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慧
摘 要: 祭祀祖先的范圍,即儀典中祭祀哪些祖先,不但是祖先崇拜的基本問題,并且還折射出生者與祖先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人們對家族、血緣的認(rèn)知等等。春秋時期是社會變動較為劇烈的時期,在這一變化的時代,祭祀對象發(fā)生若干變化,祖先崇拜也展現(xiàn)出新的特點??傮w而言,春秋時人重視近祖,也注重遠(yuǎn)祖,在選擇所祭對象時,春秋時人以滿足現(xiàn)實需求為目的,祭祀祖先有其靈活的一面而并無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煽白⒁獾氖?,春秋時人擅于追溯遠(yuǎn)祖,春秋金文中出現(xiàn)了對祝融、成湯等遠(yuǎn)祖的追記,而不再如西周時人一般只將祖先追蹤至文王武王時代。此外,春秋時人對于英雄祖先十分崇拜,并將這一風(fēng)尚提升至禮的高度予以闡述。春秋時人追憶遠(yuǎn)祖,對儒家“慎終追遠(yuǎn)”的觀念有深刻的影響;春秋時人崇拜英雄祖先,對于這一時期人們創(chuàng)造出共同的英雄祖先有直接的影響。
關(guān)鍵詞: 春秋;祭祀祖先;祖先崇拜
祭祀祖先的范圍,近祖抑或遠(yuǎn)祖、直系或者旁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生者與祖先的關(guān)系,以及人們對血緣家族的認(rèn)知等,是祖先崇拜研究中的基本問題。戰(zhàn)國禮書中對于祭祖范圍,有不少論述,如謂“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諸侯及其大祖。大夫、士有大事,省于其君,干、祫及其高祖”,①是說王、諸侯、大夫、士各有其祭祀祖先的范圍。然而,禮書中所說,反映的是西周時期的情形還是春秋時期的狀況?西周、春秋時期祭祀祖先的范圍是否有變化?
春秋時期是家族組織、血緣觀念發(fā)生變化的時代,對這一轉(zhuǎn)折時期的祭祖范圍、祭祖觀念,學(xué)術(shù)界尚缺乏專門研究。本文嘗試對春秋時期人們所祭祖先的范圍進行梳理,以深入了解這一時期祖先崇拜的發(fā)展變化、祖先崇拜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一、春秋時期的合祭以及祭祀遠(yuǎn)祖
春秋時期,直系近祖在人們的心目中占據(jù)重要位置,這一點可從金文中略窺一二。春秋青銅銘文顯示,人們?yōu)楦缚寄稿髌?,表明直系近祖在生者心目中具有重要地位。如山東曲阜出土的春秋早期魯仲齊鼎“作皇考鼎”,②同一地點所出魯伯悆盨“作其皇考皇母旅盨簋”(《集成》4458),山東棗莊小邾國墓地所出滕侯蘇盨“作厥文考滕仲旅簋”(《集成》4428),尌仲簋蓋“作朕皇考仲彝尊簋,用享用孝”(《集成》4124),春秋晚期莒侯少子簋記載為皇妣“君中妃”(《集成》4152)作祭器。上述諸器皆是為父母所作。生者為考妣作器固然不能說明祭祀時所祭對象僅限于父考母妣,但表明直系近祖對于生者具有更重要的意義。不過整體來說,春秋時期為考妣作器的數(shù)量較之西周時期急劇減少。
春秋時人注重直系近祖,但在祭祀中,遠(yuǎn)祖也常常是他們的祭祀對象。這首先可以從春秋青銅銘文中得見。與西周中期以來的銘文體例相似,春秋金文中也罕見具體祭祀活動,如肜、禘等的記載,但泛稱祭祀的詞語,如“用享用孝”“追享孝”等時有所見??疾榇祟愓Z詞的用法,有助于了解時人祭祀祖先的范圍。春秋銘文中,“享孝”的對象,少數(shù)為具體的祖父、父考,如鄀公平侯鼎“追孝于厥皇祖公,于厥皇考屖盂公”(《集成》2771),鄀公敄人鐘“追孝于厥皇祖哀公、皇考公”(《集成》59)。但多數(shù)情況下,“享孝”的對象,并沒有明確所指,而是泛稱祖、考,如鄀公鼎謂“追享孝于皇祖考”(《集成》2753),春秋中期欒書缶“以祭我皇祖”(《集成》10008),春秋晚期仆兒鐘“以追孝先祖”(《集成》183),甚六鐘“以享于我先祖”,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29頁。齊鮑氏鐘“用享以孝于臺皇祖、文考”(《集成》142),王子午鼎“用享以孝于我皇祖文考”,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124頁。與兵壺“用享用孝于我皇祖文考”,王人聰:《鄭大子之孫與兵壺考釋》,中國古文字研究會、吉林大學(xué)古文字研究室編:《古文字研究》第24輯,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33頁。邾公孫班镈“為其龢,用饎于其皇祖”(《集成》140),郘鐘“我以享孝,樂我先祖”(《集成》225)等等。上述銘文中所稱的祖考,并無具體私名,而是泛稱。其中的“祖”,也不局限于祖父一世,而是眾多祖先的合稱。這種情況的祭祀,應(yīng)當(dāng)就是合祭,即不分近祖與遠(yuǎn)祖,所有祖先皆在祭祀范圍內(nèi)。值得指出的是,上引青銅器所出地不一,有出自中原的魯國、齊國、鄭國,有出自江漢的曾國、楚國,覆蓋范圍廣泛,可說祭祀多位祖先是春秋時期較為普遍的做法。
春秋時期不分遠(yuǎn)近泛祭祖先的情況也見諸文獻記載。《左傳》宣公十二年,晉楚之戰(zhàn),楚人敗晉師,楚莊王說:“其為先君宮,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保〞x)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83頁。意謂祀先君,告成事。此處的“先君”,應(yīng)是多位先祖?!对娊?jīng)·小雅·天?!吩唬骸?/p>
吉蠲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嘗,于公先王?!币庵^美善、潔凈的酒食,用以祭祀獻享。夏季的禴祭、春季的祠祭、秋季的嘗祭、冬季的烝祭,皆用以獻祭“公先王”。所謂“公先王”,鄭箋云“公,先公,謂后稷至諸盩?!保h)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12頁。關(guān)于周人世系,《史記·周本紀(jì)》列出的先公先王有后稷、不窋、鞠、公劉、慶節(jié)、皇仆、差弗、毀隃、公非、高圉、亞圉、公叔祖類(諸盩)、關(guān)于“公叔祖類”,《史記·周本紀(jì)》索隱云“《系本》云:‘太公組紺諸盩?!度辣怼贩Q叔類,凡四名?;矢χk云‘公祖一名組紺諸盩,字叔類,號曰太公也”。參見《史記》卷四《周本紀(j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9頁。公亶父、季歷、昌(文王)。依照《世本》和皇甫謐之說,諸盩稱“太公”,則諸盩以前的周先祖是為先公,而公亶父為太王,其下周祖皆以“王”稱,則公亶父至文王是為先王?!对娊?jīng)·小雅·天?!吩娭械摹肮韧酢睉?yīng)當(dāng)是先公先王的省稱,包括了周王的眾多先祖。
