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早期歷史文獻中,故事與歷史糾結難分。歷史常常以故事為載體,得以呈現(xiàn)和流傳;故事往往以歷史為內核,敘述情節(jié)。對比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國語》《左傳》相關篇章發(fā)現(xiàn):歷史文本的生成,往往以某個或某些史實為核心,不斷衍生出不同的文本,甚至故事化文本;歷史故事不斷衍生,原因在于敘述者的敘事視角、情感立場不同,在不同程度上編寫歷史故事,導致人物形象的敘事出現(xiàn)差異;故事與神話一樣,也有原生故事、次生故事之分;后出歷史文獻抄寫先出歷史文獻,大致存在照錄、省略、增飾與變易四類情況,其中增、減的多是故事。因此,先秦諸史關于吳越相爭的記載多有歷史故事。
關鍵詞:清華簡;《國語》;《左傳》;歷史故事; 吳越相爭;句踐
中圖分類號:I209;K225文獻標識碼:A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20)06-0099-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先秦兩漢故事及故事類文獻研究”(16BZW042)
作者簡介:陳洪,博士,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在中國早期歷史文獻中,故事與歷史糾結難分。歷史常常以故事為載體,得以呈現(xiàn)和流傳;故事往往以歷史為內核,敘述情節(jié)。故顧頡剛先生早就提出借故事研究古史的方法,以為“用這種眼光去讀古史,她的來源、格式與轉變的痕跡,也覺得非常清楚”。顧頡剛:《答李玄伯先生》,《古史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72頁?!秶Z》《左傳》等先秦文獻所記載的句踐滅吳,不僅是春秋史上頗具戲劇性的一段歷史,也是頗具傳奇性的一個故事。近年來,清華簡《越公其事》(下文簡稱《越公其事》)、慈利簡《吳語》等先后出土和刊布,更激發(fā)了學術界的熱情,重新探討這段歷史的真相,推斷文學演繹的過程。何有祖:《慈利竹書與今本〈吳語〉試勘》,2005年12月26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49,2020年1月7日。李守奎:《〈越公其事〉與句踐滅吳的歷史事實及故事流傳》,《文物》,2017年第6期,第75-80頁。石小力:《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國語〉合證》,《文獻》,2018年第3期,第60-65頁。上述成果或專論相關歷史文獻,或專論歷史與故事之關系。本文擬從文獻生成的角度,考察早期文獻中歷史與故事生成的相關問題。
一、吳越媾和的盟約
《越公其事》全篇存七十五簡,分為十一章。根據(jù)內容可分為三組:第一至三章寫吳越媾和,第四至九章寫越備戰(zhàn)諸措施,第十、十一章寫越滅吳。整理者提出,該篇與《國語》之《吳語》《越語上》《越語下》密切相關,都是“以句踐滅吳為主題的歷史故事”。這表明,戰(zhàn)國時期,“句踐滅吳的歷史已經(jīng)故事化,在各地普遍流傳”。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第112頁。這里提出的歷史故事化問題頗具眼光,亦值得進一步探討。
對比《越公其事》與《國語》的相關篇章發(fā)現(xiàn),歷史文本的生成,往往以某個或某些史實為核心文本,不斷衍生出不同的歷史文本,甚至形成故事化文本?!对焦涫隆返谝徽聦懺酱蠓蚍N求和之事。
趕登于會稽之山,乃使大夫?。ǚN)行成于吳師,曰:“……上帝降□□([禍于])越邦,不在前后,丁(當)孤之世。吾君天王,以身被甲胄,敦力鈠槍,挾弳秉橐(枹),振鳴□□□([鐘鼓,以])親辱寡人之敝邑,寡人不忍君之武勵兵甲之威,播棄宗廟,趕在會稽,寡人有帶甲八千,有旬之糧。君如為惠,交(徼)天地之福,毋絕越邦之命于天下,亦使句踐繼纂于越邦,孤其率越庶姓,齊厀同心,以臣事吳,男女服。四方諸侯其或敢不賓于吳邦?君如曰:‘余其必滅絕越邦之命于天下,勿使句踐繼纂于越邦矣。君乃陳吳甲□,□□□([兵,建鉦鼓])斾旆,王親鼓之,以觀句踐之以此八千人者死也?!鼻迦A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14頁。引文為寬式,下同。“趕”,或讀為“遷”。
