zhí)筆者是田景正,由分卷主編楊漢麟、周采統(tǒng)稿。此節(jié)占據20多頁的篇幅,不可謂不長,可惜在構思和觀點上與任鐘印、趙衛(wèi)平的教育家彌爾頓評傳重合很多(田景正在此節(jié)的最后一個注暴露了他的來源),不過在此基礎上引用《中世紀教育文選》的有關篇章,調整、增補了部分內容而已。換言之,田景正等對彌爾頓教育思想的“新”評述并沒有突破總主編任鐘印的先行研究成果,這讓人感到遺憾。單中惠(2007:78-79)主編《外國教育思想史》將彌爾頓作為英國紳士教育思想的代表人物,認為他發(fā)揮了承前啟后的作用:與人文主義教育家埃利奧特爵士(Sir Thomas Elyot)相比,彌爾頓的課程體系已經朝實科方向邁進了一大步,他把紳士教育思想帶入嶄新的階段,又對后人產生了深刻影響?!八葦[脫了早期人文主義教育的復古傾向,又沖破了教會教育改革的神學束縛性?!?單中惠,2007:137)李明德(2008:200)在《西方教育思想史》中指出,“在彌爾頓看來,教育和學習的最高意義是豐富和擴大人的知識領域,提高人的智慧和思想境界”,彌爾頓的教育思想“在一定意義上標志著17世紀后期西方人文主義教育思想發(fā)展的新趨勢”。張斌賢(2007:173)在《外國教育思想史》中再一次指出:彌爾頓教育思想是“人文唯實主義教育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并沒有什么新的東西。周采(2008:138)在《外國教育史》中稱:彌爾頓“成為古典教育向實科教育過渡的典型”,這是更為清晰的界定。林玉體的《西洋教育思想史》將彌爾頓放在唯實論教育思潮中“注重母語教育的教育家”下面討論,有新意。彌爾頓的學園要求學生既學習古典語言,也學習現(xiàn)代語言如意大利語等,對現(xiàn)代語言的學習就是提倡與拉丁文相對的方言。林玉體舉圣保羅學校校長馬卡斯特(Richard Mulcaster)的例子來說明英語之提倡,馬卡斯特的名言是:“我喜歡羅馬,但更喜歡倫敦。”(林玉體,2011:202)“實”與“名”對立,“實”指具體與切近,“名”為抽象與遙遠(林玉體,2011:201),林玉體從語言的角度講唯實論,不僅明白易懂,而且角度新穎。我們記得,彌爾頓大部分詩歌和散文作品是用英語寫成的。
從目前統(tǒng)計看,彌爾頓《論教育》等相關文章是在1989年以后譯成中文的。吳元訓和任鐘印都全文翻譯了《論教育》,徐建國翻譯了三篇相關的文章:《論維護學習》《抨擊經院哲學》和《偶爾運用詼諧與哲學研究并不矛盾》,王世民重譯了《論出版自由》(題為《致國會的意見書》),收入吳元訓選編的《中世紀教育文選》(1989,2005)。這本文選與任鐘印主編的《世界教育名著通覽》(1994)和《西方近代教育論著選》(2001)都是教育學研究者經常引用的重要參考書。任鐘印和吳元訓注重教育學文獻基礎建設,他們對跨文化知識生產的貢獻值得褒揚。黃建如(2006:63-70)編的《英文教育經典著作選讀》選了彌爾頓的《論教育》原文,因為它像書里的其他篇章一樣,是教育專業(yè)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必知、必讀的。
文學史家和文學批評家也關注到了彌爾頓的教育觀,這方面的代表是著名學者楊周翰。楊周翰在《彌爾頓的教育觀與演說術》中追溯了文藝復興時期從意大利人卡斯提里翁涅(Castiglione)到英國人培根的人文主義教育傳統(tǒng),從文學角度對彌爾頓的教育觀作了精彩評介。楊周翰認為,彌爾頓的教育觀是傾向新派的,但基本上是保守的,屬于前一個時期即文藝復興時期或文藝復興晚期的。彌爾頓的教育理想源自以卡斯提里翁涅為發(fā)端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不同于夸美紐斯,而是處于一個從僧侶教育到科學職業(yè)教育的中間階段。彌爾頓的教育觀比較全面地反映在《論教育》一文中,也反映在他的大學演說中,演說術對彌爾頓的政論文和史詩創(chuàng)作起了很大作用(楊周翰,1996:205-227)。吳元訓選編的《中世紀教育文選》中的彌爾頓選目比較廣泛,有可能受到了楊周翰有關研究的啟發(fā)。