再看《詩經(jīng)·小雅·楚茨》的記載。此篇是貴族祭祀祖先的樂歌,詩謂: “
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饗?!保h)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68頁。
詩篇描繪主司祭禮的“祝”在宗廟門內(nèi)主持祭祀,祊,許慎《說文解字》:“,門內(nèi)祭,先祖所以彷徨”(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8頁)?!抖Y記·郊特牲》:“索祭祝于祊。不知神之所在,于彼乎?于此乎?”參見(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457頁。祭祖之禮完備,祖先神靈降臨,享受祭祀。《楚茨》所言“神?!?,毛傳“保,安也”,鄭箋“其鬼神又安而享其祭祀”[(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68頁]。朱熹說:“神保,蓋尸之嘉號,《楚辭》所謂‘靈保?!盵(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53頁]馬瑞辰謂“保者,守也,依也。神之所依為神保,與‘先祖對舉,當(dāng)以神保連讀。神保為神之嘉稱,猶《楚詞》或言靈,或言靈保,靈保亦靈也。詩既言先祖,又言神保者,親之為先祖,尊之則為神?!保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03頁)。林義光曰:“后章云‘鼓鐘送尸,神保聿歸,神保當(dāng)即尸也。保者附也……尸為神之所附所倚,故稱神?!盵(清)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260頁]。前來接受祭品的祖先,詩篇稱“先祖是皇”,當(dāng)指全部祖先?!秶Z·魯語上》記載曹劌諫魯莊公如齊觀社,說先王之禮為“天子祀上帝……諸侯祀先王、先公”,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46頁。這個說法表明,在魯國所行的常祀中,“常祀”,當(dāng)指通常的、慣例的祭祀。詳見劉源:《商周祭祖禮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47頁。先王、先公皆在祭祀行列,祭祀包含全體祖先?!秶Z·楚語下》描述祭祀之時,“國于是乎烝嘗,家于是乎嘗祀,百姓夫婦擇其令辰,奉其犧牲,敬其粢盛……帥其子姓,從其時享,虔其宗祝,道其順辭,以昭祀其先祖”,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19頁。家族長率領(lǐng)眾子、同姓,由宗、祝主持,贊頌追憶,明祀祖先。此處的“祀其先祖”,也應(yīng)指列祖列宗。此外,《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有 “烝、嘗、禘于廟”(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34頁。的記載,楊伯峻先生說:“遇烝、嘗及禘祭,則于廟中合群祖共祭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06頁。這種合祭先祖的禮儀,禮書上稱為“祫祭”?!豆騻鳌丰屛墓辍白髻夜鳌敝^:“大事者何?大祫也。大祫?wù)吆危亢霞酪?。其合祭奈何?毀廟之主,陳于大祖,未毀廟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p>
(漢)何休注,(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267頁。按,這種合祭先祖的祫祭,后來的禮學(xué)家或又稱為“禘祫”,將祭天、祭始祖、合祭先祖等皆混而為一,糾葛難辨,關(guān)于這種祭祖禮制的具體內(nèi)容,所釋多有分歧。事實上,將祭天與祭祖相混合的做法,不見于西周彝銘,應(yīng)出自東周時的觀念。祫祭之名在甲金文字中尚未見到,很可能源自戰(zhàn)國禮學(xué)家,是禮家對于先秦時期合祭祖先之事所用的名稱??傊?,春秋時期貴族們舉行常祀,所祭對象可以包括所有祖先。
春秋時人在常祀中遍祭祖先,并不拘泥于近祖與遠(yuǎn)祖的區(qū)別。事實上,在某些時刻,遠(yuǎn)祖得到后世子孫的更多青睞?!对娊?jīng)·魯頌·閟宮》所述一例,就頗能說明問題。詩篇記述了魯僖公舉行祭祀的盛況,云:
周公之孫,莊公之子,龍旂承祀,六轡耳耳,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犧,是饗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15頁。
詩歌贊頌魯僖公四時不懈,勤于祭祀。他祭祀周人始祖后稷,也祭祀魯人始祖周公,可見遠(yuǎn)祖在魯國祭祀中具有重要意義。《禮記·明堂位》亦謂“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牲用白牡”,(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489頁。意指魯國國君以禘禮祭祀始祖周公。魯人還以禘禮祭祀其他先祖,《左傳》昭公十五年記載,此年魯人“有事于武宮”“將禘于武公”,(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077頁。武公,伯禽之玄孫,即魯侯敖(約前825-前816),距離昭公已十世,是典型的遠(yuǎn)祖。不唯魯國,其他諸侯國祭祀祖先,遠(yuǎn)祖亦是重要祭祀對象?!蹲髠鳌肺墓暧涊d君子語“宋祖帝乙,鄭祖厲王”,(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39頁。帝乙,宋始封君微子之父;厲王,鄭始封君桓公之父。宋人、鄭人祭祀,不但祭祀微子、鄭桓公,且更要向前推進一輩到始封君的父親,足見當(dāng)時人對于遠(yuǎn)祖的重視。