這段文字大致有三層意思:第一層,說明吳師威武,越軍尚存八千的狀況;第二層,說明“君如為惠”的結果;第三層,指出“君如曰”不為惠的結果。從某些特殊字句考察,第一層和第三層的意思說吳師威武,當與《國語·吳語》中的一段文字密切相關:“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挾經(jīng)秉枹?!跄吮鼥?,親就鳴鐘鼓、丁寧、于振鐸?!毙煸a:《國語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49-550頁。簡文整理者以為,“挾經(jīng)秉枹”之“經(jīng)”當是“弳”之誤。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15-116頁。第二層意思其實是和解的盟約?!对焦涫隆返谌掠涊d,“今大夫儼然監(jiān)(銜)君王之音,賜孤以好曰:‘余其與吳播棄怨惡于海濟江湖。夫婦交接,皆為同生,齊執(zhí)同力,以御仇讎。使者返命越王,乃盟,男女服?!?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22頁。這里明確說,“君王之音,賜孤以好”以下是越王請求盟約的具體內容,“乃盟,男女服”則是盟約的核心內容。
《越公其事》第一章的三層結構和盟辭,在《國語》諸篇中以不同面目出現(xiàn)過。
(大夫種)私于下執(zhí)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句踐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越語上》)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68頁。
(諸稽郢曰)“句踐請盟:一介嫡女,執(zhí)箕掃以晐姓于王宮;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隨諸御;春秋貢獻,不解于王府……今天王既封殖越國,以明聞于天下,而又刈之,是天王之無成勞也。雖四方之諸侯,則何實以事吳?”(《吳語》)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39頁。
乃令大夫種行成于吳,曰:“請士女女于士,大夫女女于大夫,隨之以國家之重器?!眳侨瞬辉S。大夫種來而復往,曰:“請委管籥,屬國家,以身隨之,君王制之。”吳人許諾……(句踐)令大夫種守于國,與范蠡入宦于吳。(《越語下》)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77頁。
《越語上》中“寡君”兩句是簡文第一層意思的濃縮,劃線部分是簡文第二層意思,即盟約的變形,“若以”以下數(shù)句是簡文第三層意思的變形。《吳語》和《越語下》的結構雖不像《越公其事》《越語上》三層意思齊全,但劃線部分的請盟都不少。表層敘述語言不同而深層結構相同,這種現(xiàn)象表明,盡管《越公其事》與《越語上》《吳語》《越語下》四個文本的請和之辭有許多故事性的演繹,但核心都是盟約。盡管歷史中真實的盟辭早已失傳,但核心意思一定是“以臣事吳,男女服”,盟辭絕不會采用“一介嫡女,執(zhí)箕掃以……”“士女女于士,大夫女女于大夫”等語言形式。關于先秦盟誓的種類、特點、儀軌,參見吳承學:《先秦盟誓及其文化意蘊》,《文學評論》,2001年第1期,第102-111頁。
又據(jù)《吳語》所載,“將盟,越王又使諸稽郢辭曰:‘以盟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足以結信矣。以盟為無益乎?……吳王乃許之,荒成不盟?!毙煸a:《國語集解》,第540頁。說明此次結盟空有約辭,未真正行歃血之儀式,也未實行盟約中“交質”之約定,故《越公其事》《吳語》均未記載句踐入?yún)菫橘|三年之事。因此,《越語上》所謂“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吳,其身親為夫差前馬”,《越語下》所謂句踐“與范蠡入宦于吳”云云,都應當是虛構的故事。《左傳》哀公元年記載此次請和最簡潔,僅有一句話:“使大夫種因吳大宰嚭以行成?!睏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81年,第1791頁。似乎認為有其事而諸家記載之辭不可信。
