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卿
張載以興復三代為理想,以回歸儒家原始經(jīng)典、恢復儒家禮儀教化為職志。他躬行于實踐井田制與儒家古禮,復興儒學并建立了自己的學說體系?!墩伞贰稒M渠易說》中的本體論、宇宙觀、心性論、圣人觀念,體現(xiàn)了其學術(shù)個性與理論創(chuàng)造力,著名的“橫渠四句”則集中蘊含了上述哲學與政治學觀念。其中“為天地立心”句,意蘊深刻,堪稱“四句”之樞紐,值得詳盡闡釋。
中國古代哲學中所謂“道”有其形而上性質(zhì),但又是兌現(xiàn)于現(xiàn)實的,因而論道之時,必然無法避開“天”與“地”。這“天”“地”不僅是物理意義與自然意義上的存在,更代表價值與秩序。這與中國的“道前”哲學不無關(guān)系,在人們討論道之前,存在著基于天象與帝庭體系的上帝崇拜和與之相應的意識形態(tài)。《周易·系辭》中所說的易道殘留著一定的“道前”觀念,易道是在天地范圍之內(nèi)的變化流行,而風、云、雷、電是其變化的實際內(nèi)容,道與天地本是一體?!独献印吩唬骸暗揽傻?,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一章);“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即認為道先于天地,天地之前有道。《莊子》在道與天地之關(guān)系上與《老子》無二。張載“為天地立心”中所謂“天地”與易道哲學中的“天地”是一路的,張載的道就在天地之內(nèi),天地的變化就是道,這是與佛、道不同的本體論和宇宙觀。“為天地立心”所建立的秩序就是現(xiàn)實的秩序與價值體系,也是張載學說與佛、道之學的分野。當然,張載有其具體的邏輯和獨特的理路來說明宇宙變化與天地生成,他將神化之變規(guī)范在天地界域內(nèi),但又不立“神體”,主張返入太虛,體現(xiàn)了其高超的哲學品質(zhì)。
一 何以有天地
張載以太和為本體?!墩伞ぬ推吩唬骸疤退^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氤氳、相蕩、勝負、屈伸之始?!保ㄕ洛a琛校點《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7頁。文中張載原文皆出自此本,恕不另注)張載把陰陽變化之理引入其本體論,“浮沉”“升降”“動靜”是其中所涵之性。太和就是太虛,它與形器、氣、神之關(guān)系,張載有論:
首先,太和相對于形器,它是本體,即“未有形器之先,本無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王夫之《張子正蒙注》卷一,中華書局,1975,1頁)。這就是說,太和在形器之先,形器在太和之后,但形器出現(xiàn)以后,太和依然是太和。至于氣,是太和之“散疏”“可象”者,清通不可象的則是“神”,即所謂“散殊而可象為氣,清通而不可象為神”;“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上述文字是對虛氣關(guān)系的基本描述,總之,氣是太虛的聚散、變化,太虛與氣和萬物為一體。太虛是本體,所有形器和“可象之氣”與“不可象之神”,都是變化之“客形”。太虛、氣、神是合一的,但又不是同一的。
其次,如果說太虛或太和是本體,它們的展開即宇宙,張載從兩方面來闡釋。第一,他認為太虛與天、氣、性、心之關(guān)系是實與名之關(guān)系,但太虛這個“實”又是不可命名的?!墩伞ぬ推吩唬骸坝商摚刑熘?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奔词钦f,天、道、性、心均本源于太虛,它們與人的命名有關(guān)。這種解釋強調(diào)了太虛的先在性,并將人的存在內(nèi)嵌入宇宙演化中。第二,張載以易道哲學來闡釋其宇宙論,說:“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故化,此天地之所以參也。