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
文學評論家閻晶明曾在一次由海南省作協(xié)、文藝報社和海南大學聯(lián)合主辦的中國新世紀長篇小說研討會上指出:“長篇小說在當前中國文學的各個門類中是最為繁盛的,可能沒有任何一種文學體裁像長篇小說一樣在今天受到這么多的關注。即便在‘文學邊緣化的今天,長篇小說在出版機會、傳播途徑、改編機會等方面都依然占有很大優(yōu)勢?!盵1]新世紀以來,各路名家紛紛以長篇小說的形式向這個時代來呈現(xiàn)個人創(chuàng)作的某種姿態(tài)或創(chuàng)作動能,尤以成名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代表作家更為活躍,諸如韓少功《日夜書》、余華《第七天》、殘雪《新世紀愛情故事》、馬原《糾纏》、閻連科《炸裂志》、蘇童《黃雀記》、林白《北去來辭》、格非“江南三部曲”、梁曉聲《人世間》、李洱《應物兄》等等,舉不勝舉;更有賈平凹平均以兩年一部的創(chuàng)作速度,連續(xù)推出了《古爐》《帶燈》《老生》《極花》《山本》等多部長篇小說,其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讓人驚嘆!
這種現(xiàn)象表明,沒有經(jīng)驗上的豐富積累和創(chuàng)作上的長期歷練是很難有長篇小說的豐收碩果的。但經(jīng)驗的日趨豐富,并不必然意味著或帶來長篇小說結構上的完備,長篇小說相對闊大的篇幅和容量要求作家對其結構的設計和安排有更高的要求。這對從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家來說都是不小的考驗。自然,其中很多作家也都有自己獨特的體會、思考和創(chuàng)獲;在這方面,曾以“尋根”而著稱新時期文學的韓少功和以先鋒英姿傲然文壇的蘇童,別具代表性,他們呈現(xiàn)給讀者的《日夜書》和《黃雀記》就是很好的例子。兩部作品,自發(fā)表或出版以來備受矚目,無論從思想的深度、內容的厚度,還是結構的創(chuàng)新上來看,都可圈可點,值得體味,堪稱典范和楷模。
一、以歷史的眼光介入社會生活
在漢娜·阿倫特看來,人是一種社會的或政治的動物,所有的人類活動都依賴于人們共同生活的事實或空間;也就是說,“積極生活,就它是人積極投身于做事情的生活而言,總是扎根在一個人和人造物的世界當中,決不能離開或超越它”[2]。正是憑借對“香椿樹街”的熟稔與深刻認知,蘇童才得以將生活其間的各色人與事、人與物娓娓道來,并牽出那些隱匿于字里行間、可能撩撥世人神經(jīng)的一根根弦音;基于此,蘇童的文學世界再次以一副有別于前的面孔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野當中。一部新作的問世,透過個中別開生面的文本敘事,人們可能知道、感受,并體悟出作家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可能經(jīng)歷的一種難以言說的心路歷程,以及與以往作品之間或趨同或標新或兩者兼而有之的可能發(fā)生著“有意義”的關聯(lián)。起于“小拉時代”并以描寫轉型時期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為主的長篇小說《黃雀記》的出版,令萬千讀者眼前一亮,其特有的歷史感和時代感讓人震撼。從結構上看,以《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連綴成篇的“三部曲”式小說結構,既有深感意外之“外形”,也有合乎情理之“內在”,三個部分既可獨立成篇,又可連成一體—雖然每部分文本敘事被置于的時空有別,但一以貫之的卻是男女主人公保潤、柳生和仙女以及屬于他們的不同的生命時期,同時內置于不同部分的核心事件繼而有了清晰的“前因后果”之敘事邏輯。不論《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還是《白小姐的夏天》,可謂處處閃現(xiàn)著深陷命運泥潭、無力自拔的焦灼的靈魂—對生命中無法把握的諸多不確定把保潤、柳生與仙女這三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年輕人的一生“糾纏”在一起,悲喜交加,冷艷無比。無論如何掙扎,他們都逃脫不了宿命對自己無情的捉弄,猶如身在牢籠里的困獸一般,無望無生卻又不得不奮力掙脫。作為這部長篇小說的題眼—“黃雀”這一生命意象—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驚悚與恐怖之感,大千世界里的蕓蕓眾生,彼此之間發(fā)生著或多或少或密或疏的關系緊張得令人窒息。那隱藏于“黃雀”背后的未知世界,對每個人而言都是可敬而可畏的,而這也讓小說的結尾充滿更多的不確定性及想象的空間。