二、伍子胥之懼與吳王之謙卑
從《越公其事》看《國語》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歷史敘述者因敘事視角、情感態(tài)度不同,會不同程度地編寫歷史故事。這正是歷史故事不斷生成的深層原因和內在機制。《越公其事》第二章寫吳王說服伍子胥許和。
吳王聞越使之柔以剛也,思道路之修險,乃懼,告申胥曰:“孤其許之成?!鄙犟阍唬骸巴跗湮鹪S!天不仍賜吳于越邦之利,且彼大北于平備(邍),以潰去其邦,君臣父子其未相得。今越公胡有帶甲八千以敦刃皆(偕)死?”吳王曰:“大夫其良圖此!昔吾先王盍廬之所以克內郢邦,惟彼雞父之遠荊,天賜中(忠)吳,佑我先王?!裎业缆沸揠U,天命反側。其庸可智(知)自得?吾始踐越地至于今,凡吳之善士將中半死矣。今彼新去其邦而篤,毋乃豕斗,吾于胡取八千人以會彼死?”申胥乃懼,許諾。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19頁。
與此密切相關,《越公其事》第三章述吳王許和。
吳王乃出,親見使者曰:“君越公不命使人而大夫親辱,孤敢脫罪于大夫。孤所得罪,無良邊人稱怨惡,交斗吳越,……今大夫儼然監(jiān)(銜)君王之音,賜孤以好曰:‘余其與吳播棄怨惡于海濟江湖。夫婦交接,皆為同生,齊執(zhí)同力,以御仇讎。孤不敢許諾,恣志于越公!”使者反命越王,乃盟,男女服,師乃還。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22頁。
該篇簡文整理者說:“獲勝的夫差謙卑至極,被描寫得像是失敗者,與其他文獻記載很不相同。”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12頁。其實第二章描寫吳王之懼與伍子胥之懼,亦如此。這里與傳世文獻的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
其一,吳王與伍子胥的矛盾被淡化了?!蹲髠鳌分形樽玉悴辉S和的激烈諫辭多達二百余字,先講夏朝澆滅國不盡、少康復國的故事,再講“句踐能親而務施”,吳越“世為仇讎”,吳王“違天而長寇讎”必后悔不及,求霸“必不行”,分析深刻言辭犀利,但吳王不聽。故伍子胥非常激憤,“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第1792-1793頁。二十年之后將為沼澤,近乎吳滅之咒語!又如《吳語》記載,
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志于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申胥諫曰:“不可許也……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吳王曰:“大夫奚隆于越,越曾足以為大虞乎?若無越,則吾何以春秋曜吾軍士?”乃許之成。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39-540頁。
此中“無拂吾慮”與“不可許”,“不可許”與“奚隆于越”,都是吳王與伍子胥之間針鋒相對的政見沖突。這種矛盾,在《越公其事》中被伍子胥的一個“懼”字化解了。
其二,吳王的性格被改變了。在傳世文獻中,吳王夫差向以剛愎自用、狂妄兇殘、奢侈縱欲著稱?!秶Z·楚語下》記載楚大夫藍尹亹之評價:“今吾聞夫差好罷民力以成私好,縱過而翳諫,一夕之宿,臺榭陂池必成,六畜玩好必從?!毙煸a:《國語集解》,第539-540頁?!蹲髠鳌钒Ч暌灿涊d有相同的內容,只是改為由楚大夫子西說出:
昔闔廬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今聞夫差,次有臺榭陂池焉,宿有妃嬙、嬪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從;珍異是聚,觀樂是務;視民如讎,而用之日新。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第1795-1796頁。這段文字當源自《國語·楚語下》。
另外,還有傳世文獻未記載的伍之雞。吳王提到的“雞父之遠荊”,是指伍子胥弟弟伍之雞當年協(xié)助吳王闔廬遠征楚國之事,清華簡《系年》略載其事?!断的辍返谑逭拢骸吧賻煙o極讒連尹奢而殺之,其子伍員與伍之雞逃歸吳。伍雞將【81】吳人以圍州來,為長壑而洍之,以敗楚師,是雞父之洍?!鼻迦A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70頁。
面對同一矛盾,同一人物的性格差別這么大,是《越公其事》在編故事,還是《國語》《左傳》在編故事?或可從敘事學的理論來解釋。從吳王立誓為父王闔廬報仇、有志稱霸中原的史實來看,吳王之“懼”,其實不是怕越人拼命,而是怕消耗吳國實力,妨礙問鼎中原的大計。從伍子胥強調吳越“世為仇讎”,吳王求霸“必不行”以及越“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等清醒的認識來看,伍子胥之“懼”,其實不是因為吳王耐心勸說和擔心越人拼死,而是害怕徹底激怒吳王而被殺。但是敘述者先在地贊賞越國,在這樣的態(tài)度下,伍子胥之“懼”被理解為害怕越人的八千甲士拼死,因此不僅將越兵五千人夸大為八千人,而且又將吳王的許和之辭寫得謙卑至極。同樣,《吳語》《左傳》的敘述者從欣賞、同情的角度也會把吳王寫成一個勇猛而有血性的英雄,將伍子胥寫成一個忠勇而善謀略的智者。
有了《越公其事》這一出土文本作為對照,我們能更清楚地發(fā)現(xiàn),歷史敘述者無論從贊賞的角度還是從鄙夷的角度出發(fā),都在不同程度地編歷史故事。歷史敘述者很難擺脫自己的情感而堅持中立的立場,《春秋》之“懲惡而勸善”,《國語》之“章表善惡”,《左傳》之“君子曰”,《史記》之“發(fā)憤著書”,其實都是因敘述視角有傾斜、敘述情感有偏向而不能中立的體現(xiàn)。這正是歷史故事不斷生成的深層原因和內在機制。
三、竊焚舟室
故事與神話一樣,也有原生故事、次生故事之分。不過在考察每個故事的流傳時,由于文獻時代不明,所以往往很難分清原生故事與次生故事的關系。《越公其事》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原生故事樣本。
《越公其事》第四至九章寫越王無為而治三年,施行“五政”,記敘了修養(yǎng)生息、恢復國力的種種措施。這六章是《越公其事》全篇的主體,敘述平實,間或議論,基本是史書寫法。但是,《越公其事》中亦有故事的寫法,如第十章記載,
王監(jiān)越邦之茍(敬),亡(無)敢躐命,王乃試民。乃竊焚舟室,鼓命邦人救火。舉邦走火,進者莫退,王懼,鼓而退之,死者三百,王大喜,焉始絕吳之行李,母(毋)有往來以交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45頁。
所謂“試民”,是檢驗越邦民眾的勇敢和聽令程度?!案`”“懼”“大喜”既寫情節(jié)的驚奇展開,又寫情態(tài)的驚人變化,“始絕”“毋有”,寫出小事中之大義。如此短小精悍的故事,出現(xiàn)之后便流傳不絕?!赌印ぜ鎼壑小酚涊d,
昔越王句踐好士之勇,教馴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試其士曰:“越國之寶盡在此!”越王親自鼓其士而進之,士聞鼓音,破碎亂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擊金而退之。孫詒讓:《墨子間詁》,孫啟治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05-106頁?!昂秃现?,孫注:“此三字無義,疑當作‘私令人,屬下讀?!薄八椤?,疑作“萃”,聚集。此處“和合”作“能諧”解,獨立斷句。參見吳毓江:《墨子校注》,孫啟治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65-166頁。