地純陰凝聚于中,天浮陽,運旋于外,此天地之常體也。”張載解釋了天地生成和兩分的理由,王船山注“一物兩體,氣也”條曰:“氤氳太和,合于一氣,而陰陽之體具于中矣?!保ㄍ醴蛑稄堊诱勺ⅰ肪硪?,中華書局,1975,30頁)注“一故神,張子自注:兩在故不測”條曰:“此言天者,天之體也。聚而成形者謂之陰,動而有象者謂之陽。天包地外,地在天中,渾天之說如此?!保ㄍ醴蛑稄堊诱勺ⅰ肪硪唬腥A書局,1975,31頁)王船山的闡釋既有哲學的層面,也有天文學的角度,在整體精神上是符合張載旨趣的。張載論及“天地常體”說:“地純陰凝聚于中,天浮陽運旋于外,此天地之常體也。恒星不動,純系乎天,與浮陽運旋而不窮者也;日月五星逆天而行,并包乎地者也?!边@里的天與地,實指天體,以恒星(三垣二十八宿之經(jīng)星)屬天,七政屬地,這是從物理學、天文學意義上來討論。同時,天地作為價值秩序,天與地又有神物之別;“一故神,兩故化”即是其本體規(guī)定。《參兩篇》曰:“地,物也;天,神也。物無逾神之理,顧有地斯有天,若其配然爾?!笨梢?,天并非神體,是因為氣的屈伸變化而有不測之妙,無論是氣還是神,都存在于被萬物所資的關(guān)系中。
《太和篇》曰:“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涂,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奔词钦f天地二分乃氣化的結(jié)果,它們一方面是物理實體的存在,另一方面是價值與秩序上的厘定。所謂天之神性,并未固化為神體,天地從太虛中生成和存在,在易道哲學視野下,易道就是天地之道。而在天與地之間,天又是先于地的?!秴善罚骸暗厮詢?,分剛?cè)崮信е?,法?天所以參,一太極兩儀而象之,性也?!边@是以三天兩地來闡釋天地,太極兩儀為一體兩面,其數(shù)為三,這是天數(shù),是天性;而剛?cè)崮信?,其?shù)為二,這是地法。在此,與《易傳》中天尊地卑、高卑定位的天地秩序有所不同。張載的天包含了太極和兩儀,可以說天就是本體。這一本體是與物無際的,地是在天的渾淪一氣中凝結(jié)而成的。王船山注:“在天者渾淪一氣,凝結(jié)為地,則陰陽分矣?!保ㄍ醴蛑稄堊诱勺ⅰ肪硪唬腥A書局,1975,29頁)“太極有兩儀,兩儀合而為太極,而分陰分陽,生萬物之形,皆秉此以為性。象者未聚而清,形者已聚而濁,清者為性為神,濁者為形為法”,這樣的解釋是正確的。張載在太虛本體論和宇宙論中構(gòu)建了天地境界,某種意義上太虛即天地。天地有常體,太虛無體,那么,天地之無體即太虛。
我們應當在神化與虛氣之間來理解天地本體。張載的天地是儒家的天地,天地之外別無天地。“一故神兩故化”的神化論對佛家寂滅論、道家長生論給予了有力的理論回擊。張載說:“彼語寂滅者,往而不返,徇生執(zhí)有者,物而不化。二者雖有間矣,以言乎失道則均焉?!睆堓d以神化論闡釋了宇宙大化的運行不止及其天地限度,張揚了生而為人的存神盡性和與太虛為一的道德理性,從而避免佛、道之弊端。張載的神化論也是一種體用論,在闡釋虛氣關(guān)系時,神化體用論避免了老氏“有生于無”、釋家“體虛空為性”的弊端。關(guān)于這一點,翟奎鳳有論,但他在闡釋體用論時,將神作為氣化流行的動力因則是不甚準確的(參翟奎鳳《神化體用論視域下的張載哲學》,《社會科學輯刊》2020年第5期)。張載反對佛家“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的隔離體用,就是針對執(zhí)著于虛空之性,同樣的道理,“神化”并不體現(xiàn)為以“神”為主的特質(zhì)?!墩伞ど窕吩唬骸吧瘢斓?,化,天道。德,其體,道,其用,一于氣而已?!边@只是從不同層面來說“神化”,這個“一”無非也是一于氣而已,固然不能將“一”等同于“氣”,但也不必執(zhí)著于所謂“神”體。而這個“一”又是依于“二”的,如《太和篇》所說:“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边@就是說,神與化、虛與氣、一與兩形成的體用關(guān)系中,體用彼此依存。