學者陳曉明曾認為:“文學作品當然首先是書寫個人的生活史,給出個人的存在狀況。而欲望,特別是內心隱秘的欲望則是個人的絕對的生活,個人絕對擁有的自我的生活。因而,從本質上來說,不書寫人的內心欲望的文學作品是難以想象的。至少是極其不全面,當然也不可能深入揭示人性?!盵3]就《黃雀記》的敘事層面來說,貫穿整個文本的一條敘事主線就是發(fā)生在保潤、柳生與仙女之間或隱或現(xiàn)的情感糾葛。他們仨身上那股源于青春期原始的欲望—時刻充斥著荷爾蒙的氣味—對異性(尤其是女性)的一種基于人的本能的渴望或欲求,一直伴隨他們從少年到成年,或明或暗,或隱或現(xiàn),不可名狀。長篇小說《黃雀記》中對人的基本情感的敘述與呈現(xiàn),作家蘇童沿用的是傳統(tǒng)小說敘事中“二男一女”式“三角戀”鋪開的。貌似傳統(tǒng)、老套的情感路數(shù),卻飽含著豐富的意義與韻味,其間隱現(xiàn)出“蘇童式”的情感敘事風格,“歷史之久、之舊,現(xiàn)實之短、之新,都由一種屬于蘇童的敘述方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4]。長篇《黃雀記》中敘述情感的起點,源于青春期少男少女對于性的懵懂認知、對性的對象的激情幻想。這些猶如一根根繩索把三個彼此獨立的靈魂捆綁在一起,不論“文明結”“民主結”,還是“蓮花結”“安定結”,歸結到文本中都是關于情感這一敘事關鍵點似有似無的呈現(xiàn)。《黃雀記》中的男女主人公對冥冥之中看似清晰卻也凌亂的情感的盲目期待,以及過程的不確定性,使情感這條主線從小說之初便充滿著想象的空間與彈性,從而導致多種可能或局面的發(fā)生。而這些可能讓小說的敘事張力呈現(xiàn)越來越飽滿—在仙女與保潤、仙女與柳生以及保潤與柳生之間充斥著迷亂的陰郁和致幻的氣息。發(fā)生在他們仨身上的關于青年人的情感敘寫,始終彌漫著一種惴惴不安的迷離與悖論。不論保潤對仙女不觸及性的精神之戀,還是柳生對仙女起于性的世俗之欲。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試圖通過他們仨青春期關于情感的不同想象與期待,把對于性這一隱匿在情感敘事背后的神秘性圖解到平常人迷亂瑣碎、苦不堪言的生活當中?;蛟S可在表達方式上呈現(xiàn)多種多樣,但情感表達終究有其限度或界域,既有始于青春懵懂、純真無邪的上限,也有終于混亂不堪、渾濁污垢的下限。不論誰去觸碰這種情感,都不可能干凈利落地全身而退,特別對身處界域內的保潤、柳生與仙女來說,體味到更多的是因此帶來的“痛不欲生”!
二、“后知青時代”的生命與人生日常
在學者楊慶祥看來,“長篇歷史敘事承擔了復雜的政治社會學的功能。它不僅僅是要還原歷史的現(xiàn)場和細節(jié)(如果有所謂的現(xiàn)場和細節(jié)),更需要從當下生活中的情勢出發(fā),去重構歷史各種細部的關系,將歷史理解為一種結構而不是一種過去的事實,發(fā)現(xiàn)其內部邏輯與當下現(xiàn)實之間的隱秘關聯(lián)”[5]。換言之,基于一種個人經(jīng)驗的歷史判斷在創(chuàng)作中需要斟酌和深層觀照。一部沉甸甸且極富內蘊的長篇小說《日夜書》的問世,讓人們再一次領略到當年這位掀起文學尋根潮流之文學家的家國情懷與使命擔當。從翻開小說的第一頁起,便知韓少功從文的一生,放不下的人與事那么多,文本的字里行間隱約可見一群“返城后”知青的蹉跎人生和生活日常:瑣碎、無序、龐雜、凌亂,早已不見當年知青時代那份不可多得的悲壯與豪情。表面上看,作家似乎以回憶的筆調,來觀照一群知青的“知青時代”的難忘時刻,而事實上作家強調的是這群知青“返城后”的瑣碎人生,而這恰是“后知青時代”的一種抒寫方式、一種表達語境。這其中,彰顯出作家回望歷史、對待人生的一種姿態(tài)、一種立場。在小說結構上,作家以比較的視野,來再現(xiàn)《日夜書》中這群知青身處“下鄉(xiāng)中”和“返城后”兩種不同時空、不同語境下的不同的生命境遇,及迥然有別的人之心境。比較之下,作家在敘事過程中著重呈現(xiàn)的是這群知青“返城后”的現(xiàn)實人生及生存境況,還試圖追問—早已沒了激情、僅有瑣碎日常—他們的人生該是何種模樣?又該以何種心態(tài)來直面現(xiàn)實?韓少功在《日夜書》中所著重的不是敘寫知青生活的過往與點滴,而是他們“返城后”所延續(xù)的第二人生,其中包括與社會外界的互動、下一輩關系的建立以及重整個人的知青經(jīng)歷。
