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與自我的關系上,學蘇應學其“放過自我”,也要學其“完善自我”?!胺胚^自我”是救贖,“完善自我”是超越,是對自我生命的尊重、珍愛與涵養(yǎng)。在與他人的關系上,學蘇應學其“成就他人”與“寬恕他人”,既肯拋開身份差異,亦能拋卻過往成見,既愛家人、朋友與志同道合者,也能成就與寬容那些“不同于我們的人”。在與世界的關系上,學蘇應學其“仁民”之心與“愛物”之舉。蘇軾無論在朝或是在野,皆行善、有為。其所說的“殺之以時,用之有節(jié)”,是保證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唯一途徑。其賞愛自然百態(tài)、游于萬物之外的精神更是獲得內心自由的法門。
[關鍵詞]蘇軾;北宋;貶謫;關系;功用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詩歌抒情與敘事關系研究”(15BZW050);江蘇省高校優(yōu)秀中青年教師和校長境外研修計劃資助項目。
[作者簡介]張英(1981-),女,文學博士,江蘇理工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常州 213001)。
“用”,如果作廣義解釋,便是“意義”。作為具有高度思維能力的動物,人們熱衷于追索“意義”,并在這個基礎上有辨別地選擇那些“有意義”的事物去接近。毋庸置疑,所有事物的意義歸根結底都指向我們自身,即有助于人類個體和群體的生存、發(fā)展、繁榮和進步。事物的“有效”意義絕不會停留、凝滯于歷史,而一定要指向當下和將來。否則,其必然會走出人們的視野,淡忘于時間的洪流之中。蘇軾作為一位生活年代距離我們將近一千年的人物,仍然被我們崇敬、仰慕并津津樂道,正說明他以及他的成就仍然具有相當大的有益于現(xiàn)實人生和社會的成分。本文試從“三種關系”來闡釋學蘇之“用”,即與自我的關系、與他人的關系、與世界的關系。東坡處理這三種關系時的智慧、胸襟和境界,值得今人以之為師,受益不盡。
一、與自我的關系:放過與完善
將人與自我的關系置于三種關系之首,因其最基礎,其他兩種關系實由與自我的關系生發(fā)開來;也因其最困難,許多人終其一生“過關斬將”,卻始終無法與自己兩相和解,獲得內心真正的安穩(wěn)平和。對前者,蘇軾有清晰的認識。其早年與章惇同游,章臨萬仞絕壁而神色自若,平步過獨木危橋,只為手書“蘇軾、章惇來”。蘇軾即預料章惇“他日必將殺人”,因“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保ā端问贰ふ聬獋鳌罚笳撸K軾更有切身體會,其自我和解與自我養(yǎng)護絕非源自天賦,而是在其生命歷程中不斷追索并累積增益的結果?!胺胚^自我與完善自我”,兩者看似矛盾,實則相輔相成、互為因果。
“放過自我”,是與非理想化的自我的和解,這個“理想化的自我”往往是年少時的初衷。蘇軾理想化的自我,可用其《沁園春》之句來說明:“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蘇軾著,薛瑞生箋證:《東坡詞編年箋證》,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132頁。以下蘇詞皆引自此書。]少年蘇軾才氣過人,與蘇轍兄弟同科,朝野轟動,仁宗為之喜曰:“吾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比當年“二陸入洛,三張減價”的風采更過。后四年,蘇軾入直館閣。當其時,無論蘇軾自己還是朝野內外,都認為他將來會為相輔政。但其后王安石變法引發(fā)新舊黨爭,蘇軾被迫外任,繼而陷于“烏臺詩案”入獄。之后被貶黃州,哲宗紹圣后再貶惠州,再貶儋州,統(tǒng)統(tǒng)在蘇軾當年意料之外,與其“致君堯舜”的抱負南轅北轍。
