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麗
摘? ?要: 唐傳奇愛情小說在“郎才女貌”這一觀念下,呈現出情鐘男女、尤為重情的特點。小說分為為情而死、被情所棄和因情而婚三種類型。
關鍵詞: 唐傳奇? ?為情而死? ?被情所棄? ?因情而婚
“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1](51)。愛情小說是唐傳奇的重要題材之一,在“郎才女貌”這一觀念下,呈現出情鐘男女、尤為重情的特點。
魏晉小說在敘寫男女戀情時,突出的是男子與仙女遇合的神奇經歷,而不是男女感情具體產生的過程及結局。魏晉小說中,很少有男女相悅之情的表達。但唐傳奇愛情小說中的男女人公之間有真實的感情基礎,這種感情基礎是女子仰慕男子才華,男子欣賞女子容貌。唐代科舉制度的完善,使眾多寒門子弟得以在科舉考試中嶄露頭角,成為時代的新寵兒。對于男子才華之重視,成為社會對男子的主要評判標準。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唐傳奇愛情小說中出現了“郎才女貌”這一婚戀觀??梢哉f,“郎才女貌”是唐傳奇中的男女感情產生的最重要條件之一,正是因為這一觀念的存在,才使唐傳奇愛情小說達到激蕩人心、感人肺腑的藝術效果。在“郎才女貌”這一觀念影響之下,唐傳奇中的愛情表現出與之前的魏晉小說不同的時代風尚,其中對于情的標舉是重要特點之一。在唐傳奇愛情小說中,男女對于情之熱烈追求是一種普遍現象。唐傳奇愛情小說分為以下三種類型:為情而死、被情所棄、因情而婚。
一、為情而死
首先看唐傳奇愛情小說中為情而死的創(chuàng)作類型。此種類型的內涵是小說中的女性,出于各種原因,最終因為這一段感情失去生命。這類小說的代表作有《任氏傳》《霍小玉傳》《飛煙傳》《李章武傳》等。
《任氏傳》中的任氏是一狐女,為鄭生所愛。對于鄭生妻族崟九的強暴,任氏拒奮力抗爭,并用言語打動崟九,保全自己,對鄭生忠貞不貳。最后鄭生力邀其陪伴自己外出,任氏雖然知道與鄭生同行,會有生命之憂,但是最終還是與鄭生同行,為犬所害。任氏之死,是為情而死,盡管小說中的鄭生始終如一地愛戀任氏,但是正如作者沈既濟所言:“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節(jié),徇人以至死,雖今夫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征其情性?!编嵣鷮τ谌问现皇菒偲渖⑽凑嬲斫馊问系纳钋?,在《任氏傳》中,任氏狐女的形象體現了為了情,生而可以死的境界,一往情深,至死不悔。
《霍小玉傳》是唐傳奇愛情小說中頗具悲劇色彩的小說。出身娼門的霍小玉深深愛上了門第高貴的公子李益,霍小玉起初并無與李益結為夫婦之意,她所希望的是能與李益有八年歡愛:“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原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比欢浒四隁g愛之愿并未能實現,當初對她信誓旦旦的李益不久便辜負盟約,避而不見,霍小玉用盡各種辦法,仍無從相見。在黃衫豪士的幫助之下,霍小玉得以見到日思夜想的李益,對李益盡訴其憤懣,最后飲恨而終。感情熾烈的霍小玉去世之后向李益復仇,使李益終生猜忌其妻妾,無法獲得幸福的婚姻生活?;粜∮裰?,是在其深情被棄之后的憤懣之死。
《飛煙傳》中的步飛煙,乃是曹參軍之愛妾:“容止纖麗,若不勝綺羅。善秦聲,好文筆,尤共擊甌,其韻與絲竹合?!辈琶搽p全的步飛煙愛上了“秀端有文”的書生趙象,兩人寫詩互通情意。飛煙對于婚姻有自己的理想追求:“丈夫之志,女子之情,心契魂交,視遠如近也?!憋w煙不滿于自己的婚姻:“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間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瑣類。每至清風明月,移玉柱以增懷;秋帳冬釭,泛金徽而寄恨。豈謂公子,忽貽好音。發(fā)華緘而思飛,諷麗句而目斷。所恨洛川波隔,賈午墻高。連云不及于秦臺,薦夢尚遙于楚岫。猶望天從素懇,神假微機,一拜清光,九殞無恨?!憋w煙對已有的婚姻感到失望,渴望收獲一份理想的感情,所以飛煙與趙象的戀情因為婢女告發(fā)被其夫所知后,毫不畏懼,乃至最終被鞭笞至死。飛煙之死,為了追尋心目中“心契魂交”的愛情,死而無悔:“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李章武傳》中的張氏子婦為李章武相思成疾,二三年后為情而亡,這篇小說主要的篇幅用在寫張氏子婦亡后對李章武的深情。當李章武若干年后再尋訪張氏子婦的時候,張氏子婦的亡魂與之相會,“在冥錄以來,都忘親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頗感人。