改“民”為“士”,突出軍隊備戰(zhàn)之義,但失去了“舉邦”的全民備戰(zhàn)之義?!胺僦凼Щ稹?,頗失原文“竊焚”之義,“舟室”,指船宮?!捌扑閬y行”,寫爭先恐后之狀況?!八椤?,如孫注,或是“萃”之借字,意為聚集?!霸絿畬毐M在此”,是衍生的細節(jié),以救寶為激勵,削弱了原文唯號令是聽的寓意。《墨子·兼愛下》《呂氏春秋·用民》都引用了該故事,細節(jié)又有所變化。前者曰“伏水火而死,有不可勝數(shù)也”;孫詒讓:《墨子間詁》,第125頁。后者曰“句踐試其民于寢宮,民爭入水火,死者千余矣”。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梁運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24頁。 “寢宮”去“舟室”之義更遠,死亡“不可勝數(shù)”“千余”,增加夸飾。
在《韓非子·內儲說上》中,該故事又有重要演變。
越王問于大夫文種曰:“吾欲伐吳可乎?”對曰:“可矣。吾賞厚而信,罰嚴而必。君欲知之,何不試焚宮室?”于是遂焚宮室,人莫救之。乃下令曰:“人之救火者死,比死敵之賞;救火而不死者,比勝敵之賞;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人之涂其體、被濡衣而走火者,左三千人,右三千人。此知必勝之勢也。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94頁。
先用君臣關于“伐吳”的對話,引出用賞罰教民之意,文種提出“試焚宮室”之謀;再用“人莫救之”,引出賞罰之令,順勢寫命令發(fā)出后,“左三千人,右三千人”的動員奇效,并得出結論“此知必勝之勢”。作為法家的代表,韓非強調法、術、勢,本篇列在“說三”,是解說七術之三“賞譽”的,故將原故事改造成講究謀術(“試焚宮室”)、重賞譽(“下令”)的小說。筆者認為,古小說的基本特征是“譬喻故事+議論”。詳見拙著《中國早期小說生成史論》,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87頁。
《韓非子》在同篇“說三”中,又將該故事與“怒蛙”故事合并起來。
一曰。越王句踐見怒蛙而式之。御者曰:“何為式?”王曰:“蛙有氣如此,可無為式乎?”士人聞之曰:“蛙有氣,王猶為式,況士人之有勇者乎!”是歲,人有自剄死以其頭獻者。故越王將復吳而試其教,燔臺而鼓之,使民赴火者,賞在火者;臨江而鼓之,使人赴水者,賞在水也;臨戰(zhàn)而使人絕頭刳腹而無顧心者,賞在兵也。又況據(jù)法而進賢,其助甚此矣。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第598-599頁。
“怒蛙”故事似首見于《尹文子·大道篇》。此處正文只有“怒蛙”故事,到“一曰”中又疊加“燔臺”故事,足見韓非對此故事的喜愛。以后,伏軾怒蛙、焚燒舟室,便都成為越王好勇的典故了。這也說明,在越王好勇的歷史背景下,衍生出諸多生動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如此精彩的故事,《國語》諸篇都沒有采用,其他早于戰(zhàn)國中期的文獻也未見其事?!对焦涫隆吩诜僦酃适轮笥涊d,
吳王起師,軍于江北,越王起師,軍于江南。越王乃中分其師為左軍、右軍,以其私卒君子六千為中軍。若明日,將舟戰(zhàn)于江。及昏,乃命左軍銜枚溯江五里以須,亦令右軍銜枚渝江五里以須,夜中,乃命左軍、右軍涉江,鳴鼓,中水以□。吳師乃大駭,曰:“越人分為二師,涉江,將以夾□(攻)□□□□□旦,乃中分其師,將以御之。越王句踐乃以其私卒六千竊涉,不鼓不噪以侵攻之,大亂吳師。左軍、右軍乃遂涉,攻之。吳師乃大敗,三戰(zhàn)三北,乃至于吳。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45頁?!叭龖?zhàn)三北”,原釋文作“疋(旋)戰(zhàn)疋(旋)北”,似誤。參見石小力:《清華簡〈越公其事〉與〈國語〉合證》,《文獻》,2018年第3期,第60-65頁。