不妨把這種形而上的本體看作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的“非實體主義”的本體。郭齊勇有論:“中國哲學的基元范疇‘五行‘陰陽‘氣‘道和儒、釋、道三家的形上學,不是西方前現(xiàn)代哲學的實體主義的,而是非實體主義的。”(郭齊勇《中國哲學史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3頁)因而,在解讀張載神化、虛氣之理路時需要避免神體化與唯物化,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中傾向于將太虛神體化,他說:“體用圓融地說,則全神是氣,全氣是神?!盵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434頁]楊立華有所駁論,但他又似乎陷入了唯物化,將太虛解釋為氣化的一個階段(參楊立華《隱顯與有無:再論張載哲學中的虛氣問題》,《中國哲學史》2020年第4期)。二程、朱熹,以及后來的錢穆、張岱年等在理解張載太虛本體論上的困惑,也大多源于此。
二 心如何立
張載哲學中內(nèi)蘊著易學中的圣人精神。因為致力于道統(tǒng)的重建,張載所弘揚的是儒家君子人格,他們有著圣人一般的抱負和能力,站立在天地之間,承擔著歷史責任并開創(chuàng)未來。“為天地立心”,即是在天地之間凸顯人的主體性,以心性道德的創(chuàng)生來體證天道秩序。
張載解讀《復卦》時言及“天地之心”,他說:“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庇终f:“天則無心無為,無所主宰,恒然如此,有何休歇?人之德性亦與此合,乃是已有,茍心中造作安排而靜,則安能久!然必從此去,蓋靜者進德之基也?!睆堓d的“天地之心”就是無心無為的生物之心,也是人之德性的歸宿。在方法論上,反對造作,以靜為本。此外在《經(jīng)學理窟·氣質(zhì)》中論及“天本無心”與人之“立心”“存心”。天本無心,但生成萬物之功須歸功于天,這就是“天地之仁”,人也須常存此心,勤勉于事,復歸自然,不得離開須臾;唯有保持常存不失,才能德業(yè)長進。牟宗三也是在人與天的交互中來闡釋“為天地立心”。他說:“天之所以為天,上帝所以為上帝,依儒家,康德亦然,須完全靠自律道德(實踐理性所規(guī)定的絕對圓滿)來貞定,此即張橫渠所謂‘為天地立心也?!保沧谌秷A善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101頁)此論誠然,但張載更有其獨特的易學邏輯。
首先,張載“立心”是在天地之間的既不寂滅也不留戀自然身體的安身立命之過程。張載“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圍繞著宇宙本體與價值本體建立了一個完整的理學體系”(余敦康《內(nèi)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xiàn)代闡釋》,學林出版社,1997,263頁)。確實如此,張載為我們證明了一個不同于佛、道的天地,指示人們?nèi)绾卧谶@天地中樹立人性。他的太虛本體論為易學中“天尊地卑”的秩序形成提供了理論證明,其實也確證天地并非幻象,天地之前并沒有所謂無的存在,而離開了人的存在便無法想象另有天地的孤立存在。張載討論性與心說:“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彼^“合”,就是“立心”,“立心”不是孤立地來討論“心”之用,而是太虛本體論、宇宙論的展開,這是一個實踐過程,其中包括建立一種區(qū)分于佛、道心性的新的儒家心性論。
反對佛、道思想是理解張載“為天地立心”的前提,知曉張載建立太虛本體論、新的儒家心性論的歷史文化背景,更能體會到他的文化人格之偉大和理論創(chuàng)造力之驚人。他敏銳地直指佛老之學的重大缺陷:
釋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滅天地,以小緣大,以末緣本,其不能窮而謂之幻妄,真所謂疑冰者與?。ā墩伞ご笮钠罚?/p>