蘇軾晚年《自題金山畫像》一詩稱:“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盵蘇軾著,馮應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75頁。以下蘇詩皆引自此書。]雖是自嘲,但他正是在貶謫中逐漸放下心靈的負累,成就了難得的“平生功業(yè)”。在黃州,蘇軾飽受貧窮、饑寒困擾?!端蜕蝈痈皬V南》詩中說:“我謫黃岡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故人不復通問訊,疾病饑寒疑死矣?!痹诶Ь持?,當年的夢想和榮光都已如煙云飄散,蘇軾卻在痛定思痛后終與自我握手言和。在《答李寺丞》中他說:“仆雖遭憂患狼狽,然譬如當初不及第,即諸事易了?!盵蘇軾著,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26頁。以下蘇文皆引自此書。]《與趙晦之》中說:“某謫居既久,安土忘懷,一如本是黃州人,元不出仕而已?!碧K軾在黃州寫下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在無情的長河中消解掉“千古風流人物”帶給他的心頭耿耿?!凹热蝗松鐗?,那么何必苛求自己?這首詞是蘇東坡對自己‘當世之志放開手去的告白?!盵張英:《唐宋貶謫詞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26頁。]蘇軾在紹圣元年謫惠州,其時“瘴疫橫流,僵仆者不可勝計”,“旬浹之間,喪兩女使”,“況味牢落”。但蘇軾很快將自己當成惠州人,《與程正輔書》中說:“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心中甚安之。未說妙理達觀,但譬如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薄队浻嗡娠L亭》更是富有寓意地闡釋“放過自我”:“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兩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北毁H儋州后,“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初貶至此,蘇軾亦有惶惑之情,但又很快釋然:“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小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遇赦北歸之時,蘇軾在《別海南黎民表》中說:“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焙D鲜侨~落歸根,遇赦北歸反倒是忽然遠游了。
“放過自我”,也許在拋開理想的同時走向頹靡。而“完善自我”,恰是在“放過”之后對自我的提升和拯救,因為“放過”絕非“厭棄”,而是對自己的“悅納”,也是對自我的負責。蘇軾正是做到了在放過自我后對肉身與精神的雙重養(yǎng)護。
對蘇軾的“養(yǎng)生之道”,前人所論極多。明末清初學者王如錫集蘇東坡有關養(yǎng)生的所有作品,匯集成《蘇軾養(yǎng)生集》一書,計1141篇,可謂包羅萬象?,F(xiàn)代學者劉文剛在《蘇軾的養(yǎng)生》一文中總結道:“大致可以概括為三方面:一、日常生活的養(yǎng)生,即飲食起居方面的養(yǎng)生。二、藥物調理的養(yǎng)生。三、道教養(yǎng)生,包括內丹修煉和外丹養(yǎng)生?!?/p>
[劉文剛:《蘇軾的養(yǎng)生》,《宗教學研究》2002年第3期。]這些方法中,不排除有無效甚至有害的部分,但在紛繁復雜的養(yǎng)生實踐背后,是蘇軾對生命的巨大熱情。他興致盎然地研究如何燉豬肉:“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保ā敦i肉頌》)他眼巴巴地盼著荔枝早點熟:“留師筍蕨不足道,悵望荔枝何時丹?!保ā顿洉倚恪罚┧堄信d味地研究足底按摩、頭皮按摩,研究瑜伽術,研究如何應對痔瘡。貶謫文人在唐宋兩代蔚為大觀,許多人郁郁而終,死于謫途或貶所,與之對比,蘇軾對身體調節(jié)養(yǎng)護十分難能可貴。
除調養(yǎng)身體之外,蘇軾對精神境界的持護更值得我們學習。蘇軾的一生是藝術化的,他在多個領域都取得了卓著的成就,但對他來說,藝術并不是要換取功利性回報,他并不以此謀生,相反,那是謀生之外的把玩消遣。他不以此標榜,刻意播揚自己的名聲;也沒有“為藝術而藝術”的偏執(zhí),將人生奉獻、犧牲給某一藝術門類。對他來說,藝術歸根結底指向人生,源頭是人生,目的也是人生。其論文,稱:“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文說》)其論書,稱:“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書論》)“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保ā逗妥佑烧摃罚┢湔摦?,稱:“斯人定何人,游戲得自在。”