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澤華,賈成祥
(河南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陽有余陰不足”是金元四大家之一朱丹溪學術思想的核心內容。本文謹從“陽有余陰不足”理論本身出發(fā),對其文化根源進行探討。
《格致余論·陽有余陰不足論》中說:“天地為萬物父母,天,大也,為陽,而運于地之外;地,居于天之中為陰,天之大氣舉之。日,實也,亦屬陽,而運于月之外;月,缺也,屬陰,稟日之光以為明者也。人身之陰氣,其消長視月之盈缺?!盵1]9丹溪先生運用取象比類的思維方法,根據天為陽、地為陰,天“運于地之外”、地“居于天之中”以及“日,實也”“月,缺也”的自然現象,從天人一體、天人一理和同類相感的思想邏輯出發(fā),聯系人體氣血陰陽的關系,提出“人受天地之氣以生,天之陽氣為氣,地之陰氣為血,故氣常有余,而血常不足”,即“陽有余陰不足”論。
朱丹溪論述的“陽有余陰不足”,包括生理和病理兩個層面。[2]在生理上,“陰不足”是一種常態(tài),人體可以獲得的陰精是有限的,節(jié)制情欲、減少陰精損耗是最佳的養(yǎng)生方法;在病理上,“陽有余”是引起疾病發(fā)生的有害因素,“相火妄動”就是“陽有余”的具體體現之一,加上生理基礎的“陰不足”,則會導致陽愈亢、陰愈虧的局面。由此可見,無論生理還是病理,調控陽之“有余”,顧護陰之“不足”,是對朱丹溪“陽有余陰不足”的正確理解。
朱氏所論“陽有余陰不足”的“陰”泛指能夠為“陽”提供補給的儲備,包括精、氣、血、津、液等有形或無形的物質。人體之中,肝司疏泄,腎主閉藏,此二臟與陰精貯藏關系密切。而肝、腎之中均有相火,相火上連心之君火。朱丹溪認為心之君火易感物而動;君火妄動會引動肝、腎之相火“煎熬真陰”,進而“陰虛則病,陰絕則死”。《格致余論·陽有余陰不足論》言:“所以圣賢只是教人收心養(yǎng)心,……不見所欲,使心不亂。”[1]59-60他強調陰精“易虧難成”,旨在提出“靜心節(jié)欲”的養(yǎng)生方法。
《格致余論·相火論》言:“動則生陽,靜則生陰?!盵1]10“靜心節(jié)欲”主要目的是減少陰精的消耗,通過控制君火不妄動,進而相火只能“稟命守位”,不會對陰精造成損害。[3]“靜心節(jié)欲”還體現在應時養(yǎng)生上,朱丹溪指出人體臟腑之衰旺,應與四時五行盛衰之更迭相對應。五月“火旺金衰”、六月“土旺水衰”,夏月應當“保養(yǎng)金水二臟,正嫌火土之旺爾”;而十月、十一月火氣潛伏閉藏,此時“養(yǎng)其本然之真,而為來春發(fā)生升動之本”,若此時恣情縱欲,必然會消耗陰精,至春季來臨則會導致溫熱之疾發(fā)作。
靖康之變后,南宋王室偏安江南,官僚安于享樂,世風窮奢極欲。有詩歌諷刺道:“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边@種奢靡富足的生活條件,使人欲高漲,陰精耗散。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難免使人產生“陽亢陰虧”的失衡狀態(tài)。
宋代文化的繁榮與昌盛,造就了官修醫(yī)書《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以下簡稱《局方》)的流行,《局方》便成為許多醫(yī)者行醫(yī)的參考用書。朱丹溪是婺州義烏人,地處南方,當地即使是嚴冬也很少下雪,氣溫居高不下,許多醫(yī)家盲從《局方》,濫用香竄、溫補、燥烈等諸藥成方,這樣易造成人體“溫燥傷陰、陰虛陽亢”的病態(tài)特征。
朱丹溪之所以提出“陽有余陰不足”理論,主要是為了打破《局方》濫用溫補的局面。陰陽平和作為人體健康的基本條件,應在診治時觀察詳盡,再根據陰陽盛衰選方用藥,而非循規(guī)蹈矩地采用固有的成藥。張從正提出以寒、涼為主的攻下治法亦是為了糾正濫用溫燥之謬誤?!端膸旒袄m(xù)修四庫·醫(yī)書總目》中記載:“是書(《局方》)盛行于宋、元之間,至震亨《局方發(fā)揮》出,而醫(yī)學始一變也。”[4]朱丹溪“陽有余陰不足”的理論重視滋陰降火以保陰精,為“滋陰學派”的發(fā)展提供了核心理論支撐。
