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傳奇》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是一部研究唐代女性生存狀況的短篇小說集,《謝小娥傳》更是被編入正史《新唐書》。我們在唐傳奇各篇章中或多或少都能找到與儒釋道相關的內(nèi)容。筆者嘗試從儒釋道角度出發(fā),分析討論謝小娥復仇過程中的行為、意識及旁人態(tài)度,以揭示儒釋道三教對唐代女性生存狀況的影響,批評儒釋道三教對唐代女性的束縛與壓迫,導致謝小娥最終無法自我真正解放而遁入空門。
【關鍵詞】《唐傳奇》;謝小娥;儒釋道;女性困境與出路
【中國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01-181-03
【本文著錄格式】童忠美.論《唐傳奇》中女性的困境與出路——以《謝小娥傳》為例[J].中國民族博覽,2021,01(01):181-183.
引言
“始有意為小說”[1]的《唐傳奇》作為中國古典小說開始走向成熟的標志,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誠然,《唐傳奇》中大量女性主人公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實則唐代(618-907)較為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地位相對提高和改善的藝術再現(xiàn)。唐初盛期,唐太宗(李世民,598-649,626-649在位)實施“貞觀之治”為盛世唐朝奠定了基礎,此時國力空前繁榮,社會安定,佛道盛行,儒教弱化,女性的地位相對較高。但到了唐中期繼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導致國力漸衰,社會動蕩,封建統(tǒng)治階級強化儒教的綱常倫理以鞏固其統(tǒng)治地位,女性被各種封建倫理綱常束縛,地位亦隨之下降。《謝小娥傳》即由李公佐著于唐中期的元和(805-820)年間,據(jù)真人真事演繹的以“俠女復仇”為題材的傳奇文。收錄于《太平廣記》卷四九一,同時收錄于正史《新唐書·列女傳》卷二O五,名《段居貞妻傳》?!短苽髌妗分信越巧醵?,出身、職業(yè)、境遇等各不相同。筆者取《謝小娥傳》為例探討唐傳奇中女性的困境與出路,考慮有三:第一,故事發(fā)生時代背景為唐中期,正是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期;第二,《唐傳奇》眾多女性中,謝小娥出身商賈之家,受過教育,聰慧堅強,且個人自主意識已覺醒,人物形象及思想皆較正面;第三,小說被編入正史《新唐書》。我們一般認為,正史中的女性傳文能反映出一個時代主流社會對女性理想人格的期待和設定,是較為典型的研究材料。本論文亦會穿插討論《唐傳奇》中其他女性做比較,以凸顯《謝小娥傳》在《唐傳奇》中的典型性和特別之處。
在唐傳奇的各篇章中,我們或多或少都能找到與儒釋道相關的內(nèi)容,筆者嘗試從儒釋道角度出發(fā),通過文本細讀配合作品時代社會背景分析討論謝小娥復仇過程中的行為、意識及旁人態(tài)度,以揭示儒釋道三教對唐代女性生存狀況的影響,批評儒釋道三教對唐代女性的壓迫和束縛,最終無法自我解放而遁入空門。
有關“唐傳奇女性議題”研究現(xiàn)狀,較多學者從女性形象入手,分析她們的性格特征以及愛情婚姻與社會價值觀;也有從社會根源即封建宗法制度和男尊女卑傳統(tǒng)觀念上探討唐代女性的生活境遇,分析她們的身份地位以及相應的權利義務。近年來,有學者運用西方女權主義理論解析唐代女性的自主意識覺醒及其悲劇性,亦有學者在分析謝小娥困境成因時提出如下觀點:封建法制力量的軟 弱、蒼白;封建神學思想對女性的殘害;從作者李公佐對“貞節(jié)”的特別強調(diào),論證當時崇尚貞節(jié)者匱乏的現(xiàn)象。[2]然筆者認為,謝小娥為其父及夫復仇是受儒家《孝經(jīng)》、“三綱五?!钡挠绊?,儒家要求女性的各種規(guī)范才是造成困境的主因。至于作者對“貞節(jié)”的強調(diào),筆者認為是作者出于迎合當時統(tǒng)治階層的意志,宣揚“烈女的旌表”。更有學者提出“佛與果報說”,認為謝小娥復仇動機是出于佛教“善惡有報”,復仇后皈依佛門是為圓其因果。[3]筆者以為佛教是導人向善,而非以惡懲惡,而謝小娥復仇后皈依佛門,只是唐代女性出路之一。