在為情而死這一類型中,小說描寫的重心在女子,當小說中的愛情由于種種原因不能維持、無法進行下去而中斷時,往往是男子離場,女子獨自承擔愛情失去之后的痛苦,這種痛苦的承受是以生命作為代價的。《霍小玉傳》中的李益面對母親所定的婚約,“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面對霍小玉的癡情,“生自以為孤負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其望。遙托親故,不遣漏言”。在得知霍小玉相思成疾之后,李益“慚恥忍割,終不肯往”?!讹w煙傳》中的趙象在飛煙被鞭撻致死之后“象因變服,易名遠,竄江浙間”。可以說,在這一類為情而死的小說中,男子在事發(fā)之后的不作為,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小說中女子之死。
二、被情所棄
唐傳奇愛情小說中被情所棄類型,最具典型性的作品當為元稹的《鶯鶯傳》。《鶯鶯傳》中的張生“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張生的不近女色,并非忘情,而是未曾遇到鐘情之人。在張生見到貌美動人的崔鶯鶯之后,為其所動、所惑。在鶯鶯之婢女紅娘的幫助下,得以與鶯鶯私會。之后的張生雖有愛鶯鶯之心,然并未有娶鶯鶯之意,對自己這種始亂終棄的行為,張生解釋道:“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睆埳漾L鶯視為“尤物”“妖孽”,這并不表明張生對鶯鶯沒有深情,實際上反映了張生或者說是小說作者元稹對待婚姻之外感情之態(tài)度。從張生這一人物角度來看,《鶯鶯傳》寫出了一段纏綿動人的愛情往事。鶯鶯與張生私會之后,既擔心為張生所棄,又不愿因此求于張生:“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
由此可見鶯鶯的性格與《霍小玉傳》中霍小玉的不同?;粜∮駥τ谒鶒壑?,既敢于熱烈地愛,又敢于熱烈地恨。鶯鶯不同,始終以一種矜持的態(tài)度對待張生,與張生在一起時如此,被張生所棄之后也如此。小說中的鶯鶯能夠跨越禮教的束縛,不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與張生私會,這是鶯鶯對于情的肯定,“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這實際上道出了鶯鶯與張生發(fā)生戀情最直接的原因——彼此喜歡的兒女之情。純粹的愛情總是美好的,作為鶯鶯對于張生的愛戀,乃至私會,其實是她遵從“不能自固”內心之聲音的表現。鶯鶯最后被張生所棄,實際上是鶯鶯青春之夢的喪失,是鶯鶯愛情的幻滅。元稹的《鶯鶯傳》似一曲哀婉纏綿的情歌,告訴讀者一個曾經發(fā)生過的感傷的愛情往事。
三、因情而婚
唐傳奇愛情小說中因情而婚類型的代表作有《柳氏傳》《李娃傳》《無雙傳》《離魂記》等?!读蟼鳌分械牧蠟檗瑢⑸尺咐@后,不忘舊情,韓翊對柳氏也念念不忘,在俠士許俊的幫助下,韓翊與柳氏得以相聚,后將軍侯希逸出手相助,柳氏得以還歸韓翊。盡管韓翊與柳氏遭遇種種曲折流離,然不失為一個團圓完美的結局。這種團圓完美的結局除了韓柳二人彼此深情之外,許俊的義行、將軍侯希逸及皇帝的成全是不可或缺的外在的因素。
