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大典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23)
散韻結合是中國古代小說一個非常突出的文體現(xiàn)象。其中韻文的敘事作用并沒有得到研究者的充分認識,尤其是唐代之前的小說更是如此。雖有個別學者注意到早期小說中韻文的敘事作用,但“五四”以來多數(shù)人一直有這樣的一個普遍觀念:最能體現(xiàn)中國特色的散韻結合的小說文體是在宋元話本影響之下才最終形成的,小說韻文薄弱的敘事功能也是在這之后才逐漸發(fā)展起來的。有人明確說:“敘述者大量引入詩詞并以此作為敘事手段,肇始于宋元話本小說?!盵1]“在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的早期,小說行文中穿插詩歌,主要是源自于作者自身的小說詩性化的審美訴求,所以,詩歌在小說文本中主要起到的是詩化小說的功能。因此,在這一時期,詩歌參與小說創(chuàng)作,并不關涉小說文體的敘事性要求,因而詩歌在小說文本中也就不可能承擔起任何敘事功能。”[2]詩歌穿插在早期小說中,雖然其目的主要是詩化小說,但否定其敘事作用的存在,未免有絕對之嫌。事實上,以韻文作為敘事手段的現(xiàn)象在漢魏六朝小說中就已存在,韻文在唐傳奇中所占的比重已經(jīng)很大,且已經(jīng)發(fā)展出多種敘事功能。
詩詞等韻文的主要功能是抒情,不過也不乏敘事的作用?!墩f文解字》云:“詩,志也”。[3]聞一多先生認為詩本于記事:“志與詩原來是一個字。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這三個意義正代表詩的發(fā)展途徑上三個主要階段?!盵4]從發(fā)生論的角度看,詩歌產(chǎn)生之初即與敘事結下了不解之緣。中國文學的歷史證明了韻文敘事的傳統(tǒng)自《詩經(jīng)》的時代就形成了。相比較,賦的敘事性最突出,詞的敘事性最薄弱,抒情性最顯著。不過,詞也并非沒有敘事的功能。詞的敘事性早就為人發(fā)現(xiàn)。宋人李之儀說柳永詞“鋪敘展衍,備足無余”。[5]王灼說柳詞“序事閑暇,有首有尾”。[6]清人陳廷焯說“耆卿詞,善于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7]詞產(chǎn)生之初就有寫人物、敘故事的體例,與敘事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夏承燾等先生說:“聯(lián)章體,如《云謠集》中的《鳳歸云》二首,內(nèi)容演述漢樂府《陌上?!贰湍督亲印肺迨?,演男女歡會情事?!盵8]張海鷗先生借鑒敘事學文本結構分析的理念深入闡釋了詞這種文體的敘事性:詞調(diào)點題敘事;詞題引導敘事;詞序是詞題的擴展,是對詞題引導敘事的延展;詞正文的敘事具有片斷性、跳躍性、自敘性和詩意性等特點。[9]詞的敘事性如此,其他形式韻文的敘事性勿庸贅述。詩詞等韻文被用于小說之后,其本身所具有的敘事性,勢必被融入小說,并參與到小說的敘事當中。
先秦散文有引用詩歌或其人物賦詩言志的現(xiàn)象?!墩撜Z》《孟子》等多次引用《詩經(jīng)》成句。賦詩言志有可能包含著當事人對未來的設想、行動的計劃等。如此,這類詩句就具有了預敘的功能。據(jù)清人趙翼統(tǒng)計,《國語》引詩約有31 條,《左傳》更多達217 處之多。[10]
先秦散文中也有引用讖語、諺語和歌謠等韻文的。歷史散文引用這類韻文較多?!蹲髠鳌焚夜迥瓴焚纫{云:“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鶉之賁賁,天策焞焞,火中成軍,虢公其奔?!惫唬@年冬晉滅虢,虢公外逃?!蹲髠鳌分蓄愃频睦雍芏?。再如,昭公二十五年師己曰:“異哉!吾聞文、武之世,童謠有之,曰:‘鴝之鵒之,公出辱之。鴝鵒之羽,公在外野,往饋之馬。鴝鵒跦跦,公在乾侯,徵褰與襦。鴝鵒之巢,遠哉遙遙。稠父喪勞,宋父以驕。鴝鵒鴝鵒,往歌來哭?!{有是,今鴝鵒來巢,其將及乎?”果然昭公于三十二年死于乾侯,不得死所。秦漢之后,這樣的例子多不勝舉。散文敘事中的很多讖語謠諺,實際上起到了預敘的作用?!霸诹竟中≌f中,暗示主人公命運的預敘非常多,通常以童謠、占卜、偈語或讖言等口頭韻語作為暗示?!盵11]六朝小說的作者顯然繼承了前人的這一傳統(tǒng)。這些例子說明后世小說中韻文敘事的某些功能,早在先秦一些作品中就已經(jīng)萌芽了。