文人彌爾頓直接參與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寫了許多政論文,作為政治思想家的彌爾頓很早就得到中國人的注意,這是與跨文化知識生產的歷史語境分不開的。例如,彌爾頓《復樂園》中的名言早在1903年就刊登在梁啟超創(chuàng)辦和主編的《新民叢報》上,稱為“一語千金”:“能制自己,而管治情欲、希望、恐怖一切之事,其權力在帝王之上?!?梁啟超,1903)再如,彌爾頓仔細區(qū)分了王權和暴君,殺害國王與誅殺惡君(Corns, 1995:29; Worden, 1990:226,228)。孟子也區(qū)分了弒君與處決暴君:武王伐紂,乃屬后者,而非前者(Legge, 1998:167);處決暴君實乃順應天意之義舉。西方來華傳教士早在1879年就在《字林西報》中指出:孟子和彌爾頓都為在極端情況下誅殺暴君辯護。孟子的德性政治倡導仁政,其根基在于預設上天賦予人內在的善良本性,并由此推論,具有美德的君主會善待其子民。對比之下,彌爾頓的德政是基督教式的,它基于人(亞當被逐出伊甸園之后)墮落的本性以及由惡知善的認知方式。《禮記·禮運》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逼嫣氐氖牵谌寮业馁t能政治(meritocracy)下,兩千年的傳統(tǒng)中國卻一貫奉行血緣繼承和帝王專制;而早期現(xiàn)代英國在一個世紀內完成了從君主專制到君主立憲制的歷史性轉變,應該說是德性政治和法治傳統(tǒng)共同結出的碩果。在《失樂園》中,上帝選擇神子做副統(tǒng)帥,對他說:“與其說 / 你生而為神子,毋寧說憑功德(merit)”,一語道破了英國賢能政治的實質(而非名義)。
《新民叢報》早在1904年就指出,彌爾頓是人民契約說的代表人物之一(春水,1904:10)。1933年,政治學家薩孟武在其專著《西洋政治思想史》中以彌爾頓的著作為基礎,比較詳細地論述了彌爾頓的政治思想,包括天賦人權說、國家契約說和人民主權說,認為對后世影響極大,美國《獨立宣言》(1776)和法國《人權宣言》(1789)都有其痕跡。薩孟武(1933:58-70,68-69)特別注意分析政治思想家的階級意識,在書的結構上,以生產關系為出發(fā)點,“由各時代的生產關系,敘述表現(xiàn)于各時代學者的政治思想上面的階級意識,并闡明其因果關系”。他揭示了彌爾頓的人民概念的階級屬性,因為它不是指一般民眾,而是指資產階級,是一個很狹隘的概念。在王朝復辟之時,“烏合之眾”紛紛改弦擁戴國王,彌爾頓對此深惡痛絕;他鐘愛的是孤獨的英雄,如神子和參孫等。1956年,歷史學家劉祚昌在《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史》中專節(jié)評述了彌爾頓的政治思想,肯定了其歷史貢獻,同時指出彌爾頓的人民主權理論具有資產階級局限性,其“人民主權”實際上僅僅是資產階級新貴族的主權,認為“粗野的普通人民”本性非常壞,不應該被允許參與選舉和國家治理(劉祚昌,1956:271)。英國學術院院士哈蒙德(Hammond,2014)在其新著《彌爾頓與人民》中系統(tǒng)討論了彌爾頓的人民概念,認為人民在政治和宗教等領域肩負非常重要的權力和責任,但其道德和智力水平不允許其完成高貴的使命。相比之下,中國學者發(fā)揮跨文化知識生產者的優(yōu)勢,對彌爾頓人民主權說的階級屬性有著清醒的認識和銳利的批判。