(《題文與可墨竹》)這些觀點一以通之:文學、書法、繪畫都與“我”的個性、感受、體驗、情感密切相關,無論用任何一種形式所作的表達,都具有將“我”之生命投射于其中的暢快、自在,“我”的作品,應是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無須模仿也無徑可循??鬃釉浉锌骸肮胖畬W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避髯舆M一步解釋道:“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薄盀槿恕保且鼋o人看,讓人崇拜,以此增加自己價值交換的籌碼,把自己降等為“禽犢”,更肥更壯,待價而沽。而“為己”之學,其目的是完善自身,充實人生,改變氣質,獲得快樂。名利也許隨之而來,但這是主觀意圖之外的副產品。蘇軾在藝術領域內是“君子”而不是“小人”。
總之,在與自我的關系上,學蘇,應學其“放過自我”,也要學其“完善自我”?!胺胚^自我”,方能對抗人生苦痛?,F(xiàn)代社會雖無貶謫,但不論古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是人生常態(tài)。在人生的各個階段,無論是年少時的學業(yè)受挫、情場失意,還是中年時的身體滑坡、事業(yè)瓶頸,亦或老年時兩鬢星星、空巢獨守,無不能在蘇軾這里得到啟迪?!胺胚^自我”是救贖,“完善自我”是超越,是在塵埃中開花,在泥淖里放歌,是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自我指向,是懷著對自我生命的尊重,從身心兩方面盡其努力,珍愛之,涵養(yǎng)之。
二、與他人的關系:成就與寬恕
孔子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薄凹核挥鹗┯谌??!比菑淖约撼霭l(fā),基于同理心推己及人,在成就自我的同時力所能及地成全、寬宥他人。蘇軾在處理自己與他人的關系中正是遵循了儒家倫理。他篤愛家人,善待朋友,提攜后輩不遺余力,即便是對那些與其政見不同并曾經打擊過他的政敵,也能以寬容仁厚之心對待。
蘇軾愛他的家人,對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子侄輩,都有一片赤誠的愛心,在愛的基礎上維系親情、擔負責任。我們很熟悉他與弟弟蘇轍之間的情誼,《宋史·蘇軾傳》稱:“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绷终Z堂贊嘆道:“甚至在中國倫理道德之邦,兄弟間似此友愛之美,也是絕不尋常的?!盵林語堂:《蘇東坡傳》,北京:群言出版社,2009年,第21頁。]對蘇軾來說,蘇轍不僅是弟弟,還是一生的益友:“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保ā冻鮿e子由》)對蘇轍來說,蘇軾不僅是兄長,更是良師:“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在蘇軾的文集當中,其與蘇轍之間的詩詞唱和贈答以及與蘇轍之間的書信往來占了不小的分量。蘇軾還擔負了作為兄長的責任,蘇轍子女眾多,大都在蘇軾的幫助下婚配。蘇軾也愛妻子,古人很少寫夫妻感情,而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寫得情真意切,將對妻子的感念和自身的蒼老疲憊融合在一起,讀來可以想見王弗在世時二人的篤厚深情。
蘇軾廣泛結交天下朋友,不論是任何身份的人,他都可以與之暢談。林語堂說:“他與各行各業(yè)都有來往,帝王、詩人、公卿、隱士、藥師、酒館主人、不識字的農婦。他的至交是詩僧、無名的道士,還有比他更貧窮的人?!盵林語堂:《蘇東坡傳》,第10頁。]蘇提攜年輕后輩不遺余力,圍繞在蘇軾身邊的,有蘇門四學士、六學士、后四學士的名號,未列其中而追隨東坡者又不計其數(shù)。即便遠貶到儋州,亦不忘培養(yǎng)后學。清代戴肇辰在《瓊臺紀事錄》中云:“宋蘇文忠公之謫居澹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盵戴肇辰:《瓊臺紀事錄·重建東坡書院并修泂酌亭記》,清同治八年刊本。]