這一大段簡文與《吳語》相應段落的文字幾乎一致,這意味著《越公其事》產(chǎn)生的時代晚于《吳語》(詳下文),故焚舟故事屬于首見。借用神話學的理論,《越公其事》中的焚舟記載的是原生故事,《墨子》等子書中的焚舟記載是次生故事。從先秦諸子著作中所載故事的來源考察,大量故事的源頭在史書之中,屬于歷史故事,即大多是次生故事,很少是原生故事,例外的大約只有《莊子》。
同時,這段簡文也為我們區(qū)分歷史敘事與歷史故事提供了很好的樣本?!对焦涫隆泛汀秴钦Z》相應段落一樣,只是按照歷史事件的自然順序冷靜、客觀地敘事,沒有夸張和虛構,也沒有涉及情態(tài)。如上所述,竊焚舟室則有令人驚奇的情節(jié)和生動的情態(tài),還有部分內容很可能是虛構的。當然,歷史故事也可以沒有虛構。這種故事性在后來次生的焚舟故事中更加明顯,如“不可勝數(shù)”“千余”等夸飾。
四、吳王之死
后出文獻抄寫先出文獻,大致存在照錄、省略、增飾與變易四類情況。抄寫中無論出現(xiàn)哪類情況,都是文獻生成中值得重視的問題。
《越公其事》第十一章寫吳越相爭的結局。該章共存連續(xù)的七支簡,約二百五十字。從整體看,前五支簡的文字非常接近《吳語》,大致說吳宮被圍,吳王求行成,句踐不允,吳王自殺;后兩支簡的文字則不同于《吳語》。
吳王乃辭曰:“天加禍于吳邦,不在先后,?。ó敚┮酃律?。焉遂失宗廟?!酒咚摹糠矃峭恋孛袢?,越公是有之,孤余奚面目以視于天下?越公其事(使)!”【七五】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下冊),第150頁。原整理者說:“越公其事,形式上與簡文沒有間隔,末端符號很像篇尾標志,但文義與上文不相連屬,當是概括簡文的篇題?!笔×t認為,“越公其事”非篇題,當是吳王之語,意思是隨越公處置吧?!笆隆?,可解作“使”。此意見可從。參見上引論文。
《吳語》結尾則記載,
夫差辭曰:“天既降禍于吳國,不在前后,當孤之身,寔失宗廟社稷,凡吳土地人民,越既有之矣,孤何以視于天下!”夫差將死,使人說于子胥曰:“使死者無知,則已矣;若其有知,君何面目以見員也!”遂自殺。越滅吳,上征上國,宋、鄭、魯、衛(wèi)、陳、蔡執(zhí)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謀故也。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61-562頁。
這里顯然出現(xiàn)了祭祀(說)子胥、子胥被拋尸江中和史論三個細節(jié),原因是《吳語》中有因力諫被賜死、囑懸目于東門的情節(jié)。慈利出土楚簡《吳語》的年代為戰(zhàn)國中期前段,有殘文“[盛]者(諸)鴟夷(鴺),而投者(諸)江,吳[王]【135-36】”,張春龍:《慈利楚簡概述》,艾蘭、邢文主編:《新出簡帛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7頁。 據(jù)此可知《吳語》確有子胥被拋尸江中的情節(jié),也可推知《吳語》結尾也應有夫差將死而“說于子胥”的悔恨情節(jié)。
有趣的是,《越語上》的結尾與《越公其事》的結尾頗為接近。
夫差對曰:“寡人禮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弊邑宸宇,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將殘汝社稷,滅汝宗廟。寡人請死,余何面目以視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彼鞙鐓恰P煸a:《國語集解》,第572-573頁。
這里,“余何面目”以下數(shù)字,竟又與《越公其事》簡文相同!《越公其事》既有與《吳語》相同的文字,又有與《越語上》相同的文字,根據(jù)這種現(xiàn)象可以推斷,《越公其事》的簡文極有可能是抄錄《吳語》《越語上》綜合而成的!這種綜合抄錄的痕跡,在簡文中還殘留些許蛛絲馬跡。如簡文“孤余奚面目以視于天下”之“孤余”不辭,當刪去“孤”或“余”。這一語病應當是將《吳語》之“孤何以”與《越語上》之“余何面目以”參照抄寫而產(chǎn)生的。正如《史記·越王句踐世家》用“保棲于會稽”,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40頁?;旌稀对秸Z下》“棲于會稽”,《左傳》哀公元年“保于會稽”一樣,都是“很有意思”的綜合之抄。張以仁:《國語左傳論集》,臺北:東升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年,第89頁。