朱丹溪“陽有余陰不足”的理論,是基于《素問·太陰陽明論》“陽道實,陰道虛”[2]展開論述的。他通過觀察自然界的日月變化,結合“天人相應”的客觀法則,認為人體生、長、壯、老的陰陽盈虧也符合“陽實”(相火妄動)、“陰虛”(陰精難成)的變化規(guī)律?!瓣栍杏嚓幉蛔恪睂Α秲冉洝防碚摰难由熘饕譃槿齻€部分。
首先是物質功能的劃分?!瓣柣瘹?陰成形”“陰者,藏精而起亟也;陽者,衛(wèi)外而為固也。”《內經》認為陽為功能,陰為物質。一切功能的正常運作,有賴于物質的不斷供給。供給一方相對少于調用一方。朱丹溪認為“人之情欲無涯”,會不斷地消耗陰精,因此形成了“陽有余陰不足”的生理常態(tài)。
其次是疾病虛實的治法。《素問·通評虛實論》言:“邪氣盛則實,精氣奪則虛”[5],認為人體實證多由外邪旺盛引起,虛證多由臟氣虧虛所致。《丹溪心法》中提到:“人身諸病,多生于郁?!盵6]朱丹溪理解的“郁”并不是指情志上的郁結,而更多側重于氣血郁結引發(fā)的實質病變表現。朱氏將人身之郁證分為六種,即氣郁、血郁、濕郁、痰郁、火郁、食郁,其中又以氣郁最為關鍵。他創(chuàng)立越鞠丸以治六郁,方中香附治氣,川芎治血,梔子治火,蒼術治痰濕,神曲治食,其中又以香附為關鍵。由此可見,丹溪之法治療有邪實證,多以祛邪理氣為主。至于虛火上炎,朱氏認為此乃陰虛火動,宜用滋陰降火之法,其不僅創(chuàng)立大補陰丸以補陰制火,還提出了用附子末調糊涂抹涌泉穴之法以引火歸元。實邪宜消、虛邪宜補就是“陽有余陰不足”的基本治法。
最后是臟腑病變的辨證?!秲冉洝氛J為人體五臟屬陰,主化生、貯藏精氣,藏而不瀉,易于耗傷;六腑屬陽,主傳化水谷,瀉而不藏,易于積滯。根據臟腑的生理特性與病理演變規(guī)律,診斷疾病時,虛證多責之五臟,實證多責之六腑;治療疾病時,五臟疾病多用補益之方,六腑疾病多用瀉實之法。在治療虛火上炎、盜汗遺精的病人時,朱氏遵照“壯水之主,以制陽光”,創(chuàng)立大補陰丸,以滋陰補腎為主,進而達到清降虛火的目的。在面對胃中積食而發(fā)熱的病證時,朱氏又遵循李杲顧護脾胃的思路,創(chuàng)立保和丸清瀉胃中積滯以瀉火。朱氏提出“陽有余陰不足”作為臟腑病變的辨證思路,也是他參照《內經》臟腑辨證的具體運用。
“陽有余陰不足”論繼承了《內經》陰陽虛實、調治臟腑的理論基礎,強調相火實而陰精虛,進而引出補陰護陰的保養(yǎng)要義并進行方藥的實踐發(fā)揮。這為后世醫(yī)家研究疾病開辟了思路,同時,也為“滋陰派”理論的建立打下了基礎。
在《周易》的認識論里,“天以剛陽而尊,地以柔陰而卑”是常理?!按笤涨?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7]56地順承天之意,即《周易》“陽主陰從”的觀點。易學中的“十二消息卦”,分屬農歷一年十二個月。其中,復、臨、泰、大壯、夬、乾六卦,對應十一月至四月,謂之“息卦”,是陽氣逐漸隆盛的過程。姤、遁、否、觀、剝、坤六卦,對應五至十月,謂之“消卦”,是陽氣逐漸衰退的過程。其中所謂“消”“息”,均以陽氣而言,可見易學對于陽的重視程度。[8]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將“天尊地卑”引申為“陽尊陰卑”,并以此提出“物隨陽而出入,數隨陽而終始”的觀點,這使得“陽主陰從”的規(guī)律被更多人所熟知。
事實上,世間萬物都要依賴于陽的功能正常發(fā)揮,四季的變化、晝夜的更替、人的生長壯老都是依賴陽氣的運動來維持。[9-10]因此,人們會十分注重顧護在外的陽氣,而忽視了體內的陰精,但陽氣的運動是以消耗陰精為代價。朱丹溪久居江南溫熱之地,天地之氣本就以陽為重,自然條件下人體內的陰精相對少于自然的陽氣。人體內的陰精多是由先天稟賦而來,其數量有限,消耗卻無止境,而自然中的陽氣無所不在,這就如同有限的地和無盡的天、人類有限的生命和世界無限的歲月。在“損卦”彖辭中,仍有重視陰氣的內容:“損,損下益上,其道上行……損剛益柔有時。損益盈虛,與時偕行?!盵7]36因此,朱氏提出重陰的“陽有余陰不足”論,便是“與時偕行”的體現。