發(fā)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期的全國性大規(guī)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從最初的激情滿懷到歷時十年后的悄然息鼓,留給當代國人太多思考的空間與反思的可能。其間出現(xiàn)的一系列事關那個當下知識青年的生產生活、勞動生計等現(xiàn)實問題,經(jīng)歷運動前后的他們在心態(tài)上的反反復復,形成社會上的某種共鳴。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可以說改寫了一代年輕人的個人命運與他們的未來。而事實上,這場運動給一個時代的國人帶來了陣痛,尤其在那個時下的青年人心中留下了無法抹去的時代印記和精神烙印。這場運動的前前后后,直接影響著這一代人的思想、精神、行為乃至由此而形成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韓少功在《日夜書》中,以白馬湖茶場知青生活為敘事背景,著力塑造了姚大甲、小安子、馬濤、馬楠等一群經(jīng)由知青時代到“后知青時代”的知青群像。小說中的“我”是與這個群體發(fā)生關系的所在,更是貫穿小說始終的線索所在;在某種意義上,是“我”聆聽并見證了這一群知青下鄉(xiāng)時代的生活以及返城之后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曾幾何時,這群年輕的知青們迎著那個時代的號角,用腳步把白馬湖茶場的角角落落走了個遍;而后來這個年輕的群體以不同的方式“返城”了,又分散在城市里的角角落落;如今已過中年的他們又各自經(jīng)歷著生活日常的酸甜苦辣,有著不同的人生歸宿或生命狀態(tài)??梢哉f,他們的存在印證了一個時代的激情與落寞,他們伴著時代而生,又被時代而裹挾,最終不得不落入了瑣屑日常的俗套。比較而言,小說《日夜書》的文本敘事被作家韓少功灌輸了一套消解主流政治話語的嘗試與探索。這種“試水”往往帶有一種先驗性,把原本十分嚴肅的革命敘述去革命化了。作家利用反諷的智慧把“一本正經(jīng)”給消解了,使之失去原有的政治象征意義,而深處其間的人與事也就平常了。
結 語
不得不說,長篇小說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體裁,因其篇幅的特點及表達優(yōu)勢,其能夠承擔更多的體系性的體驗和涉及社會、歷史及人生之整體性思考。不論韓少功的《日夜書》還是蘇童的《黃雀記》,歷史與時代的印記不僅躍然紙上,在每部作品男女主人公的靈魂上,這種印跡已然成為他們各自人生的某種基調或生命底色。韓少功力圖再現(xiàn)的是一群被時代拋入庸俗日常的普通人。他通過《日夜書》所著力塑造的知青群體,他們的前半段生活與后半生實則沒有太大區(qū)別。他們內心深處依然相信著他們原本相信的,只是時代改變了,社會現(xiàn)實變遷了,他們的人生處境卻依然凄惶。蘇童在《黃雀記》中關注的是市民階層里小人物,尤其從“小拉時代”走來、又深處中國社會轉型期的普通年輕人,關注他們雜亂的生存環(huán)境、無序的生活節(jié)奏以及無以為系的情感節(jié)奏,以保潤、柳生和仙女各自成長的家庭,在經(jīng)歷世間里種種磨難與變故后,他們自己與家人漸漸失去了對日常生活的信心、對未來的希望??傊?,不論是蘇童《黃雀記》還是韓少功《日夜書》,其主要表達的是在歷史與時代面前,任何人的個人行為都似乎顯得既無力也無助,尤其那些深處社會日常的凡夫俗子,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從這個層面來考量,這兩部長篇小說似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參考文獻:
[1]李墨波、李曉晨:《新世紀長篇小說的現(xiàn)狀與問題》,《文藝報》2012年12月26日。
[2] [美]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頁。
[3] 陳曉明:《論〈罌粟之家〉—蘇童創(chuàng)作中的歷史感與美學意味》,《文藝爭鳴》,2007年第6期。
[4] 張學昕:《變動時代的精神逼仄》,《文藝報》2013年7月10日。
[5] 李墨波、李曉晨:《新世紀長篇小說的現(xiàn)狀與問題》,《文藝報》2012年12月26日。
(作者單位: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