中原諸侯國之外,江漢的楚等國也祭祀遠(yuǎn)祖?!蹲髠鳌焚夜暧浭隽顺缳缰拢鋵?dǎo)火索就是夔不祭祀楚之遠(yuǎn)祖祝融、鬻熊。夔為楚之別封,依禮當(dāng)祭楚人遠(yuǎn)祖,但夔對于不祀楚人先祖的做法自有道理,說“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21-1822頁。意謂其先王熊摯患疾時,未獲得楚人祖先護佑,因此不再祭祀楚人先祖。夔子對于祭祀祖先,采取了相當(dāng)實用的態(tài)度,祖先福佑則祭,不佑則棄。但楚仍以夔不祀楚先為由,帥師滅夔??梢姡诔诵哪恐?,遠(yuǎn)祖必當(dāng)受祭,夔因此而被滅國,雖然有強楚擴張這一根本原因,但對于遠(yuǎn)祖之不恭,則是當(dāng)時社會輿論所認(rèn)可的滅夔之緣由。
綜觀以上諸例,可知春秋時期祭祀遠(yuǎn)祖為各諸侯國常態(tài),遠(yuǎn)祖是祭祀對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事實上,春秋時期,人們往往樂于將世系追蹤至始祖、遠(yuǎn)祖。春秋晚期邾公鐘稱器主為“陸融之孫”(《集成》102),將祖先追溯至傳說中的始祖陸融。叔夷鐘則稱“夷典其先舊,及其高祖,赫赫成湯”(《集成》285),叔夷為殷商后裔而侍奉于齊君者,在銘文中,他贊頌先祖成湯。同樣,宋公固(宋共公)為女作媵鼎、盙,稱自己為“有殷天乙湯孫”,李學(xué)勤:《棗莊徐樓村宋公鼎與費國》,《史學(xué)月刊》,2012年第1期。即成湯之孫。銘文內(nèi)追憶遠(yuǎn)祖與祭儀中祭祀遠(yuǎn)祖,兩者是相互契合的。
二、春秋時期的“選祭”
學(xué)者在研究殷商祖先祭祀時,注意到商人存在選擇若干祖先祭祀的現(xiàn)象,而不是采取常見的周祭的方法遍祀祖先,學(xué)者將這種選擇祖先、“有意而為之”的祭祀稱為選祭。陳夢家先生在總結(jié)商人的祖先祭祀時,將其區(qū)分為周祭與選祭。他說:“殷代祭祀復(fù)雜,但我們可提出有關(guān)的兩類:一類是‘周祭,用三種主要祭祀(彡,羽,)輪流的依先祖先妣的日干遍祀一周,三種祭祀遍祀一周謂之‘一祀。一類是‘選祭,在一次合祭中選祭若干先祖,多是直系或五世以內(nèi)的先祖(包括旁系)……選祭則自武丁以至殷亡,繼續(xù)施行?!眳⒁婈悏艏遥骸兑笮娌忿o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73頁。這里借用“選祭”概念,來說明春秋時人祭祀祖先時,也存在著超越遠(yuǎn)祖與近祖的界限、特意選擇某些祖先或某個祖先而祭的情況。選擇性地祭祀祖先,突出地體現(xiàn)了春秋時期生者對祖先的態(tài)度及時人的價值觀念。
春秋時人或祭遠(yuǎn)祖或禱近親,并無近與遠(yuǎn)的嚴(yán)格區(qū)分。人們常常選取那些有特殊功能或與祈請事件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祖先而祭禱,春秋時人的這種做法,與他們的實用態(tài)度有關(guān)。在這種情形下,祖先以功能、貢獻分類,從而打破了以遠(yuǎn)、近相分的傳統(tǒng),跨越了近親與遠(yuǎn)祖的糾葛。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是春秋后期魯國祭禱煬公之事?!蹲髠鳌范ü暧涊d:“昭公出故,季平子禱于煬公。九月,立煬宮?!保〞x)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32頁。
此事發(fā)生于魯昭公出奔而居于乾侯時,執(zhí)掌魯國大權(quán)的季孫氏欲廢昭公之子公衍而立昭公之弟,即此后的魯定公。季平子因此向魯煬公祈禱,在此事成功并且昭公客死異鄉(xiāng)之后,季氏為煬公重新立廟。季平子所禱之煬公,為魯伯禽之庶子,即魯侯熙,其時距離魯定公已歷五百年之久。魯國先公眾多,季氏獨禱五百年前的煬公,實是因為魯煬公以弟之身份而繼兄位,與定公以昭公弟身份繼位的情形相同,定公效煬公嗣位故事而已。
《史記》:“魯公伯禽卒,子考公酋立??脊哪曜?,立弟熙,是謂煬公?!保ā妒酚洝肪砣遏斨芄兰摇?,第1837頁)值得注意的是,季氏“立煬宮”,關(guān)于季氏立煬宮、禱于煬公,杜預(yù)注曰:“平子逐君,懼而請禱于煬公。昭公死于外,自以為獲福,故立其宮”[(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32頁]。萬孝恭曰:“季孫舍昭公之適嗣而立定公,恐人議己,于是立煬宮。其意若曰‘魯一生一及,乃國之舊制,非吾之私意也”(吳靜安:《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續(xù)》,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9-1700頁);竹添光鴻謂:“蓋昭公既出,季氏欲廢昭公子,以定公為君,故私禱之。今定公以弟即位,乃立宮以賽之。”參見[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2126頁。表明根據(jù)禮制,魯煬公廟早已廢毀,周人并不以立遠(yuǎn)祖之廟為常例。楊伯峻先生有詳細(xì)論述,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27頁。事實上,兄終弟及在魯國還有厲公與獻公、真公與武公,閔公與僖公(陳筱芳:《周代廟制異議》,《史學(xué)集刊》,2010年第5期),季氏獨選煬宮,或許是由于他是魯國第一位以弟之身份繼承兄之位者。杜預(yù)注即謂“(煬公)其廟已毀,季氏禱之,而立其宮,書以譏之”。(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31頁。季平子別出心裁向魯煬公禱告,又立其宮,完全是由于在魯煬公與魯定公之間找到了共同點。就這件事情可以說,春秋時人相信,做出相類事件的先祖將護佑做此類事情的生者。具有這樣的觀念基礎(chǔ),春秋時人求禱祖先,就不必以遠(yuǎn)近為限,而可以根據(jù)現(xiàn)實需求選擇先祖。換言之,在祭祀中掌握主動權(quán)的,是現(xiàn)實中的生者。
選擇特定的先祖予以祈請,還見于周敬王欲城成周而請晉人援助之事。彼時周王想要重修成周,但他并不直接說我欲城成周,而說“今我欲徼福假靈于成王,修成周之城”,徼,求;假,借;靈,福也。(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27頁。敬王修成周,而特別祈靈于成王,是由于周初成王合諸侯城成周之故。事前祈禱于曾經(jīng)做相同事情的先祖即可能取得成功,這是春秋時期人們的信念。
