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紹文
在小說中,我們首先必須面對菲利普夫婦,他們給人印象最深,似乎也令人鄙薄。但是他們真的只是虛榮、貪鄙、冷酷,甚至唯利是圖、人見人恨嗎?還是瞧瞧作品中的實際人物形象罷,而不是純粹的政治解讀。
首先,他們很實在而節(jié)儉。菲利普夫婦小職員而已,“剛剛夠生活罷了”。面對這種生活狀況,該夫婦既有切膚之痛,又只能節(jié)儉,甚至吝嗇,故“家里樣樣都要節(jié)省”,不敢答應人家的宴請,日用品是減價的甚至舊貨,長裙自己做,布料討價還價。丈夫請吃牡蠣,妻子甚至阻撓,雖然理由冠冕可笑,其實完全可以理解,可謂當家方知油鹽貴。有人以此評論妻子愛慕虛榮、吝嗇賭錢,也許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站著說話腰不疼。家境本來困窘,難道要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腫臉充胖子嗎?
其次,他們多幻想而非貪婪。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尤其是處于困窘境地之人,誰不會向往美好甚至異想天開呢?生活拮據(jù)的菲利普夫婦更不例外。特別是接到兄弟于勒的來信,知道這個曾是“敗家子”的兄弟發(fā)財了而且還將補償自己的時候,夫婦乃至全家欣喜若狂,喜出望外,渴盼不已。這難道不是一種比較正常的反應嗎?如果一個人特別是貧者面臨天降橫財?shù)南M麩o動于衷、淡然處之,那么這個人可以說不是傻子就是圣人。拮據(jù)的生活壓抑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對身在異鄉(xiāng)的據(jù)說發(fā)財?shù)男值艽嬷稽c阿Q式的幻想,難道就有罪過嗎?難道這樣的人就是貪婪自私、靈魂污濁嗎?
再次,他們也有不少可貴之處。第一,對兄弟的容忍。兄弟是單身漢,作為兄嫂沒有喪盡天良地巧取豪奪他應得的遺產(chǎn),即使后來打發(fā)他去了美洲,也是按照當?shù)氐膽T例,迫不得已。這也許不是貪鄙冷酷之人所作所為,筆者不敢想象世間存在這樣的人:他可以任憑親友拖累自己直到無法生活。第二,他倆也極其關心子女的前途。兩個女兒都已成人,因為家貧無法尋到對象,都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父母十分憂愁。如果是嗜財如命、愛慕虛榮者也許要千方百計攀龍附鳳,希望借此發(fā)財,正如巴爾扎克《高老頭》中那位父親一樣百般寵愛女兒,一心盼著她們嫁得金龜婿。菲利普夫婦(恐怕任何人)也許存在這種想法,但在小說中卻沒有付諸行動,后來只是同意了一樁可謂門當戶對的親事,甚至為此欣喜不已,萬分拮據(jù)的情況下竟還決定到哲爾賽島游玩,難怪一家人去時“快活而驕傲”。至于父親在船上請吃牡蠣,也是情理之中事,女兒喜慶,破費(小費)高興一下,不行嗎?
最后,他們勢利而無奈。菲利普并非完美無暇,筆者也無意庇護,只是不愿苛求于人,主觀膳斷。有人認為菲利普夫婦對兄弟于勒富而愛、窮而恨,從而評判他倆唯利是圖,貪鄙冷酷。筆者不敢茍同,以為言重,設身處地,將心比心,認為相當勢利而已。在金錢和親人、現(xiàn)實和親情、可恥和光榮面前,菲氏夫婦選擇了前者,固然是為生活所迫,出于無奈,出此下策,但畢竟因此而喪失部分美好的人性。所以,對菲利普夫婦的選擇,我們可以理解甚至同情,但肯定無法永遠原諒。
直面菲利普夫婦,我們真的無法嘲笑,更不會憎惡他們,我們同情而悲哀。因為他們是迫于生活壓力的美好人性的失落者。這樣的人物絕非資本主義社會所獨有,何地何時都可能出現(xiàn)的。
與菲利普夫婦比較,于勒隱隱約約,角色多多:敗家子,發(fā)財者,老流氓,流浪者,孤獨者,等等。不少論者認為他的結(jié)局咎由自取,自食其果,不值同情。但細究之下,此人雖有年輕時的荒唐,但他后來身上卻也有著動人的美好人性,值得同情,甚至可敬。
第一,年輕荒唐。于勒出身可以,但惡習不少,成年以后,不但未能成家立業(yè),而且“行為不正”,肆意揮霍,把自己應得遺產(chǎn)吃得一干二凈,且“大大占用了兄長應得的遺產(chǎn)”,最終只得遠出流浪。這年輕時的荒唐其實為他后來的不幸遭遇埋下了伏筆。
第二,曾經(jīng)“輝煌”。于勒后來也許悔過自新了,所以不久竟然發(fā)財,而且寫信回家表示補償兄嫂,當然發(fā)財也可能只是于勒的美好幻想,并向自己的兄嫂撒了一個美麗的謊言。于是他由一個敗家子竟然成為了“一個正直的人”“有辦法的人”“善良的人”,并且給兄嫂全家?guī)砹恕拔ㄒ幌M薄案R魰?。可惜后來不知怎的又“一文不值”?/p>
第三,善良倔強。聯(lián)系文本,有例可證:其一,勇于悔過,意欲賠償兄嫂。于勒可以說是被逼出門,但他在外發(fā)點財后便寫信回來表示補償兄嫂。這是一個忘恩負義、薄情寡義者難以做到的。雖然后來因為破產(chǎn)而未付諸行動,但其情可貴。其二,為人著想。細讀于勒第二封信及聯(lián)系后文,可知他這時已經(jīng)破產(chǎn),但他還擔憂兄嫂為己操心,故寫信安慰。這種為人著想的品質(zhì)確實可貴,也很動人。其三,窮困潦倒,自食其力。于勒在外確實輝煌一時,但很快破產(chǎn),但他沒去偷、搶,也不愿回到兄嫂身邊,既不是“一個賊”,也不是一個“老流氓”,而是做水手,賣牡蠣,而且長期如此,是一個自食其力者。有意思的是在船上于勒大約也發(fā)現(xiàn)了兄嫂,但他沒有做聲。