《周易·系辭上》言:“剛柔相推而生變化。”[7]56-57朱氏提出的“陽有余陰不足”論,便是為了強調陰陽的作用與功能具有相等的地位,事物發(fā)生變化的根本原因是陰陽的共同作用。同時,在“陽有余陰不足”論中,朱氏將人生的不同階段與月相盈缺相對應。這種取象比類的思維模式、以月喻陰的認知觀點,均是易學思想的產物。由此可見,朱氏醫(yī)學思維的建立多受易學思想的滋養(yǎng),其中的意象思維便是醫(yī)易融會貫通的具體運用。
宋元時期的理學,是以周敦頤援佛、道入儒為開端,而后通過程頤、程顥二人對本體和認識論系統(tǒng)匯總,最后在朱熹時期形成了程朱理學。[11]朱丹溪36歲時拜入許謙門下學習理學,學習理學讓他知曉了理學與世間萬物互相滲透的形式。他常以理言醫(yī),其學術思想多受宋元程朱理學的影響。而程朱理學思想中“存天理,滅人欲”的觀點對丹溪先生的影響最為深遠,“靜而無欲”的養(yǎng)生觀點便與此有關。
“存天理,滅人欲”之說應該追溯到《禮記》。《禮記·樂記》指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蛭镏腥藷o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12]428在朱丹溪看來,人的本性、天性應是以靜為主,而動皆是由“人欲”引發(fā),即被物欲蒙蔽、迷惑而動,在《格致余論》的論述中,談及“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丹溪先生屢次強調了人的稟賦、性格、欲望等因素在疾病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過程中有著重要的作用及影響,結合理學認知中的“陽常盈,陰常虧”,提出只有節(jié)制人欲才能更好地顧護陰精。[11]陰精的充盈需要依賴脾胃水谷之氣的運化與充養(yǎng),肥甘厚味的飲食會傷及脾胃,脾胃失司,則不能正常養(yǎng)陰生精;肥甘厚味的飲食同時也會引動相火,相火煎灼真陰,耗傷陰精。過度放縱男女之情欲更是會直接損及腎精,引動相火,導致陰虛。
朱氏治學深受宋元理學知行觀的影響。唐宋之后,中醫(yī)學經過大量的實踐積累,方書廣為流傳,其中代表便是《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朱氏對此評價曰:“有方無論,無以識病;有論無方,何以模仿?!彼匾曋泻弦坏挠^點,在《格致余論》的書名中也有體現?!陡裰掠嗾摗ば颉分杏醒?“古人以醫(yī)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1]“格物致知”一詞援引自《禮記·大學》:“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盵12]668朱氏所言“余論”,是他在知曉世間萬物固有規(guī)律后,再結合人體生理、病理的基本情況,總結成如“陽有余陰不足”這般的方法論。正是這種“格物—窮理—明道”的研學過程,使得朱丹溪提出的理論具有極高的實用價值,這種治學方法值得我們學習借鑒。
歷史學家呂思勉先生認為,文化是學術技藝的載體,一種文化的傳承同時也是一門學術技藝的傳承。[13]朱丹溪提出的“陽有余陰不足”是基于《內經》進行闡發(fā)的中醫(yī)學理論延伸。它不僅結合了朱氏學習、行醫(yī)的實踐經驗,還與朱氏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時代背景有著密切關聯。
當今社會,伴隨著科學技術的提升、人們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影響人體陰陽平衡的因素日益增多。雖然我們可以將具有規(guī)律的醫(yī)學模式系統(tǒng)化,歸納成對應的診療模式指導治療與用藥,但是這樣循規(guī)蹈矩必然會有一定的弊端。中醫(yī)的辨證施治講究“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三因制宜”原則,這與朱丹溪提出“陽有余陰不足”來反駁《局方》濫用辛溫燥烈藥物的初衷是相吻合的。因此,我們不僅要研習朱丹溪留下的中醫(yī)學理論知識,還要學習他格物致知的探索精神,這樣才能學好中醫(yī),用好中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