東坡最難能可貴之處,是放下怨恨,愛他的“敵人”。林語堂對此評價道:“蘇東坡會因事發(fā)怒,但是他卻不會恨人。他恨邪惡之事,對身為邪惡之人,他并不記掛心中。只是不喜愛此等人而已。”[林語堂:《蘇東坡傳》,第1頁。]這是一般人至難企及之處。蘇軾一生陷于黨爭,若推及其三番遭貶的禍首,當是倡導新政的王安石。蘇軾雖然因作詩反對新政而遭“烏臺詩案”貶謫黃州,三年后量移汝州時卻特意去看望當時閑居金陵的王安石。兩人相見甚歡,留下一段“金陵唱和”的佳話。蔡絳的《西清詩話》提及此事說:“元豐中,王文公在金陵,東坡自黃北遷,日與公游,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說?!盵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08頁。]蘇軾在給友人滕達道的信中提到:“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潘子真詩話》還載有蘇、王兩人手書詩作互相奉贈的故事。蘇軾《次韻荊公四絕》就作于此時。從詩歌中看,蘇軾對王安石十分敬重,并未將被貶黃州之賬算到王安石頭上。
王安石之外,對蘇軾迫害至深的是其昔日好友章惇。章惇早年與蘇軾交好,在蘇軾“烏臺詩案”時曾出言相救。但其在政治上支持新政,元祐年間蘇轍曾彈劾章惇,使其貶謫汝州。在哲宗即位后的紹圣年間,章惇身居宰相之位,對包括蘇氏兄弟在內的舊黨進行嚴酷打擊,甚至提出掘開司馬光的墳墓,曝骨鞭尸。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說:“紹圣中,貶元祐人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時相之忍忮如此?!盵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四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487頁。]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后,蘇軾遇赦北歸,章惇被遠貶雷州。蘇軾在途中聽聞,寫信給章惇的外甥黃寔,并請黃寔轉告章惇老母,令其寬心:“子厚得雷,聞之驚嘆彌日。??档仉m遠,無瘴癘,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穩(wěn)。望以此開譬太夫人也?!苯ㄖ芯竾辏?101)六月,蘇軾北還來至潤州,此時蘇軾復出的呼聲很高,章惇之子章援向蘇軾呈長信代父求情,希望蘇軾還朝后對章家網開一面,莫打擊報復。[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52頁。]蘇軾讀后給章援回信,仍稱章惇“丞相”:“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知也。建中靖國之意,可恃以安?!保ā杜c章致平》)在信的背面,蘇軾親筆抄錄了一道“白術方”,讓章惇服用以求養(yǎng)年。莫礪鋒先生說:“章惇對蘇軾是惟恐其不死,蘇軾卻希望章惇延年益壽,如果說兩人之間確有競爭關系的話,以德報怨的蘇軾已在道德上居于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要是章惇天良未泯,定會愧疚欲死?!盵莫礪鋒:《蘇軾的敵人》,《學術界》2008年第2期。]南宋劉克莊讀了蘇軾與章援的來往信件后大為感慨:“君子無纖毫之過,而小人忿忮,必致之死;小人負邱山之罪,而君子愛憐,猶欲其生。此君子小人之用心之所以不同歟!”(《跋章援致平與坡公書》)
另一個值得一提的人是程之才。程之才原本是蘇軾的姐夫,但姐姐八娘嫁到程家以后,向為公婆所不喜。第二年產下一子并因此身患重病,程家卻不給醫(yī)治,父母只好把她接回娘家。病情剛有好轉,公婆卻興師問罪,責其不盡孝道,并搶走嬰兒,以致八娘含恨而死。蘇軾的父親宣布與程家斷絕關系,從此兩家為仇。蘇軾貶謫惠州時,章惇為迫害蘇軾,專門派與蘇家有宿怨的程之才為廣南東路提刑,要他利用職權到轄區(qū)惠州逼害蘇軾。這一想法并未得逞,因蘇軾在惠州與程之才交往甚篤。這其中,自然有程之才因仰慕東坡而主動示好之故,但若非蘇軾心胸寬闊,蘇、程兩家?guī)资甑南酉督K不得開解。
綜上,蘇軾在處理與他人關系時有兩點尤其值得我們學習:其一是肯拋開身份差異,其二是肯拋開過往成見。如果說愛家人、愛朋友、愛志同道合者乃是出自人的天性,愛那些“不同于我們的人”,甚至那些“厭憎我們的人”或“我們所厭憎的人”,卻是需要內心中人為的警醒與修煉。