上博簡產(chǎn)生的時代,一般認為是戰(zhàn)國中期后段?!对焦涫隆芳扔芯C合抄寫《吳語》《越語上》的現(xiàn)象,則其產(chǎn)生時代當晚于《國語》。作為后出文獻,《越公其事》抄寫先出文獻《吳語》《越語上》,據(jù)上述,出現(xiàn)了照錄、省略和增飾三類情況。照錄主要抄自《吳語》,如第十章之吳越大戰(zhàn),第十一章之吳越媾和;省略主要針對《吳語》,如吳王“使人說于子胥”;增飾之處不多,如第二章之“雞父之遠荊”,第十章之“竊焚舟室”等。這里主要討論省略的情況。
《越公其事》既然大量照錄《吳語》,表明《越公其事》的作者對《吳語》的史料基本采信;但《越公其事》與《越語上》一樣,沒有采錄伍子胥被賜死、吳王祭祀伍子胥的情節(jié)。這種省略的原因可能有二。第一,編寫側重點不同。顧頡剛先生認為,《國語》中關于吳越相爭的三處記載,中心人物各不相同,《吳語》主要突出夫差,《越語上》主要突出句踐,《越語下》主要寫范蠡。顧頡剛:《春秋三傳及國語之綜合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88年,第94-107頁。第二,史識不同。從上述《越公其事》第二、三章寫伍子胥之懼與吳王之謙卑來看,《越公其事》的作者或許認為吳王與伍子胥的形象并非《吳語》所寫那樣,君臣矛盾并非那么激烈,故伍子胥不必有因力諫而被賜死之事,結局中當然也就沒有吳王“說于子胥”之事了。換言之,《越公其事》的作者可能認為懸目東門、拋尸江中是虛構的情節(jié),所以不予采用。《越公其事》結尾,“孤余奚面目以視于天下”句,顯露出作者在抄錄不同史料時的選擇與思考。
作為旁證,《左傳》對吳越相爭結局的省略則是另外一種情況。
(哀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丁卯,越滅吳,請使吳王居甬東。辭曰:“孤老矣,焉能事君?”乃縊。越人以歸。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第1920頁。
這里把吳王請成、越王不許、“說于子胥”等細節(jié)都省略了,很可能是為節(jié)省文字。不過這樣省略是有問題的,因為哀公十一年明明寫了伍子胥之死, 楊伯峻編著的《春秋左傳注》(第1858-1859頁)寫賜死原因和經(jīng)過曰:“吳將伐齊,越子率其眾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饋賂。吳人皆喜,唯子胥懼……諫曰:‘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弗聽。使于齊,屬其子于鮑氏,為王孫氏。反役,王聞之,使賜之屬鏤以死。將死,曰:‘樹吾墓槚,槚可材也,吳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毀,天之道也?!敝皇菦]有懸目東門、盛尸鴟鴺、投之于江的細節(jié)而已,所以結尾不寫“君何面目以見員”之悔恨,在整體情節(jié)上缺少前后照應,結構上也不夠完整。
從文本生成的角度而言,吳越相爭的歷史結局應當有吳王請成、越王不允和吳王自殺三個環(huán)節(jié)?!对秸Z上》《越公其事》都完整地包含了這三個環(huán)節(jié),最貼近歷史真相,應是吳越相爭歷史文獻的底本?!蹲髠鳌分粚懥瞬辉省⒆詺蓚€環(huán)節(jié),缺失了請成的史實,當是文本在流傳中有所省略?!秴钦Z》在請成、不允和自殺三個環(huán)節(jié)之外,又增加了吳王的悔恨(“說于子胥”)、史論兩個環(huán)節(jié),從而使子胥之死與吳王之死變成了或真或假的歷史故事,同時,吳王之死更具有歷史的反面教訓意義(“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謀故也”),悔恨、史論兩個環(huán)節(jié)應當是歷史文本的二次生成。
〔責任編輯: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