隋唐之前的野史、筆記和志人、志怪小說等是中國小說的原初形態(tài)。此時的小說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散韻結合的現(xiàn)象,且這類小說在當時全部小說中所占的比例并不低。其中的韻文已經(jīng)具備了后世小說中韻文敘事的一些功能,如預敘、復敘、概敘、結構情節(jié)、推動故事發(fā)展等。另外,后世小說韻文渲染氣氛和評論點題等功能,在早期小說韻文中也已出現(xiàn)。這類功能雖主要不用于敘事,卻也與敘事相關。
“秦漢人所作”《燕丹子》為“古今小說雜傳之祖”。[12]415小說寫燕太子丹等人送別荊軻,擊筑而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边@兩句詩很好地渲染了悲壯的氣氛。前句是對當時場景的描寫,后句則是對荊軻當時心境的敘述和未來結局的預敘。當荊軻“左手把秦王袖,右手揕其胸”擬殺秦王時,秦王要求聽完一曲之后再死。這是秦王的緩兵之計。歌女唱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边@是歌女對秦王的提醒,有著預敘、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結構情節(jié)的功能。事件果然按照唱詞的內(nèi)容發(fā)展。干寶的《搜神記·韓憑妻》中韻文的功能與此相近:
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奔榷醯闷鋾?,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蘇賀對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倍矶鴳{乃自殺……妻遂自投臺。
此歌不但是小說要敘述的內(nèi)容,而且還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小說敘事即是按照詩歌指示的方向發(fā)展的。其預敘和結構小說情節(jié)的作用非常明顯。這一手法在后世小說中很常見。明清才子佳人小說就常常用詩詞來穿針引線,作為故事發(fā)展的推動力。
《列異傳·鮑宣》敘述鮑宣平生行俠仗義,曾在路上安葬了一位無名書生,且不昧金銀。一匹青驄馬尾隨其后,聽其驅(qū)使。后來他子孫三代俱為司隸校尉。最后以詩收結故事:“鮑氏驄,三人司隸再入公,馬雖瘦,行步工?!边@里的韻文有復敘、概敘的作用,且與散文敘事相呼應。陶潛《搜神后記·丁令威》寫丁令威求仙學道,后化鶴歸遼,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壘壘?!边@兩個例子說明用詩歌論贊人事、評論點題這一形式在小說中出現(xiàn)很早。這類評贊是對小說核心內(nèi)容的概敘、復敘和強調(diào)。
人物介紹也有輔助敘事的作用。魏晉六朝小說有用詩對人物的姓名和身份進行介紹的例子?!队拿麂洝すL生歌》的主人公郭長生用詩這樣介紹自己:“閑夜寂已清,長笛亮且鳴。若欲知我者,姓郭名長生?!薄肮睌M雞鳴,“長生”諧“長聲”。這首詩不但介紹了姓名,還用隱語敘述了自己的身份。與此類似的還有小說《陳阿登歌》:“連綿葛上藤,一緩復一絙。欲知我姓名,姓陳名阿登?!边@也是用詩歌對自己身份、身世的概敘。
王嘉《拾遺記》卷七的一篇小說寫文帝所愛的美人薛靈蕓入宮。一路上的陳設極盡鋪張。行者歌曰:“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嵬。清風細雨雜香來,土上出金火照臺。”此歌對極盡鋪張的場景進行了渲染和鋪敘。場景描述是敘事文學的重要內(nèi)容,有輔助敘事的作用。用韻文對場景進行渲染和描述在后世小說中非常普遍。