春秋時人在祭祀祖先方面,采取通融而實用的態(tài)度,人們更傾向于選取那些生前功勛卓著的先祖進行祭禱。典型的事例是衛(wèi)太子蒯聵禱戰(zhàn)之事?!蹲髠鳌钒Ч暧涊d,蒯聵隨晉趙鞅伐范氏、中行氏。大戰(zhàn)在即,他禱告說:
曾孫蒯聵敢昭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鄭勝亂從,晉午在難,不能治亂,使鞅討之。蒯聵不敢自佚,備持矛焉。敢告無絕筋,無折骨,無面?zhèn)?,以集大事,無作三祖羞,大命不敢請,佩玉不敢愛。(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57頁。在這里,蒯聵禱于三位先祖。其所禱文王為周之先王,康叔為衛(wèi)之始封君,襄公為蒯聵祖父,三位先祖世次不相銜接,且文王、康叔世代久遠(yuǎn)。蒯聵祈禱于文王、康叔,一則由于康叔為衛(wèi)立國君主,而文王為康叔之父;二則在于文王、康叔生時有開創(chuàng)周邦、衛(wèi)國之功,死后也當(dāng)神力超群。可堪注意的是,這一禱辭亦見于《國語·晉語九》?!秶Z》與《左傳》所記大致相同,但存在微妙差異:《國語》中所禱對象增加了“昭考靈公”,徐元誥:《國語集解》,第451頁。即蒯聵之父衛(wèi)靈公。死生關(guān)頭,祈請父考護佑,入情入理,但此事卻不見載于《左傳》。關(guān)于《左傳》中不見蒯聵禱于父考衛(wèi)靈公,有學(xué)者指出“大子提出三祖,隱見統(tǒng)緒歸己,夫人有疾痛,未嘗不呼父母也,而聵但言祖者,以父靈不佑也。《國語》又增昭考靈公,不知此時未葬無謚,不可信”,[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第2276頁。以為此時靈公已死但未葬,《國語》卻記其謚號,為不可信。但是,檢諸文獻,可知蒯聵不禱于其父可能別有曲折:其父衛(wèi)靈公德行有污、治國無能,且父子之間有激烈沖突。據(jù)《左傳》記載,蒯聵之父衛(wèi)靈公卒后,蒯聵之子輒繼立為衛(wèi)君,蒯聵出逃投靠趙鞅。蒯聵出奔,實是由于與其父因南子已生嫌隙?!蹲髠鳌范ü哪暧涊d,衛(wèi)靈公為夫人南子召見宋國美男宋朝,適逢太子蒯聵獻盂于齊,過宋野,遭宋野人羞辱,蒯聵恥之,遂召太子家臣戲陽速朝見南子,伺機行刺。不料家臣臨陣膽怯,刺殺未遂,蒯聵被迫出逃,衛(wèi)君盡逐其黨。衛(wèi)靈公由于淫亂而與太子生隙,蒯聵無奈出奔,在戰(zhàn)爭關(guān)頭,是否還愿意禱請其父?誠然在緊急時刻、重大關(guān)頭向近親父考祈禱乃人之常情,而《左傳》所載,更符合圍繞蒯聵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之后的狀況。無論如何,衛(wèi)太子禱戰(zhàn)之事,都顯示出春秋時人在遇事需要祈靈于祖先時,那些能力超乎其類的先祖更受青睞,人們對他們膜拜,予他們以殊榮,而不再講究近親、遠(yuǎn)祖的平衡。
春秋時人以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對待神靈,選擇神靈而進行祭禱,此類事例并不少見,甚至出現(xiàn)了選異族之先祖而祭祀的事例。魯僖公三十一年(前629),狄圍衛(wèi),衛(wèi)被迫遷于帝丘。帝丘曾為夏相所居之地,而相為夏后帝啟之孫,帝中康之子。衛(wèi)成公遷入帝丘后,夢到衛(wèi)始封君康叔告訴他,夏相搶奪了衛(wèi)人對康叔的祭祀。于是,衛(wèi)成公命衛(wèi)人祭祀并非衛(wèi)人祖先的夏相。衛(wèi)大夫?qū)幬渥臃磳Τ晒淖龇ǎf:
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杞、鄫何事?相之不享于此久矣,非衛(wèi)之罪也,不可以間成王、周公之命祀,請改祀命。(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32頁。
這是一段非常有名的言論。寧武子堅持鬼神不吃非同族所獻祭品的說法,認(rèn)為夏相自有姒姓族的后裔杞國、鄫國來祭祀,不需要姬姓的衛(wèi)國來諂媚。過去論者多注意到春秋時人祭祀同族先祖這一基本觀念,但有兩點卻被忽視了:
其一,寧武子說周人應(yīng)遵從成王、周公的“命祀”,祭祀那些周王室頒布的各諸侯國當(dāng)祭之神靈。也就是說,周代社會有王室指導(dǎo)各諸侯國祭祀之禮,稱為“命祀”?!秶Z·魯語上》也有此類記載:魯國發(fā)生饑荒,臧文仲以鬯圭與玉如齊告糴,他說:“天災(zāi)流行,戾于弊邑,饑饉薦降,民羸幾卒,大懼殄周公、太公之命祀,職貢業(yè)事之不共而獲戾。不腆先君之敝器,敢告滯積,以紓執(zhí)事;以救敝邑,使能共職。豈唯寡君與二三臣實受君賜,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實永饗而賴之!”韋昭注:“賈、唐二君云:‘周公為太宰,太公為太師,皆掌命諸侯之國所當(dāng)祀也”,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49-150頁。按,關(guān)于“命祀”,《左傳》昭公八年記載,晉國史趙追憶陳國歷史時說:“舜重之以明德,寘德于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賜之姓,使祀虞帝”?!皩叺掠谒臁本?,杜預(yù)注:“舜后。蓋殷之興,存舜之后而封遂”[(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053頁],意謂舜之族至舜時更加興盛,此后舜之后人在遂地發(fā)展。及西周建立,賜舜之后人胡公不淫以姓,并命其祀虞。按照這一記載,西周初年確有對諸侯國所祀神靈予以管理之事。魯僖公五年,虞君被晉俘而國滅,虞公也被作為媵臣而押送至秦國,但晉還是“修虞祀”,漢儒服虔解釋說:“虞所祭祀,命祀也”(《史記》卷三九《晉世家》,第1978-1979頁)。國滅而祀不廢,這是周代通行的理念。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其“祀”是周王朝的“命祀”,其權(quán)威性可見一斑?!懊搿钡膶嵸|(zhì)當(dāng)是周王朝對于各諸侯國祭祖原則的認(rèn)可與保護。