一、唐傳奇中女性的困境
(一)從外部社會環(huán)境分析
《謝小娥傳》的故事發(fā)生于安史之亂后的唐中期元和年間,此時的唐王朝一改初盛唐時期的繁榮安定局面,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戰(zhàn)亂頻繁導致國力漸衰、社會動蕩、盜匪橫行。此時期的唐代女性的生存境遇可見一斑,反映在文學史上便出現(xiàn)了大量描述女性窮困至極與痛苦心情的貧女詩和傳奇作品。
謝小娥“生八歲喪母,嫁歷陽俠士段居貞?!感罹蕻a(chǎn),隱名商賈間”。[4]她雖幼年喪母,但家境富裕,丈夫“負氣重義”,生活也算美滿幸福。不料,“父與夫俱為盜所殺,盡掠金帛”,她自己亦“傷胸折足、漂流水中”。動蕩的社會導致盜匪猖獗,給謝小娥帶來毀滅性的災難。父及夫皆托夢給她十二字謎,但小娥并未選擇報官幫其捉拿兇手而決定自行復仇。這和《賈人妻》中的賈人之妻具有相似經(jīng)歷,賈人妻亦未選擇報官而是伺機等待十年之久才得以手刃殺夫仇家,凸顯出唐中期封建法制力量的薄弱與蒼白,百姓人身財產(chǎn)得不到保障。《廬江馮媼傳》中,馮媼原本是小鄉(xiāng)吏之妻,丈夫死后便被趕出家族,又逢旱災,流離失所,風餐露宿,在死亡邊緣掙扎。正如學者鄭顯文提出:
婦女在政治上居于從屬,無參與國家管理和接受教育之權利;在經(jīng)濟上是不完全的民事經(jīng)濟法律主體,無受田資格,財產(chǎn)繼承和交易受法律限制;在生活中無婚姻自主權及離婚權,人身權處處不平等,是天災人禍時首當其沖的弱勢群體。[5]
中晚唐時期社會治安的混亂、法制力量的薄弱蒼白和女性法律地位的低下是造成唐代女性困境成因之一。
(二)從儒釋道角度分析
唐王朝是儒釋道三教同時大盛行的時期,汪辟疆在《唐人小說》中說到:“唐時佛道思想,遍布士流,故文學受其感化,篇什尤多?!盵6]從中可知,宗教思想早已滲透至社會各階層,唐代女性亦不例外。
首先我們從儒教角度試分析。《韓非子·忠孝》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天下治;三者逆,天下亂?!盵7]建立在“家族”基礎上的女性生存體系,更是儒教各種倫理規(guī)范的實施地。從《列女傳》到《女戒》《女則》,儒家倫理體系對女性的約束越來越具體化。在封建男權社會,女性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一直處于從屬地位。謝小娥在得知兇手是申蘭、申春后,“誓將訪殺二賊,以復其冤”。[8]儒教的《孝經(jīng)》和“夫為妻綱”的倫理教化讓孤苦無助的落難女子謝小娥發(fā)誓為其父及夫復仇。一個弱女子要在亂世中僅憑一己之力復仇談何容易,期間的艱辛可想而知?!靶《鸨銥槟凶臃?,擁保于江湖間。”[9]小娥女扮男裝到處尋找仇家,面對仇家她必須“心憤貌順”,隱忍兩年余,一旦復仇時機來臨,她便毫不猶豫地“潛鎖春于內(nèi),抽佩刀,先斷蘭首,呼號鄰人并至,……悉擒就戮”。[10]對于喪父及夫又成功為其復仇的謝小娥來說,就著唐代開放的女性再嫁觀念,她完全可以選擇再嫁,過尋常日子,但小娥選擇“誓心不嫁”。君子曰:“誓志不舍,復父夫之仇,節(jié)也。傭保雜處,不知女人,貞也。女子之行,唯貞與節(jié),能終始全之而已。”[11]小娥作為一位唐代女性,被儒家倫理“三從四德”束縛,她唯有通過對“貞”與“節(jié)”的堅守,才可獲得男權社會的認同和庇護。