彌爾頓的政治思想是英國乃至歐洲和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一部分。在民國時期,除了薩孟武《西洋政治思想史》外,高一涵的《歐洲政治思想史》(1926,2007)也介紹了密爾東(彌爾頓)的政治思想。高一涵的介紹分為三個方面:關于政權的來源和限制,見于《國王與執(zhí)政官的權限論》,君主的權力來自人民的委托,法律是限制統(tǒng)治者權力的工具,暴君處分權是自由國民必不可缺的要素;關于自由,見于《言論自由論》(即《論出版自由》),彌爾頓的政治思想以自由為第一要義,其自由論是個人主義的先聲,自由的基礎是理性或選擇的自由;關于自由共和國的特質,見于《自由的共和政治論》(即《建設自由共和國的簡易辦法》),彌爾頓主張貴族政治或寡頭政體,除政治自由外,彌爾頓提倡精神的自由,即信仰自由(高一涵,2007:358-361)。高一涵(2007:357)還指出,彌爾頓的政治思想多半發(fā)源于歐洲大陸如布坎南等的學說,布坎南是蘇格蘭人,不過曾在法國接受教育和執(zhí)教,蒙田是他的學生。筆者討論彌爾頓的王權觀時,在《圣經》、古典思想和歐洲大陸之外,補充了英國本土的來源(Hao,2017:167-168)?!短窖蟆房堑淖g文《自由之果》節(jié)譯了英國19世紀歷史學家麥考利(T. B. Macaulay)的《論彌爾頓》。盡管譯文沒有提及彌爾頓,但文章對自由的呼喚完全符合彌爾頓的精神。《譯者附言》稱其目的為“以告世之詛咒暴徒、詛咒自由者”(ENG,1919:1)?!胺惨蛐碌米杂伤缀Γt(yī)之之術,惟有一焉。其術為何?即自由是也?!室还绹勒?,卒從此混沌龐雜中產出焉”(ENG,1919:3)。革命和自由可能帶來混亂,或許讓人恐懼,但終將產出秩序和美好,以及歡樂。在《失樂園》的敘述中,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時正是“order from disorder sprung”。
海峽兩岸當代政治學學者關于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著作中通常有彌爾頓的一席之地,例如王振槐主編的《西方政治思想史》(1999)、高建主編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第三卷(2005)、唐士其的《西方政治思想史》(修訂版,2008)、陳思賢的《西洋政治思想史·中世紀篇》(2008)等。王振槐(1999:170-172)認為彌爾頓的政治思想缺乏系統(tǒng)性,但充滿斗爭精神,他豐富發(fā)展了自然權利的思想,首次使用了“國王應是人民的公仆”的概念,并提出人民革命的原則,主張建立實質是資產階級專政的議會主權共和國。唐士其的《西方政治思想史》(修訂版)是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該書突破了圍繞政治思想家個人寫史的傳統(tǒng),而是以問題為綱分時段進行架構。在探討自然法與社會契約論時,該書指出這是英國革命時期革命者們的共識,并介紹了彌爾頓在《論國王與官吏的職權》中“極富感情色彩的表述”(唐士其,2008:215)。徐大同、高建(2005:195-205)主編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第三卷對民主斗士彌爾頓的政治觀做了精彩評介,這部分的執(zhí)筆者是袁柏順。此書的主要貢獻是恰當描述了彌爾頓政治觀的演變過程:“彌爾頓一生經歷了由詩人到政治作家和政治活動家再到詩人的過程,其政治主張經歷了一個由主張君主制到共和制再到主張寡頭制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但其最重要的政治活動還是以理論武器為共和國辯護,其最重要、最持久的政治主張還是共和主義?!?高建,2005:197)彌爾頓主張的共和國是實行精英政治的貴族共和國,這種“混合國家”復興了具有最純粹形式的混合政體經典范式,這一復興是他對政治理論最持久的貢獻。陳思賢是臺灣大學政治學名家,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系列把但丁和彌爾頓都放到了中世紀部分。這本書的特色是通過研讀“關鍵的作品”史詩代表作——《神曲》和《失樂園》——來揭示詩人的政治思想。作者認為,《失樂園》蘊含了詩人“最后的政治思想”(陳思賢,2008:142),創(chuàng)作于王朝復辟前后的史詩“溶現(xiàn)實政治于宗教故事,以宗教意象涵寓政治興替”(陳思賢,2008:147)。