至于楚昭王所言“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162頁],漢儒王符所謂“鬼神有尊卑。天地山川、社稷五祀、百辟卿士有功于民者,天子諸侯所命祀也”[(漢)王符著,(清)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6頁],皆為將“命祀”范圍的擴而大之的說法,并非“命祀”的初意。意謂周公、太公曾經(jīng)制定有關(guān)各諸侯之國所當(dāng)祭祀神靈的規(guī)則。成王、周公或是太公是否真正管理諸侯國所祭神靈,以及其詳如何,不得而知,但寧武子所說至少表明周王室曾經(jīng)對各國祭祀有一定程度的管理,并且入春秋以來這種說法猶存,仍具有一定的約束力。楊伯峻先生說:“蓋諸侯之國所當(dāng)祀者,由周王室命之;衛(wèi)國之所當(dāng)祀者,為成王、周公所命,今祀相,在命祀之外者,故云犯成王、周公之命祀也?!眳⒁姉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第487頁。
其二,康叔托夢衛(wèi)成公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古人有托夢言事之習(xí),現(xiàn)實愿望需通過夢境預(yù)言再傳遞回現(xiàn)實以曲折達成,實為揚夢以悅眾之舉。衛(wèi)成公夢夏相奪康叔之享,發(fā)生在衛(wèi)避狄難而遷入帝丘之后,而帝丘本為夏裔所居之地。衛(wèi)成公遷入后是否自感不安,希冀不但有自己祖先神靈的保佑,也希冀有當(dāng)?shù)厣耢`福佑,以獲長居此地之效?若如此,則衛(wèi)成公之夢就有可能是故意制造輿論,為祭祀取媚夏相做鋪墊。就寧武子所說看,春秋時期各國所祭神靈不得輕易更改,但衛(wèi)成公在來到帝丘之后,違背周禮而改祀與衛(wèi)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本地祖神夏相,應(yīng)當(dāng)說與其現(xiàn)實目的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此類事例中,人們具有非常功利而靈活的態(tài)度,神靈只是達成子孫愿望的工具,真正的主體核心是人世間的生者。
《呂氏春秋·誠廉》篇借伯夷、叔齊批評周武王以富貴與殷商舊臣盟誓而祭的做法,論述了古今祭祀的區(qū)別,謂:“昔者神農(nóng)氏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福也。其于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标惼骈啵骸秴问洗呵镄滦a尅?,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0頁?!氨M敬”與“祈福”二者關(guān)系密切,但側(cè)重點有所不同?!氨M敬”重在心之誠以及意之忠,“祈福”則重己福之厚以及私利之大。西周早期的祭祖,“盡敬”尚居主要位置,而此后則是“祈?!睗u成主流。若說春秋時期多有為“實用”而祭祖的現(xiàn)象,并不為過,春秋時期的“選祭”,即為一證。
三、春秋時期的“逆祀”
為滿足生者愿望而隨生者之意選取祖先進行祭祀,是春秋時期習(xí)見的做法。即便是持守周禮的魯國,也概莫能外。魯文公時,魯國發(fā)生了“大逆不道”的“逆祀”事件,在當(dāng)時社會引起人們的爭論,也在后世留下了不小的影響。
“逆祀”之稱,來源于商人祭祀法。卜辭所見殷商時人祭祀先王的順序有“順祭”和“逆祭”兩種類型。所謂“順祭”,即按照先王的世次和即位順序依次祭祀先王,而“逆祀”則是從后世祖先開始向前祭祀先王。甲骨卜辭中所見的祭祀,絕大部分是順祀,尤其是周祭,是嚴(yán)格按照先王世系和即位的順序逐個致祭的。而商人的逆祀則主要出現(xiàn)在歲祭、祈年之祭等祭祀中。如逆祀屢見于第二期歲祭卜辭:
丁卯卜行貞:王賓父丁歲眔祖丁歲,亡尤。
\[貞,王賓\]父丁歲眔大丁彳歲五,亡尤。
丁酉卜\[尹\]貞:王賓父丁歲二眔報丁歲……。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編:《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78-1982年版,第23030、22770、22701號。
上述三例祭祀即由武丁而至祖丁、大丁或報丁,都是由后而前的逆向祭祀。關(guān)于商代的逆祀,參見裘錫圭:《甲骨卜辭中所見的逆祀》,《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甲骨文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70-273頁。甲骨卜辭顯示,“逆祀”雖不頻繁,但并非不正常的祭祀方法。
“逆祀”為商人所認(rèn)可,相較于殷人的認(rèn)同,周人行逆祭則引起一場風(fēng)波。此事在《左傳》中有詳細(xì)的記載:
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為宗伯,尊僖公,且明見曰:“吾見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順也。躋圣賢,明也。明、順,禮也?!保〞x)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39頁。此事亦見于《國語·魯語上》,所記有不同,現(xiàn)引要如下:“夏父弗忌為宗,蒸,將躋僖公。宗有司曰:‘非昭穆也。曰:‘我為宗伯,明者為昭,其次為穆,何常之有!有司曰:‘夫宗廟之有昭穆也,以次世之長幼,而等胄之親疏也。夫祀,昭孝也。各致齊敬于其皇祖,昭孝之至也。故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猶恐其踰也。今將先明而后祖,自玄王以及主癸莫若湯,自稷以及王季莫若文、武,商、周之蒸也,未嘗躋湯與文、武,為踰也。魯未若商、周而改其常,無乃不可乎?弗聽,遂躋之?!表f昭注:“明,言僖有明德,當(dāng)為昭。閔次之,當(dāng)為穆也。”參見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4-165頁。