《廬江馮媼傳》中,馮媼“窮寡無子,為鄉(xiāng)民所賤棄”。[12]她作為一個喪夫且無子嗣的老婦人,被宗族拋棄,為鄉(xiāng)民所不容,只得四處漂泊。馮媼雖然擺脫了宗族和家庭的男權壓制而重獲自由,可她逃不過整個封建體制對她的壓迫,且文中未提及她有任何反抗,相較于謝小娥,馮媼的困境更是深淵。另一女性角色董江亡妻,她英年早逝,丈夫再娶新人,真是“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李公佐通過女鬼的哀哭,曲折反映出唐代女性在夫權、父權壓迫下的痛苦和悲哀。元稹《鶯鶯傳》中張生對鶯鶯“始亂終棄”,但“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13]更是典型的男性霸權主義。雖說唐代女性為了更好的生存,主動采取一些自覺行動,但她們身處封建男權社會,被各種儒教封建倫理所束縛,依然困境重重。
接著我們從佛教角度試分析。 唐朝較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一些佛教觀念,比如“因果報應”“業(yè)報”“輪回”“六道”等得以宣揚,上佛寺參拜禮佛聽經(jīng)已然成為唐人的日常?!赌峡绿貍鳌分袝骸拔釓撵`芝夫人過禪智寺,于天竺院觀石延舞婆羅門?!盵14]“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jīng)》。”[15]從中可窺佛事在民間的盛行。
在《謝小娥傳》中,盜賊申蘭、申春的下場亦應驗了佛家的“因果報應”說。萬事萬物皆因緣起而生,小娥落難時曾受妙果寺尼凈悟收留,并經(jīng)瓦官寺僧齊物的輾轉(zhuǎn)幫助下,得以解開十二字謎,為父及夫報仇雪恨。仇畢便“剪發(fā)披褐,訪道牛頭山,師事大士尼蔣律師。娥志堅行苦,霜春雨薪,不倦筋力”。[16]又“煉指跛足,誓求真如。……衣無絮帛,齋無鹽酪”。[17]謝小娥歷經(jīng)磨難終報血仇的節(jié)行得到潯陽太守張公賞識,“為具其事上旌表”,她本可以選擇如尋常女性般安度余生,但她選擇了出家為尼,并遵循佛教自虐式的苦行僧修行法。佛教認為,五蘊為空,強調(diào)“人生之苦”,謝小娥深受佛教思想影響,“非律儀禪理,口無所言”,她走出復仇的陰影,又踏入佛教的苦修行,失去追求快樂生活的意識。
最后我們從道教角度試分析。程毅中云:“在小說領域內(nèi),道教的影響卻比佛教更大?!盵18]道教發(fā)源于中國,在唐代被定位為國教。道教與儒家強調(diào)的“天命觀”和佛教宣揚的“因果、業(yè)報”不同,他認為“我命在我不在天”,可以通過修煉掌握自己的命運。這種崇教的風氣反映在唐代文人士子所塑造的唐傳奇女性中,便是“仙女”“俠女”的出現(xiàn),例如:《郭翰》中的織女、《謝小娥傳》中的謝小娥、《聶隱娘》中的將女聶隱娘等。
《謝小娥傳》中引導故事發(fā)生的“托夢示十二隱語”,雖說有其封建迷信成分,但在道教與民間信仰中,鬼神如有意思表示,可在人的夢中出現(xiàn)而囑咐交代。篇中亦多處呈現(xiàn)道教法力高深的語句,如:“李君精悟玄鑒,皆符夢言。此乃天啟其心,志將就矣?!盵19]“神道不昧,昭然可知。”[20]受道教的影響,謝小娥堅信既然上天安排高人解開字謎,必可復仇成功。復仇后,小娥多次提及“報恩德”,這是明顯受《老子道德經(jīng)》的影響所致。小娥“告我歸牛頭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國,不復再遇”。如同道教推崇的歸隱山林、行蹤不定的生活方式。雖然道教的陰陽互補觀念給予古代女性一定的平等地位,但小娥帶著“報恩”的思想負擔,注定后半生將辛苦度過。
二、唐代女性的出路之一:遁入空門
謝小娥女扮男裝深入仇家,以“心憤貌順”的假象取得仇家的信賴,隱忍兩年余,終獲時機報得殺父及夫之大仇。謝小娥的所作所為可謂是“俠女”典范,她不僅報得自家一己之仇,更為行商江湖者鏟除禍患?!短苽髌妗分幸浴皞b女”形象出現(xiàn)的比較典型的還有:柳珵的《上清傳》、裴鉶的《聶隱娘》、袁郊的《紅線》、薛用弱的《賈人妻》、孫光憲的《荊十三娘》和皇甫氏的《車中女子》,這些都是與《謝小娥傳》同屬中晚唐時期作品??坍嫷膫b女們雖然身份各異,她們或是江湖女子或是婢女或是將女或是商女,但她們的歸宿卻極為相似,歸隱或不知所止。 七位俠女中唯小娥和上清形象是生活化的,故筆者以為分析上清和小娥較有現(xiàn)實意義。