彌爾頓嚴厲聲討暴君,卻對王治(kingship)的存廢問題避而不談,但他是共和思想家則毋庸置疑(陳思賢,2008:155-157)。陳思賢援引數位彌爾頓研究者的成果,認為史詩的“終極意旨在于表明人類的最適政治體制應是共和”(陳思賢,2008:166)。另一方面,政治成敗的關鍵并不在于君主制還是共和,重要的是國之大位要得其人(陳思賢,2008:172);“良好的個人才有良好的國家,政治必須化約至個人的天理與欲望之交戰(zhàn)”(陳思賢,2008:174)。要達到共和政治的理想,必須先經過人的轉化“再造”之過程。陳思賢以政治學的視角解讀《失樂園》,從《失樂園》管窺彌爾頓的政治思想,角度獨特,引證豐富,結論發(fā)人深省。
陳思賢以史詩論政治思想的思路在中國早有先例。留學日本的張東蓀1912年曾出任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tǒng)府秘書,其政治學論文《法治國論》作于民國初建之時(1913),文章引用了彌爾頓的英文詩行,語出《失樂園》第一卷第648-649行:“…Who overcomes /By force hath overcome but half his foe.”這其實是撒旦的話,意謂征服不能僅僅靠武力。張東蓀的引用引申到了統(tǒng)治領域,統(tǒng)治不能靠武力,而要靠法律和道德。張東蓀在談到法治的必要性時說:“夫代表國家者,自然人也。人本具狙與虎之性,則必借國家之名義,以圖逮其私欲。是故梟雄自逞之元首,作威作福之官吏,無國無之,無代無之。蓋人性如此,無足責也。故國家必先制法,嚴定國家自身之權限,以防梟雄惡吏假借名義以自私。所以必勵行法治者,正以此二端耳?!睂τ谌嗣瘢枰耙苑升R其外部之行動,以道德正其內部之良心”(張東蓀,1913)。他的英文引用說明他讀的是彌爾頓的原文,《失樂園》中的詩行也適用于政治學領域。
作為自由主義思想家的彌爾頓是《論出版自由》的作者,這篇文章是新聞傳播學的經典文獻。所以,新聞傳播學也離不開對彌爾頓的閱讀和研究。例如,顧孝華譯注的《西方新聞傳播學名著選譯》第一篇就選了彌爾頓的《論出版自由》。彌爾頓與中國的比較研究除了比較文學,還表現(xiàn)在新聞傳播學領域,有人發(fā)表文章,比較彌爾頓與梁啟超的自由主義報刊思想或者彌爾頓與王韜的言論出版自由觀。比較的基礎是他們都代表資產階級的新聞觀。彌爾頓是西方報刊自由主義理論的奠基人,其《論出版自由》影響深遠。彌爾頓強調個人,反對出版許可制,要求幾乎完全的自由,其論述偏重學理化、理論化;梁啟超1896年發(fā)表《論報館有益于國事》,強調報館,倡導有限制的自由,認為報紙能夠“去塞求通”,起到耳目、喉舌的作用,其論述政治論、工具論色彩濃厚。梁啟超的自由主義新聞思想始終搖擺不定,他在新聞實踐層面要優(yōu)于彌爾頓(朱清河 等,2010:223-227)。彌爾頓要求的言論出版自由是天賦人權的個體自由,帶有濃厚的宗教神學色彩;而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家王韜的言論出版自由是由權力中心賦予的自由,是“文人論政”的保障,表現(xiàn)出明顯的為政治服務的工具傾向。(賀元雙,2016:88-89)這些中西比較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彌爾頓的出版自由思想。
本文主要從中國接受的角度,探討了作為教育家和思想家的彌爾頓。彌爾頓詩人和革命家的側面廣為人知,而教育家和思想家的側面雖然重要,但不那么有名。本文的總結體現(xiàn)了中國彌爾頓的豐富性,和彌爾頓本人的豐富多彩。國人對于教育家和思想家彌爾頓的關注,是與中國的社會歷史語境分不開的。彌爾頓對中國現(xiàn)代教育的轉型和共和、自由思想的啟蒙,起到了相當作用。彌爾頓研究不能局限于文學領域,而應該是跨學科的,包括文學、歷史學、教育學、政治學、新聞傳播學、藝術學等諸多領域??鐚W科研究必將中國的彌爾頓研究引向更加深入和廣闊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