此處作僖公神主、于大廟舉行祭祀、躋僖公者,是魯僖公之子文公。他特意將大廟中的僖公享祀之位升于之前去世的閔公之上。此事在時人看來,是為“逆祀”。按照杜預(yù)注解,閔公與僖公為兄弟,僖公為兄,閔公為弟。然而有關(guān)閔公與僖公的關(guān)系,諸家有不同的說法。關(guān)于閔公、僖公孰為兄,孰為弟,文獻有不同說法。《史記·魯世家》記閔公為兄,《漢書·五行志》以為僖公是兄,杜預(yù)注取《漢書》說法,謂“僖公,閔公庶兄”,以僖公為兄[(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38頁]。楊伯峻先生說:“無論誰為兄誰為弟,僖公入繼閔公,依當(dāng)時禮制,閔公固當(dāng)在上?!眳⒁姉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第523頁。無論孰為兄、孰為弟,事實是僖公繼承閔公,在閔公之后登上君位,因此依照當(dāng)時禮制,閔公牌位固當(dāng)在上。魯文公升僖公之位于閔公之前,與周禮不合,與常制不符,故被稱為“逆祀”。但當(dāng)時擔(dān)任宗伯、負(fù)責(zé)掌禮的夏父弗忌為迎合文公,硬是編造出一套“鬼話”說辭。他先是聲稱“明見”,關(guān)于“明見”,竹添光鴻說:“明見,明白見之也。既尊僖公,且為明見其狀而言之也。昭十五年梓慎曰:吾見赤黑之祲。見字同義。凡人所不能見,故以為明見,明字系見。宗伯掌鬼神之事,故以此言欺眾耳。”參見[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第688頁?!靶鹿泶?,故鬼小。先大后小,順也”,所謂的“新鬼大,故鬼小”,時常為學(xué)者所引,用以說明死后世界的狀況,以為在死后世界,亡靈會隨時間的流逝而逐漸縮小、消亡,新近去世者的靈魂大(新鬼大),久遠(yuǎn)去世者的靈魂?。ü使硇。?。此說參見余英時著,侯旭東等譯:《東漢生死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頁。事實上,這種說法是可疑的。關(guān)于“新鬼大”與“故鬼小”,古人早有說法:“新鬼,僖公,既為兄,死時年又長。故鬼,閔公,死時年少?!保〞x)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37頁。即新近去世的僖公去世時年長,此即“新鬼大”;而之前死去的閔公去世時年輕,此為“故鬼小”。夏父弗忌是以死者去世時的年紀(jì)定義所謂的大、小,而無關(guān)乎靈魂的消逝。進而,他又稱僖公為圣賢,宣稱升圣賢的僖公于閔公之前合于禮制。然而,周禮中并無祭祀時將有為之君牌位升前的規(guī)定。夏父弗忌以“鬼話”巧為之說、改變祭祀順序,顯示所祭祖先之序?qū)嶋H上為生者意志操控,生者可以棄常禮于不顧而將個人意愿置于禮制之上。這位任“宗伯”的夏父弗忌還曾說“我為宗伯,明者為昭,其次為穆,何常之有!”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5頁。是說所謂的昭穆之秩由禮官掌握,并無常規(guī),徹底否定了周禮的規(guī)范性,更加清楚地反映了在文公的支持下,夏父弗忌肆意妄為,將生者的意志超越于禮制之上的做法。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夏父弗忌所說雖然聽起來強詞奪理,但亦有若干合理性。譬如,他所說僖公為“圣賢”,以僖公為明君,亦非信口胡言,而是有若干事實依據(jù)。從文獻記載看,僖公在位三十三年,魯人甚重僖公,但需要注意,《魯語上》記展禽之語,卻否認(rèn)了僖公之明。展禽謂“僖又未有明焉”,韋昭注:“未有明德也”。參見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5頁?!对娊?jīng)·魯頌》中《泮水》《閟宮》等篇均為贊頌魯僖公征伐淮夷、淮夷來服的詩篇。
夏父弗忌試圖從僖公圣賢方面找到突破口來升遷僖公牌位,說明打著圣賢的旗號就有可能突破常規(guī),獲得人們的認(rèn)可。夏父弗忌“躋僖公”,雖與春秋時期祭祀中特重有卓著貢獻之祖先并非一回事,但可以看作是在春秋社會的大背景下,以圣賢的名義而對傳統(tǒng)禮制的挑戰(zhàn)。
當(dāng)然,魯文公以及夏父弗忌的行為受到禮制維護者的強烈批評?!蹲髠鳌匪Q的“君子”,對于此事進行評論,以之為失禮,謂:
禮無不順。祀,國之大事也,而逆之,可謂禮乎?子雖齊圣,不先父食久矣。故禹不先鯀,湯不先契,文、武不先不窋。宋祖帝乙,鄭祖厲王,猶上祖也。是以《魯頌》曰:“……皇皇后帝,皇祖后稷?!本釉弧岸Y”,謂其后稷親而先帝也?!对姟吩唬骸皢栁抑T姑,遂及伯姊。”君子曰“禮”,謂其姊親而先姑也?!洞呵锕騻鳌酚涊d此事謂:“躋者何?升也。何言乎升僖公?譏。何譏爾?逆祀也。其逆祀奈何?先禰而后祖也”[(漢)何休注,(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267頁]?!豆騻鳌芬缘劶兰春霞雷嫦葋斫忉尅败Q僖公”的背景,有一定的道理。所謂的“禰”與“祖”,從文公的角度言,指僖公與閔公?!豆騻鳌返淖髡咭浴白I諷”之態(tài)來看待違反禮制的“躋僖公”事件?!豆攘簜鳌穭t謂“大事于大廟,躋僖公……躋,升也。先親而后祖也,逆祀也。逆祀,則是無昭穆也。無昭穆,則是無祖也。無祖,則無天也,故曰文無天。無天者,是無天而行也。君子不以親親害尊尊,此春秋之義也”[(晉)范寧注,(唐)楊士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05頁]?!豆攘簜鳌肥且浴坝H親”妨害“尊尊”來理解“躋僖公”事件??傊?,公羊、谷梁兩家對此事皆持斥責(zé)之態(tài)。
君子所引《魯頌》詩,出自歌頌僖公的《閟宮》篇,是說魯人祭祀,即便祭祀始祖后稷,也要在祭祀上帝之后(在“君子”看來,上帝為后稷之父),正如商人祭祀,商之創(chuàng)立者成湯在商之先祖契之后;周人祭祀,周之開創(chuàng)者文王、武王在先祖不窋之后。功勛卓著的祖先不超越于其先祖之前。君子引詩,出自《邶風(fēng)·泉水》,是說女子遠(yuǎn)嫁回到家中省親,向家人問候,先問候父之姊妹,再問候自己的姊妹,遵守長幼之序。君子所說,有可能反映了春秋時期人們祭祀時面臨的一項困惑:在多位祖先當(dāng)中,圣明之子與一般的先祖之間如何取舍,孰重孰輕?依照君子所說,即便圣明之子在祭祀時也不能躍居父之前,即便親緣關(guān)系更近,祭祀時晚輩也不能居于長者之前。這是禮制的規(guī)定,既維護祭祀秩序,也維護社會秩序。君子所說,在《國語》中變?yōu)橛兴局?,謂:
夫宗廟之有昭穆也,以次世之長幼,而等胄之親疏也。夫祀,昭孝也。各致齊敬于其皇祖,昭孝之至也。故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猶恐其踰也。今將先明而后祖,自玄王以及主癸莫若湯,自稷以及王季莫若文、武,商、周之蒸也,未嘗躋湯與文、武,為踰也。魯未若商、周而改其常,無乃不可乎?韋昭注:“以僖為明而升之,是先禰而后祖也”(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5頁)。玄王,即商人始祖契;主癸,成湯之父,卜辭稱為“示癸”。
宗有司批駁了夏父弗忌“躋圣賢”為“明”的說法。有司認(rèn)為祭祀當(dāng)依照長幼親疏之序,商、周時期祭祀從無以功烈卓越的成湯、文王、武王超越始祖的做法,以所謂的賢圣為借口升登牌位,是對禮制的破壞?!秶Z》的作者還借助魯國卿大夫展禽之言,對“躋僖公”事予以進一步的否定。展禽曰:
夏父弗忌必有殃。夫宗有司之言順矣,僖又未有明焉。犯順不祥,以逆訓(xùn)民亦不祥,易神之班亦不祥,不明而躋之亦不祥。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能無殃乎?“犯鬼道二”,韋昭注:“易神之班、躋不明也”;“犯人道二”,韋昭注:“犯順、以逆訓(xùn)民也?!眳⒁娦煸a:《國語集解》,第165頁。
展禽所說與此前“君子”、宗有司之辭略有不同,展禽固然強調(diào)變化祖先神靈之次是違禮之舉,但他似乎對“明而躋之”持有保留態(tài)度。推測其意,真正賢圣的祖先,在祭祀中存在將之升前的可能性,只是他否定了僖公為“明”的說法??傊熬印?、“有司”、展禽都認(rèn)為祖先之次不可隨意變化?!熬印迸c“有司”還強調(diào),在“齊圣之子”與一般的祖先之間,仍然依照傳統(tǒng)禮制的規(guī)定,齊圣之子位居父祖之下,近親位列尊長之下。然而,在社會現(xiàn)實中,人們看到的是負(fù)責(zé)掌禮的夏父弗忌信口雌黃、看到的是魯文公因與僖公有父子關(guān)系,便在祭祀祖先時按照祭祀者的意圖行事。這種置禮制于不顧的做法,展現(xiàn)出社會變革時代所具有的多面性。
“躋僖公”事件至此并未結(jié)束?!洞呵铩范ü四辏ㄇ?02)記載,距離文公上升僖公牌位120余年后,魯國季寤等欲因陽虎去除三桓,行事之前,舉行的祭祀典禮上“從祀先公”?!豆騻鳌范ü四暧涊d:“從祀先公。從祀者何?順祀也。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叛者五人?!眳⒁姡h)何休注,(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340頁。杜預(yù)注:“從,順也。先公,閔公、僖公也。將正二公之位次,所順非一,親盡故通言先公也?!笨追f達疏曰:“今升閔在僖上,依其先后,是順也。廟主失次,唯此二公,故知從祀先公,唯閔、僖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41頁。關(guān)于杜預(yù)所說的“所順非一”,竹添光鴻曾以昭穆之制為釋(竹添光鴻:《左氏會箋》,第2193頁)。有關(guān)昭穆制度,本文暫不涉及。此外,關(guān)于“從祀先公”之先公,歷來皆認(rèn)為是指閔公、僖公。北宋儒者胡安國從馮山之說,認(rèn)為是指“昭公至是,始得從祀于太廟”。李廬陵贊同其說,謂“從祀之說,三傳及諸家皆以為正閔、僖之位,而胡氏獨取馮山之說。蓋陽虎之意,止欲暴明季氏之惡,故始以昭公之主從祀太廟,以說于國人耳?!洞呵铩访繒鴮m廟,必舉其謚,此不書閔、僖,直書先公,故以為昭公無疑也”(轉(zhuǎn)引自吳靜安:《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續(xù)》,第1803頁)??蓚湟徽f。但從傳文“順祀先公而祈焉”,以及“辛卯,禘于僖公”看,應(yīng)以舊說為是,是季氏正閔、僖之序。皆認(rèn)為是將閔公牌位復(fù)原,位在僖公之上,季寤此舉是對文公二年“躋僖公”事件的回應(yīng)。對此,《左傳》記曰:“順祀先公而祈焉。辛卯,禘于僖公?!保〞x)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43頁。在舉事之前,季寤等“順祀先公而祈焉”。杜預(yù)注謂“將作大事,欲以順祀取媚……不于太廟者,順祀之義,當(dāng)退僖公,懼于僖神,故于僖廟行順祀”。孔穎達疏:“禘者,審定昭穆之祭也。今為順祀而禘于僖公,則是并取先公之主,盡入僖廟而以昭穆祭之,是為周禘禮也。計禘禮當(dāng)于太廟,今就僖廟為禘者,順祀之義。退僖升閔,懼于僖公之神,故于僖廟行禘禮,使先公之神遍知之。禮,祭尊可以及卑,后世之主宜上徙太廟而食,今徙上世之主下入僖廟祀之,當(dāng)時所為非正禮也”[(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43頁]。進一步指出季氏所為非禮。季寤之流為季氏、叔孫氏族人,皆出自桓公。將起事之際,并未禱于季氏、叔孫氏近祖,而祈靈于魯之先公,并且特正閔公、僖公之位次,又因退僖公位而擔(dān)心僖公作祟,還特意在僖公廟為僖公舉行禘祭。關(guān)于“禘于僖公”,一般有兩解:一說禘為合祭先公之禮,宜于太廟舉行,但此于僖公廟舉行,由于正閔公、僖公位次,退僖公而升閔公,“懼于僖神”[(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143頁],故于僖廟舉行;一說禘祭仍在太廟舉行,此處為禘祭僖公,為僖公也(詳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68頁)。竹添光鴻認(rèn)為:“是大禘也,大禘必于大廟,今為僖公禘于大廟,以審定昭穆之位,故曰于僖公……非于僖廟行之也。辛卯禘于僖公,即十月順祀,非二事?!眳⒁奫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第2202頁。按照杜預(yù)之說,季氏所做純屬討好、諂媚祖先之舉,以期獲祖先佑助。
要之,魯國的“逆祀”以及季寤等“從祀先公”事件,反映出春秋時期若干人群在祭祀祖先的數(shù)量、范圍方面,無視禮制的規(guī)定,有任意選擇之舉。祖先雖是所祈求的對象,但主宰祭禱的卻是現(xiàn)實中的生者。
余 論
春秋時人重視近祖,也追祀遠(yuǎn)祖;既祭祀所有祖先,又突出成就卓越的先祖。春秋時人祭祀祖先的范圍并不完全固定,而是有其靈活性,這一靈活性,主要是由生者所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所致。