釋氏妄意天性而不知范圍天用,反以六根之微因緣天地。(同上)
諸子淺妄,有有無之分,非窮理之學也。(《正蒙·太和篇》)
《大易》不言有無,言有無,諸子之陋也。(《正蒙·大易篇》)
以心法起滅天地、以六根因緣天地,這樣的妄意天性,必然導致夢幻人世,而不知范圍天地之用,必然會離人性越來越遠;至于議論有無、主張有生于無的自然論,必然將世界截分兩橛,導致虛無主義。佛老之學不是窮理盡性之學,不是為天地立心之學,正如余敦康說:“佛教以心法起滅天地,提出了種種似是而非的理論來論證天地虛幻不實,實際上是以空作為天地之心。困難之二來自道教的挑戰(zhàn)。道教的宇宙論源于老子,老子提出了‘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理論,實際上是以無作為天地之心。”(《內(nèi)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xiàn)代闡釋》,280頁)天地無心,但空無絕不是天地之心,張載所立天地之心就在范圍天地的窮理盡性之中。討論天道性命不能為佛老的“恍惚夢幻”所掩,而應當以易道來范圍天地。張載《正蒙·太和篇》說:
不悟一陰一陽,范圍天地,通乎晝夜,三極大中之矩,遂使儒、佛、老、莊混然一途。語天道性命者,不罔于恍惚夢幻,則定以“有生于無”,為窮高極微之論。入德之途,不知擇術(shù)而求,多見其蔽于诐而陷于淫矣。
儒家與佛老之區(qū)別在于承認天地之存在,在探賾索隱的基礎(chǔ)上建立人性的天地、道德的本體、理想的境界?!傲⑿摹钡倪^程即是一陰一陽的,既有道德建構(gòu),也存在認知與實踐的易道過程,即《系辭上》所說的“《易》與天地準”。韓康伯注曰:“作《易》以準天地”,這個“準”是人與天地彼此相準,進而形成不同于佛老的自然觀、性命觀。從筮法上來看,一陰一陽之道是占筮和術(shù)數(shù)推算的前提和準則,陰陽變化通過數(shù)字得以表達,從而觀占吉兇;人們以特定的自然之數(shù)為尺度,把客觀對象放在確定的數(shù)量關(guān)系和數(shù)理模型中去把握和認識,用“數(shù)”模擬和闡釋生命世界中的時空秩序、因果關(guān)系、存在狀態(tài)、發(fā)展趨勢。更重要的是,這種闡釋與具身認知的實踐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其結(jié)果是,建立了新的自然秩序、人文世界,以及人的道德境界。
其次,張載的“立心”即是合性與知覺,這是《正蒙·太和篇》中所說的話?!吨芤住ふf卦》:“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笨追f達疏曰:“能窮極萬物深妙之理,究盡生靈所稟之性。”孔穎達的解釋突出了“窮理盡性”過程中的認知與心性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心性的討論可以追溯到孟子。孟子主張人皆有不忍之心,即怵惕惻隱之心,這種惻隱之心即是仁之端,仁必然要萌發(fā)為這個端,此端又可以最終發(fā)展為完善的仁。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作為義、禮、智之端也是如此。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而將此四端擴而充之,即是人性的實現(xiàn),這也就是《孟子·盡心》中所謂“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張載所說的“合性與知覺”即盡心知性。張載又認為人性有湛一之性和攻取之欲的區(qū)別,“湛一,氣之本;攻取,氣之欲”;人也有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不同,即“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那么,張載的“立心”即是返回天地之性與湛一之性。這又可分兩方面來說。