三、與世界的關系:仁民與愛物
受限于科技水平,古人并沒有今天我們所理解的“地球”“宇宙”等概念。本文所說的“與世界的關系”,是指人如何看待人類群體、天下眾生,又如何看待自然萬象、天地萬物;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做出怎樣的作為。孟子認為,君子應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由內而外,漸次遞進,不僅推己及人,且及于外物。蘇軾總體上遵循這一思想,將“民胞物與”的精神發(fā)揚光大。
蘇軾從小受母親程夫人嚴格的教育。程夫人以“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東漢名臣范滂為榜樣激勵蘇軾,蘇軾深受觸動。終其一生,蘇軾確實做到了胸懷天下,以仁厚之心對待天下蒼生。其仕途遭逢新舊黨爭,無論新黨當政還是舊黨還朝,蘇軾提出的見解總是從“民”的利益考慮。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蘇軾進《上神宗皇帝書》《再上皇帝書》言新法之不便,尤其是青苗害民;元祐年間舊黨還朝,司馬光等欲全面廢除新法,蘇軾卻又提出免役法有可取之處。蘇軾在《與楊元素》中說:“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甚深,然多不隨耳?!敝浴安浑S”,正是因為蘇軾立論出發(fā)點并非一己或一黨之利,而是天下百姓之利。
蘇軾的侍妾王朝云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也正因這種“不合時宜”,無論新黨執(zhí)政還是舊黨執(zhí)政,都無法長久容跡于朝。在做地方官期間,他得以更切近地了解民情。蘇軾做過八個州的地方長官(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潁州、揚州、定州)和三州從官(鳳翔府、開封府、杭州),他一方面盡量減少新政給百姓帶來的不便,“時新政日下,軾于其間,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宋史》本傳)另一方面,他為民求雨,興修水利,除匪患,抗蝗災,賑濟饑民,建設醫(yī)院,疏浚西湖,救助棄嬰……每到一處都有所作為。即便是在為官僅五天的登州,也進行了關于民生和海防方面的考察,回朝后提議解除登州萊州兩地的官鹽壟斷,并鞏固海防。登州百姓為表感激,特建“蘇公祠”,留下了“五日登州府,千載蘇公祠”的佳話。在貶謫期間,蘇軾處境艱難,卻仍盡力為百姓謀福。在黃州,他致書太守朱壽昌,希望采取措施禁止殺嬰棄嬰,并親自組織成立救兒會,捐錢十千:“若歲活得百個小兒,亦閑居一樂事也。吾雖貧,亦當出十千?!保ā饵S鄂之風》)黃州時疫流行時,他向好友巢谷苦求圣散子藥方,“散之,所活不可勝數(shù)”。(《圣散子敘》)在惠州,蘇軾在百姓中推行新式農具“秧馬”,不但減輕了農人的勞苦,還提高了水稻種植效率。當?shù)剀娬靵y,蘇軾建議建營房三百余間,以肅“軍政”,使民安居。他還捐掉自己的犀帶,在西湖、西枝江修筑堤壩,極大地便利了交通,緩解了水患。在儋州,蘇軾教當?shù)厝巳【嬘?,使病患大為減少。他勸說海南百姓重視農耕,發(fā)展水稻種植,又傳學于當?shù)貙W子,使姜唐佐成為海南歷史上第一個舉人。
蘇軾一再感慨“人生如夢”。宋人周必大在《二老堂詩話》中說:“蘇文忠公詩文,少重復者,惟人生如寄耳,十數(shù)處用,雖和陶詩亦及之?!盵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61頁。]黃蘇《蓼園詞選》載沈際飛云:“東坡升沉去住,一生莫定,故開口說夢?!盵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046頁。]他對人生并無執(zhí)念,清楚人居于世好比暫居租來之屋,隨時可退租約,歸于渺茫的虛空。即便如此,就算租住一日,也要一日為此屋負責,為自己,也為這屋宇下其他的租客。這種“看透”后的奮進難能可貴,使得蘇軾有別于也超越于其他退守到“窮則獨善其身”這一窠臼中的隱者們。