需要補充的是,春秋社會是總結(jié)、歸納三代文化,醞釀、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時代,在這一時代中,思想家重新思考祖先祭祀,他們在上承傳統(tǒng)文化又著眼于社會現(xiàn)實這一背景之下,予祖先祭祀以總結(jié)與升華,生發(fā)出新的思想結(jié)晶,對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深刻影響。其犖犖大端者,可舉如下兩項:
一、“慎終追遠(yuǎn)”觀念的產(chǎn)生??组T弟子曾參云“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矣”,(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3頁。有儒者將之理解為重視父祖輩之喪禮和祭禮,如朱熹謂:“慎終者,喪盡其禮。追遠(yuǎn)者,祭盡其誠。民德歸厚,謂下民化之,其德亦歸于厚?!眳⒁姡ㄋ危┲祆洌骸端臅戮浼ⅰ?,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0頁。朱熹之說固然不錯,但并不全面。這是關(guān)于祖先崇拜的精要論述。關(guān)于“追遠(yuǎn)”之義,清儒劉寶楠引《荀子·禮論》“故有天下者事十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之說,以為“追遠(yuǎn)”“不止以父母言矣”。(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第24頁。關(guān)于“追遠(yuǎn)”之義,有多種說法,劉寶楠之說于義為長。簡言之,“追遠(yuǎn)”即是追思、追祭遠(yuǎn)祖。遠(yuǎn)祖易于為人遺忘,而緬懷、祭祀遠(yuǎn)祖,正體現(xiàn)出生者對于遠(yuǎn)祖的情深誼長,以及“報本反始”的深情厚誼,是為德之厚者?!吧鹘K追遠(yuǎn)”,是華夏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思想結(jié)晶,是華夏文化注重深沉、厚重之德的典型體現(xiàn),而這一觀念的產(chǎn)生,與春秋社會強調(diào)祭祀遠(yuǎn)祖這一習(xí)俗密不可分。
二、英雄的共同祖先的觀念。春秋時人祭祀祖先,時有選擇祖先而祭的情況,其所選祭的祖先,常常是有斐然成就者,可以說這一時期祖先祭祀透露出濃厚的英雄崇拜因素。實際上,在祭祀中予卓絕群倫的祖先以特殊的重視,是自殷商以來的傳統(tǒng)。學(xué)者指出,商人在祭祀祖先時,既祭祀直系先王,也祭祀旁系先王,但對直系先王的重視程度超過旁系先王,而在直系先王中,祭祀所受“待遇”也并不相同,有的祖先如大乙、大甲、祖辛等受祭次數(shù)多、祭祀隆重,而有的先王則不受重視。那些在祭祀中受到極度尊重的祖先,皆是在商族歷史上做出重大貢獻的先公、先王。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61頁。入周以來,周人對于建功立業(yè)的祖先謳歌贊頌,文王、武王即其顯例。西周金文中,也可窺見周人對于功勛卓著、特別是曾經(jīng)協(xié)助文武王克商受命的先祖殊為尊崇。如逨盉與鐘銘文專門贊頌協(xié)助武王翦商的祖先。應(yīng)當(dāng)說,崇拜英雄祖先,是殷商以來的一貫傳統(tǒng)。然而,只有在春秋時期,這一傳統(tǒng)才升華至禮制的高度,凝結(jié)為思想精粹?!秶Z·魯語上》記載展禽之言: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參見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54-164頁。類似記載見于《禮記·祭法》:“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菑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nóng),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帝嚳能序星辰以著眾,堯能賞均刑法以義終,舜勤眾事而野死,鯀鄣鴻水而殛死,禹能脩鯀之功,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脩之,契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菑,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財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盵(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590頁]同樣強調(diào)祖先因有功烈而受到祭祀,為民眾做出貢獻的英雄會受到人們的擁戴。
按照展禽所說,有功于族眾的先祖都受到特別的重視。他們的功業(yè)有“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勞定國”“能御大災(zāi)”“能捍大患”等五項,皆為鴻業(yè)大烈,其中稱“幕”者較罕見,韋昭說他是“舜后虞思也,為夏諸侯”。參見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0頁。后人以禘、郊、祖、宗、報等五種常祭法以報恩、銘記。徐元誥云:“禘、郊、祖、宗、報,皆非宗廟之祭。”參見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1頁。這是中國古代較早地、清晰地闡明了英雄的祖先理應(yīng)獲得國家祭祀的論述,它將祭祀英雄祖先提升至“國之祀典”的高度,使得英雄祖先不限于一姓一宗,而成為普天之下的英雄,擴展為全部華夏族的共同祖先。自此而后,崇拜英雄祖先的觀念深入人心,天下一家的觀念遂孕育而出。
《禮記·禮運》曰“故圣人耐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鄭玄注:“耐,古能字”[(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422頁]。圣人團結(jié)天下為一家,團結(jié)中國為一人,這是儒家高超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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