漢人托名班固的《漢武故事》所記乃漢武帝一生的遺聞逸事。丞相公孫雄欲諫止武帝微服私行。武帝弗聽。公孫自殺。武帝作誄哀之:
公孫之生,污瀆降靈。元老克壯,為漢之貞。弗予一人,迄用有成。去矣游矣,永歸冥冥。嗚呼夫子!曷其能刑。載曰:萬物有終,人生安長;幸不為夭,夫復何傷。
公孫自殺之后,武帝如何處理此事是讀者關心的事情。小說接著敘述武帝作誄。誄文概述了公孫的忠貞,并表達武帝的感嘆以作旌表。承《漢武故事》,漢末人作《漢武內(nèi)傳》吸收漢賦手法加以鋪張排比,敷演增飾。小說多排偶句式,又引五言詩:
大象雖寥廓,我把天地戶。披云沉靈輿,倏忽適下土??斩闯稍簦领`為容冶。太真噓中唱,始知風塵苦。頤神三田中,納精六闕下。遂乘萬龍輴,馳騁眄九野。
這首詩既概敘了當事人的感受,還敘述了主人公如何掌管天地乘萬龍之輴,而馳騁九野。
這一時期小說中用于人物對話的韻文比較多。作于先秦的《穆天子傳》“為小說濫觴”[12]456,敘述周穆王西行萬里尋訪西王母之事。二人相會,對話即采用歌謠的形式。西王母為天子謠曰: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碧熳哟鹪唬骸坝铓w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p>
對歌既傳情達意,又表達了二人的希望和對未來的設想。歌詞的敘事性非常明顯?!皾h人駕名東方朔”[12]476所作的《神異經(jīng)·中荒經(jīng)》敘述東王公與西王母相會:
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故其柱銘曰:“昆侖銅柱,其高入天。圓周如削,膚體美焉?!逼澍B銘曰:“有鳥希有,碌赤煌煌,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唯會益工?!?/p>
“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等句子就帶有一定的敘事性,應該說是小說敘事的組成部分。假如把兩首銘文去掉,小說敘事就不會完整。魏晉六朝小說用于人物對話的韻文更多。如干寶《搜神記》中的《紫玉》《弦超》,《拾遺記·翔風》《續(xù)齊諧記·趙文韶》,祖臺之《志怪》等。
由此可知,中國小說產(chǎn)生之初,其中的韻文就已經(jīng)參與了小說的敘事,而且具備了敘事的多種功能,如預敘、復敘、概敘、結構情節(jié)、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推動故事發(fā)展等。烘托氣氛、鋪排場景、介紹人物和評論點題等雖然不直接敘事,但也有輔助敘事的作用??傊?,韻文在明清小說中的多種敘事功能,大多都在此時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
唐朝是一個崇尚詩歌的時代。明人楊慎說:“詩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傳奇小說、神仙鬼怪以傳于后?!盵13]傳詩意圖的存在更促成了唐代尤其是中唐時期詩歌向傳奇的強力滲透。有人統(tǒng)計與初盛唐相比“中唐時期有‘詩筆’的傳奇小說總量”[14]有所增加。唐傳奇作者多為詩人,這為散韻結合的小說敘事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主體條件。唐詩的極度繁榮以及唐人對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開拓,為散韻結合的小說敘事提供了豐富的表現(xiàn)手段。