蘇軾以仁厚慈悲之心對待蒼生,亦以之對萬物。“愛物”之“愛”,首先是愛惜之意。人要生存發(fā)展,不可避免要利用自然界的物產資源,無法做到兩不相擾。蘇軾并非素食者,亦不提倡對人和對禽獸無差別的仁愛,主張對禽獸“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jié),是待禽獸之仁也”。(《韓愈論》)在這種理性認識之外,蘇軾反對“濫殺”,來自情感上對生命的同情。他親身遭遇過牢獄之災,備嘗死生不由自主的悲哀。《獄中寄子由》中有“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之句,出獄后即斷殺生,“以親經患難,不異雞鴨之在庖廚,不忍復以口腹之故,使有生之類,受無量怖苦爾”。(《書南史盧度傳》)貶黃州后與好友陳季常相聚,特作詩“為殺戒以遺季常”。此后,“季常自爾不復殺,而岐亭之人多化之,有不食肉者”。在蘇軾的詩文中,有許多關于反對濫殺的內容。如《記錢塘殺鵝》:“予自湖上過,夜歸屠者之門,聞百鵝皆號,聲振衢路,若有訴者?!颍驳萌巳巳缫萆俸?!”《記徐州殺狗》:“孔子曰:‘弊帷不棄,為埋馬也,弊蓋不棄,為埋狗也。死猶當埋,不忍食其肉,況可得而殺乎?”在惠州,蘇軾曾建放生池;在海南,蘇軾為當?shù)亍巴琅J挛住钡穆暽罡胁话?,盡其所能呼吁、勸阻。
對蘇軾來說,天地萬物除了作為使用對象之外,更是審美的對象?!皭畚铩敝皭邸保挚捎小百p愛”之意。其《超然臺記》開篇即說:“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zhèn)愓咭病!碧K軾認識到,如果僅將物作為滿足人欲的工具,必將困窘其身。“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zhàn)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比绻灰哉加?、利用的態(tài)度,而以審美的態(tài)度看待自然外物,則將解脫束縛,獲得更大的自由和快樂。在《前赤壁賦》中,蘇軾說:“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边@便是蘇軾“游于物之外”的人生哲學。因游于物外,蘇軾無論自己處于何種困境之中,皆能無往而不適,在山水美景中化解煩憂。在黃州,蘇軾可以夜臥溪橋,賞“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之美:“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保ā段鹘隆罚┰诨葜?,蘇軾賞羅浮山下的美景:“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保ā痘葜菀唤^》)在儋州,蘇軾作《減字木蘭花·乙卯儋耳春詞》用了七個“春”字,透露著對春天來臨的無限歡欣。游于物外,又讓蘇軾超越了生命易逝的終極恐懼:“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前赤壁賦》)
綜上,學蘇,應學其“仁民”之心。這其中,既有身為古代士大夫的為國為民的“責任心”,又有其作為“人”看待蕓蕓眾生時的“悲憫心”。如今個人主義大行其道,無論窮達似乎都以“獨善其身”為重,蘇軾式的責任心與悲憫心顯得分外可貴。學蘇,又要學其“愛物”之舉。當下自然生態(tài)危機日益嚴重,蘇軾所說的“殺之以時,用之有節(jié)”,無論針對有生命的禽獸,還是針對無生命的物產,都是保證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唯一途徑。此外,人們在現(xiàn)代忙碌、浮躁的生活中步履匆匆,苦不得閑,正如蘇軾在《記承天寺夜游》中所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碧K軾那種賞愛自然百態(tài)、游于萬物之外的精神,可給我們以豐厚的啟示。
四、結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币磺甓嗲暗奶K軾,正如其筆下的《念奴嬌》詞所說,已被無情之歷史長河中的滾滾巨浪湮沒無蹤。然而,被大浪淘盡的,是其血其肉;淘不盡的,是其神其魂。北宋李之儀《卜算子》詞云:“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在時間與文化的長河中,蘇軾站在我們的上游,其學養(yǎng)胸襟與文采風流,順水而下澤被后世。我們雖無從“見君”,但思君念君之意歷時千載而綿綿未休。我們“共飲長江水”,正是從東坡精神中汲取營養(yǎng),以之為友,以之為師,這大概才是閱讀蘇軾、研究蘇軾的真正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