由此可見,同菲利普夫婦比較,于勒雖然曾經(jīng)荒唐,后來處境狼狽,但他善良、倔強、不愿重新拖累兄嫂,自食其力,身上閃爍著一些美好人性??梢哉f,于勒是一個生活、人生失敗的美好人性堅持者。他的遭遇啟示后來者人生并不平順,往往坎坷多難,但能堅強面對于人無害,也許令人同情,其實也令人可敬的。
一般論者認為,“我”在作品中只是一個線索人物。其實筆者以為這個人物不可忽視,作者設此人物用心良苦,大有深意,可以說是作品主題的寄托者。
首先,“我”的存在,使作品中的故事具有了雙重評論角度。成人角度:作品的人物特別是菲利普夫婦和于勒進入了世俗的目光之中。菲利普夫婦因兄弟貧富變化而態(tài)度變化,似乎顯現(xiàn)了一種唯利是圖的嘴臉。而于勒是一個年輕荒唐后來狼狽的生活失敗者。兒童角度:以感情來衡量人事。故在“我”的眼中,菲利普夫婦生活拮據(jù)、痛苦不堪,無可奈何,辛酸不已,而于勒就是孤苦的流浪者,是我日夜思念的親叔叔,而且不會因為貧富而改變。顯然,前者是一種金錢現(xiàn)實的眼光,后者一種感情純真的角度。
其次,在作品中“我”是一個完整的發(fā)展的人物形象。論者一般僅顧及作品中小時候的“我”,實際上在作品的首尾(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課文《我的叔叔于勒》其實已被掐頭去尾,筆者以為不妥。因為這首尾的保留不僅關系到敘事手法的效果,而且更重要的是影響了作品主題的開掘,特別是影響了對作品中“我”的評判。故去掉首尾,作品黯然失色,故應保留原來首尾)中,“我”已是一個成年人。小時候“我”耳聞目睹父母的辛酸生活、叔叔的昔日荒唐故事,卻始終保持一顆純真可貴的童心,更是一顆愛心,閃耀著美好人性的光芒。但更可貴的是從作品首尾部分可以看出“我”長大后仍然保持了那些美好的人性。他說對這個故事“一直記住不忘的”,他難忘的僅僅是故事嗎?不是的,他難忘的是童年辛酸的生活,父母的無奈,叔叔的愁苦。但他并沒有長成他父母那樣的人,他有時竟給討飯的五法郎,只是一種普通的施舍行為嗎?顯然不是,是愛心,是懷念,是懺悔,是對美好人性的呼喚。由他的行為,我們完全可以判定作品中“我”是一個永遠保持美好人性的人,完全不同于他的父母,也不同于于勒。而這正是作者匠心所在。作者借助這個人物形象呼喚美好人性,希望我們都能永遠保持這種美好人性,而拋棄人類貪鄙虛榮、冷酷自私的獸性。
除塑造人物形象以外,作者以“我的叔叔于勒”作為題目,筆者也以為大有深意,特別是有力凸顯作品主題指向,可謂畫龍點睛:其一,懸念作用。如上所言,于勒是這篇作品的關鍵人物,起懸念作用。
其二,對比作用。在作品中,于勒在兄嫂等人眼中一時是“壞蛋”“流氓”“無賴”,一時是“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一時是“賊”,卻永遠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弟弟,我的親叔叔”。這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暗示了作者的傾向:批判世俗中人們的勢利,贊揚美好的人性。
其三,暗示作用?!拔业氖迨逵诶铡保嗝从H切,多么溫馨,多么平常,又多么難得!但在作品中,于勒在人們看來是可惡、可憐的,不僅外人鄙視,甚至親人也拋棄他,多么悲慘,人們連貓狗都喂,難道連一個生活的失敗者、社會的弱勢者都不能容忍嗎?但是作者安排了一個“我”也只有一個“我”對于勒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地充滿了愛,難道不值得讀者重視嗎?也許讀者以為小孩自然如此,大了未必。但作品中,后來“我”長大了,顯然還是那樣一個充滿美好人性的人。作品中人物關系是現(xiàn)實的,殘酷的,令人失望的,但是作者多么希望人們能夠形成一種和諧、溫馨的關系,強烈地呼喚著人們盡力保持著美好人性。
綜上所述,閱讀小說作品,不能總是亦步亦趨、人云亦云,而要知人論世,用心用情,緊貼文本,深入解讀,才能有所見地,有所收獲。所以,這篇世界級短篇杰作絕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通過對辛酸而不得不勢利的菲利普夫婦、坎坷而終于堅強的于勒、可敬而永葆愛心的“我”,這三個看似分裂實則聚合的人物形象的藝術刻畫,和對畫龍點睛般的題目的巧妙凸顯,充分表現(xiàn)了美好人性的極其寶貴,深情寄寓作者熱切盼望人們相互親愛、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
[作者通聯(lián):重慶市萬州第二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