用詩介紹人物姓名和身份在唐傳奇中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其敘事性也有所增強?!缎咒洝ぴ獰o有》記元無有日晚憩于路旁空莊。見故杵、燭臺、水桶、破鐺化為四人聯(lián)句吟詠?!褒R绔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fā)。”“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边@四句詩分別為故杵和燭臺所吟?!稏|陽夜怪錄·成自虛》講述驢、牛、狗、貓等化人作詩論文,抒發(fā)感慨。“日晚長川不計程,離群獨步不能鳴。賴有青青河畔草,春來猶得慰羈情。”“慰”諧“喂”,“羈”諧“饑”。此為黑驢所作。它們的姓名、外形、職銜及生平經(jīng)歷在其吟談中皆用隱語進行了呈現(xiàn)。韋瓘《周秦行紀》寫牛秀才與眾仙女飲酒作詩。眾仙女通過這些詩概敘了自己的身份和身世。如王嬙之詩:“雪里穹廬不見春,漢衣雖舊淚垂新。如今最恨毛延壽,愛把丹青錯畫人?!边@類詩大多都是對自己身份、身世等的概敘。這些例子說明唐人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了小說中韻文的敘事功能。
唐傳奇在用韻文鋪陳場景、渲染氣氛、描寫人物方面也有進一步的發(fā)展,開始用韻文描繪環(huán)境、描寫人物肖像和服飾等。唐傳奇《游仙窟》是一篇駢文化的小說,通篇以詩歌為主體,是唐傳奇中運用詩歌最多、最密集的一篇小說。以詩描寫人物的肖象,這篇小說首開其例。而且場景鋪陳、人物對話等皆用和諧流暢的韻文完成。作者對五嫂、十娘肖像和服飾的描寫都是用詩歌完成的:
紅顏雜綠黛,無處不相宜。艷色浮妝粉,含香亂口脂。鬢欺蟬鬢非成鬢,眉笑蛾眉不是眉。見許實娉婷,何處不輕盈!……迎風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
眉間月出疑爭夜,頰上華開似斗春。細腰偏愛轉(zhuǎn),笑臉特宜嚬……黑云裁兩鬢,白雪分雙齒。織成錦袖麒麟兒,刺鄉(xiāng)裙腰鸚鵡子。
小說對仙窟的陳設和酒食也多次用韻文進行的描述:
珠玉驚心,金銀曜眼。五彩龍鬚席,銀繡緣邊氈;八尺象牙床,緋綾貼薦褥。車渠等寶,俱映優(yōu)曇之花;瑪瑙真珠,并貫頗梨之線。文柏榻子,俱寫豹頭;蘭草燈心,并燒魚腦。管絃寥亮,分張北戶之間;杯盞交橫,列坐南窗之下。
這是對堂上的陳設的描寫。
東海鯔條,西山鳳脯;鹿尾鹿舌,干魚炙魚;雁醢荇葅,鶉桂糝;熊掌兔髀,雉臎豺唇。這是對酒食的夸飾排比。主人公隨五嫂、十娘來至園內(nèi)賞景,但見:
雜果萬株,含青葉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激石鳴泉,疏巖鑿磴。無冬無夏,嬌鶯亂于錦枝;非古非今,花魴躍于銀池。婀娜蓊茸,清冷飋;鵝鴨分飛,芙蓉間出;大竹小竹,夸渭南之千畝;花合花開,笑河陽之一縣;青青岸柳,絲條拂于武昌;赫赫山楊,箭干稠于董澤。
王嘉《拾遺記》卷七雖有用韻文對場景、陳設進行夸飾鋪排的先例,但《游仙窟》卻以其大量的運用和對這一手法的發(fā)展而讓人注目。其他小說如《柳毅傳》等也有用韻文對景物和陳設進行鋪排夸飾的情況。
《游仙窟》結尾處主人公大發(fā)感慨:“望神仙兮不可見,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覓十娘兮斷知聞。欲聞此兮腸亦亂,更見此兮惱余心?!边@段韻文的敘事性雖不突出,但主人公抒發(fā)感慨,有篇末點題的意義,其本身也是小說要敘述的內(nèi)容。
唐傳奇單篇小說中韻文的數(shù)量與先唐小說相比,有了顯著的增加,而且往往同一篇小說中的韻文還有著多種敘事功能。再如,皇甫枚《飛煙傳》寫趙像與飛煙傳詩送簡,偷期密約。全文僅1,500 余字,其中詩歌竟然多達十余首。以上例子說明唐傳奇單篇小說中韻文數(shù)量和韻文敘事功能的豐富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唐傳奇主人公相互間傳詩送簡是對此前小說中作歌對答這種形式的繼承和發(fā)展。這類情節(jié)在唐傳奇中并不罕見,《鶯鶯傳》《裴航》等都有。這些用于酬答的詩歌不但有抒懷的作用,往往還有著結構情節(jié)、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推動故事發(fā)展、預敘和暗示結局的功能。