上清憑借其俠肝義膽和機智勇敢,向皇上申訴前宰相竇參的冤情,終得替其主平反,她的結局是:“后上清特敕丹書度為女道士, 終嫁為金忠義妻”。[21]上清的歸宿是七位俠女中最為完滿的,這得益于皇帝親自為她主持公道,但我們從全局分析便可得出封建專制統(tǒng)治的黑暗和傾軋。再看謝小娥拒絕里中豪族的爭相求聘,“受具戒于泗州開元寺,竟以小娥為法號,不忘本也”,[22]而后“歸牛頭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國,不復再遇”。[23]她選擇了皈依佛門,云游南國。宋話本小說《錯斬崔寧》中,劉大娘子王氏亦是將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經(jīng)念佛,追薦亡魂,盡老百年而終。但細觀王氏皈依佛門的原因和方式與謝小娥相異,她相信佛教的“因果報應論”,皈依佛門是出于贖罪而為之,方式上亦不同謝小娥的苦行僧式修行,只是捐贈錢財,朝夕看經(jīng)念佛。
相對于儒教的“綱常倫理”約束,佛教宣揚的“眾生平等”使女性感受到被尊重被接納。“唐人理想人格中除了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圣賢人格和道家與道合一的圣人人格外,又增加了成佛的理想,即追求佛家覺行圓滿的佛陀人格”。[24]謝小娥一生受制于儒釋道三教和封建禮教的壓迫,她必須守貞節(jié),遵倫理,盡孝道,報恩德,或許皈依佛門是謝小娥最合適的出路。
三、結語
《唐傳奇》中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雖然她們的出身、職業(yè)、性格、境遇等各不相同,但她們的生存狀況都帶有一定的悲劇性。本文以《謝小娥傳》中的謝小娥為主要分析對象,配合《唐傳奇》中其他女性角色加以補充論述,以凸顯謝小娥形象對研究唐中期女性困境和出路的特別之處。謝小娥的故事發(fā)生在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期,亦是儒釋道三教同時大發(fā)展時期,謝小娥的形象是生活化的,是作者據(jù)真人真事演繹的故事文本。謝小娥的故事同時被編入正史《新唐書》,是較為典型的研究材料。
本文主要從唐中期的外部社會環(huán)境和儒釋道三教角度分析唐代女性的困境,雖說唐代較為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和改善,部分女性的個人意識已覺醒,但是社會的動蕩、封建男權專制的壓迫、儒教倫理規(guī)范的約束、佛教“人生之苦”的主張、道教“報恩德”的觀念,使謝小娥的一生始終處于困境中。即使復仇后,她依然選擇皈依佛門,選擇佛家苦行僧式的修行。在封建傳統(tǒng)男權社會,古代女性有意識反抗,即使反抗成功也未得合適的出路,對謝小娥來說,也許遁入空門皈依佛教是最合適的出路。
《唐傳奇》是一部研究唐代女性生存狀況的短篇小說集,《唐傳奇》的男性作家們對他們筆下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整體上是呈肯定態(tài)度的,有對女性命運的同情,亦有對女性能力的尊重,但身處男權社會的男性作家們是很難接受女性比男性強的現(xiàn)實,故唐傳奇中的女性鮮有功成名就者。我們在研究《唐傳奇》中女性出路時,有必要考慮到唐代男性作家的男權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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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童忠美(1977-),女,漢族,浙江杭州人,中國文學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小說與戲曲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