《李娃傳》是唐傳奇的名篇,出身倡家的李娃在滎陽公之子為其耗盡資才之后,盡管“情彌篤”,依然與姥設計將其拒之門外。滎陽公之子先被李娃所拒,復為其父所棄,淪為乞丐,冬日乞討之時被李娃發(fā)現,這時的李娃良心發(fā)現,認為滎陽公之子淪落至此乃是自己的過錯:“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今令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某為也?!敝?,李娃對滎陽公之子在生活上盡心照顧,并督促其恢復學業(yè),終使其揚名天下。李娃對滎陽公之子生后來的百般照顧,是一種自我救贖的表現。正如李娃所說:“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愿以殘念歸養(yǎng)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李娃并沒有期待能與滎陽公之子有秦晉之偶,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身份與地位,這并不代表李娃不愛滎陽公之子。李娃對滎陽公之子之情,只是純粹的男女之間愛慕之情,并不涉及婚姻,在《李娃傳》中,老姥曾說:“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茍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庇纱丝芍?,《李娃傳》真正強調的是小說中男女之間的深情,小說的結局李娃最終嫁給滎陽公之子,一方面有滎陽公之子對李娃難以割舍的真情,另一方面是其父親在兒子成名后對李娃的感激,可以說滎陽公的態(tài)度關系到小說故事的結局。作者白行簡于文末議論道:“嗟乎,倡蕩之姬,節(jié)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由此可見,白行簡寫《李娃傳》的目的之一是贊揚像李娃這樣雖出身娼門,卻有著美好德行的女子?;蛟S正因為如此,才給小說安排了一個完美的結局。
薛調的《無雙傳》情節(jié)離奇,曲折動人,王仙客與無雙最終偕老終生,固然是因為王仙客對無雙之志“死而不奪”,更主要的原因是古生的挺身相助,如沒有古生的奇妙離奇的死而復生之法,無雙與仙客又怎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呢?陳玄佑的《離魂記》寫倩娘的靈魂離開軀體,追隨所愛的王宙,兩人“凡五年,生二子,與鎰絕信”。在沒有父母同意的情況下,兩人結合在一起。倩娘情鐘于王宙,無法反抗父親為自己所定的婚約,只能以靈魂出竅的方式與王宙在一起。倩娘對王宙的執(zhí)著,最終使其能與所愛的人在一起。靈魂出竅,這是現實中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以現實中不可能發(fā)生之事情助小說中人物之成功結合,說明現實中如沒有父母的贊同,即使有情男女也難在一起。
在唐傳奇這類因情而婚的愛情小說中,有情男女最終能夠得以在一起,男女雙方對彼此的深情、執(zhí)著是重要原因之一,當小說中的男女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在一起時,男女雙方或其中一方必然表現出強烈的對于情的執(zhí)著。對于所愛的人,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放棄,是這一類小說敘寫的重心,當主觀的努力依然無法實現美好的結局時,小說作者便借助外在因素的促成其團圓的結局,這些外在的因素或者是父母的支持、俠士豪客或皇帝的出手相助,甚至以離奇的離魂的方式實現愿望。唐傳奇這一類小說更典型地體現了唐傳奇中對情的重視,是鐘情男女最突出的表現。
綜上而論,唐傳奇愛情小說體現了“郎才女貌”的婚戀觀,在這一觀念統(tǒng)轄之下的唐傳奇愛情小說表現出迥異于魏晉小說的特點。唐傳奇愛情小說中的為情而死、被情所棄及因情而婚這三種不同的寫作類型,在本質上都是對情的重視,體現了唐傳奇愛情小說情鐘男女的特點。唐傳奇愛情小說體現了唐傳奇作者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態(tài)度對待生命中真摯的感情,唐代小說的主要作者群體是唐代的士子。從這一角度來看,唐傳奇愛情小說實際上體現了唐代士子對于愛情的贊美與追求。
注釋:
本文所引唐傳奇中的語句,均出自魯迅的《唐宋傳奇集》,齊魯書社,1997年版。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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