總之,韻文的敘事功能在唐傳奇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豐富和發(fā)展,后世小說中韻文的多種敘事功能在唐傳奇中也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
小說融入韻文符合中國古代文體發(fā)展的規(guī)律。不同文體互相滲透和借鑒是中國古代文體發(fā)展的常態(tài),各種文體之間并無不可逾越的鴻溝,多種文體因子常常和諧共存于同一文體之中。
如上所述,早在中國小說的初始期就出現(xiàn)了韻文參與小說敘事的現(xiàn)象,小說是一種全面反映生活的敘事文體,詩賦又是中國古代主要的文學形式,融入生活很深,因此,小說在反映生活時難免會夾雜詩賦等韻文于敘事之中。中國小說初始形態(tài)的散韻結合,也許只是我們這個喜愛詩歌的民族特點的反映。唐傳奇作者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做出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有意識地突破其前散韻結合的初始形態(tài)。如上所舉的《元無有》和《成自虛》都是以詩為中心結構成篇的,其虛構性是明顯的。這種情況說明此時某些小說已經(jīng)突破了小說反映生活的“自然形態(tài)”。毫無疑問,這種敘述方式應當出自作者的精心結撰??梢哉f唐人不但“有意為小說”(魯迅語),而且也有意識地開拓了韻文在小說敘事中的功能,有意識地發(fā)展一種可以充分展示其“史才、詩筆、議論”等多種才能的“文備眾體”[15]的小說文體。中國古代小說“文體獨立”[16]之始,就已經(jīng)形成了這種以散韻結合為主要標志的多體渾融的文體形態(tài)。
一種文體的形成和發(fā)展固然有其內(nèi)在的原因,但也有可能會受到外部其他因素的影響。唐傳奇就有可能借鑒過變文的某些因素,甚至有人認為傳奇體就是由元稹、白居易等人在變文的啟發(fā)下創(chuàng)制的。[17-18]不同文體之間的借鑒和學習往往是相互的,唐傳奇與變文、話本在散韻結合的文體形制上的不謀而合,更容易造成相互間的借鑒和學習。唐傳奇成熟的時候,變文和話本卻仍很粗陋。話本向更為成熟的唐傳奇學習并不是沒有可能。宋元時期的文獻證明了這一點。
唐傳奇之后文言小說繼續(xù)發(fā)展。北宋有匯集唐傳奇和前人其他文言小說的大型小說集《太平廣記》;南宋有洪邁自創(chuàng)的《夷堅志》等。羅燁《醉翁談錄》卷一“小說開辟”條提到宋元說話藝人“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夷堅志無有不覽,琇瑩集所載皆通……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盵19]這說明宋元時期唐傳奇和其他文言小說對說話藝術和白話小說繼續(xù)發(fā)揮著重要的影響。文言小說和白話小說的互相影響使古代小說固有的散韻結合的敘事傳統(tǒng)得到進一步的加強,也使韻文在小說敘事中的功能變得更加豐富。這種文體形態(tài)在宋元之后的白話小說尤其是長篇章回小說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至《紅樓夢》而臻于完美。
總之,散韻結合的小說文體在中國小說的創(chuàng)始期就已出現(xiàn),至唐傳奇已經(jīng)基本成熟,其中的韻文也已經(jīng)發(fā)展出多種敘事功能和輔助敘事的功能。宋元之后,隨著占主流地位的小說語體的轉(zhuǎn)變,小說的文體特征雖然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但散韻結合這一特征卻一以貫之。以散韻結合為主要標志的多體渾融的小說是中國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小說文體,其形成、發(fā)展和完善的歷史基本上也就是中國小說發(fā)展、演變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