張載主張窮神知化。《正蒙·乾稱篇》:“天人一物,輒生取舍,可謂知天乎……夫?qū)W當先知天德,知天德則知圣人,知鬼神。今浮屠極論要歸,必謂死生轉(zhuǎn)流,非得道不免,謂之悟道,可乎?悟則有義有命,均死生,一天人,唯知晝夜,通陰陽,體之不二。”強調(diào)先知天德,在與天為一的境界中確立人之位置,而不是企圖逃離死生流轉(zhuǎn),以所謂悟道為歸宿?!稒M渠易說·系辭下》曰:“天人不須強分,《易》言天道,則與人事一滾論之,若分別則是薄乎云爾?!奔粗鲝埐荒芨盍烟烊?,在天人的一體性中來應物從事,討論天道。但是,天道既有不測之變,也有恒常之性,即《正蒙·天道篇》所謂“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圣人合乎天道的方法是無言、無心、無私、無為、無隱、誠信等。其文曰:“天道四時行,百物生,無非至教;圣人之動,無非至德,夫何言哉!”“天不言而四時行,圣人神道設教而天下服。誠于此,動于彼,神之道與!”“天不言而信,神不怒而威;誠故信,無私故威?!薄啊娜f物而不與圣人同憂,天道也。圣不可知也,無心之妙非有心所及也?!薄耙颜\而明,故能‘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薄笆ト擞懈袩o隱,正猶天道之神”……《正蒙·神化篇》也明確指出“無我而大”是窮神知化的方法,張載曰:“神化者天之良能,非人能;故大而位天德,然后能窮神知化”;“無我而后大,大成性而后圣,圣位天德,不可致知謂神。故神也者,圣而不可知?!睆堓d提出合乎陰陽之理,得運化之妙,與太虛合一,卻又不著仁義之跡與治教之勞的、至高的道德境界。這一思路既重自然之理,也講虛無之用,但最終是要落實在人心之上,即存神存誠。張載曰:“神不可致思,存焉可也;化不可助長,順焉可也?!?/p>
張載立心之學還表現(xiàn)為“因物為心”與“合天心”,這是窮理盡心的獨特思路?!稄堊诱Z錄·語錄下》:“人本無心,因物為心。若只以聞見為心,但恐小卻心。今盈天地之間者皆物也,如只據(jù)己之聞見,所接幾何?安能盡天下之物?所以欲盡其心也?!薄傲⑿摹笔堑赖屡c天道的創(chuàng)造,也是及物的實踐,為天地立心也必然落實在與物關(guān)聯(lián)中。在與物關(guān)系中離不開感知,但張載告誡人們不能僅僅停留于聞見之上,而是要盡心窮理,在認知與實踐中獲得自由。張載所立之心并不是形而上的存在,也非思維實體,而是在天地萬物之間的人的存在。張載發(fā)揮孟子盡心論,《正蒙·大心篇》說:“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贝笃湫?,就是體天下之物,不止于狹隘聞見,無一物非我,以無外之心合乎天心。張載接著提出“德行之知”,《正蒙·大心篇》說:“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由象識心,徇象喪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人謂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人之有受,由內(nèi)外之合也。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則其知也過人遠。”他要超越聞見之知,超越心之虛象,“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這是與其太虛本體論相應的方法論,其“立心”或窮理盡性的方法論奧妙也在這里。李澤厚說:“張載所謂‘為天地立心,這在人類學歷史本體論便不是理性道德的心,而是審美—宗教的心,也就是愛因斯坦講的對宇宙的宗教情懷(cosmic religious feeling)。它不是‘自然境界的物欲主宰,也不是道德境界的理性主宰,而是理欲交融超道德的審美境界。從而它不是理性的宇宙論,而是人間的情本體,即人所塑建的自己的存在?!保▌⒃購汀独顫珊衩缹W概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228頁)李澤厚道出了張載“為天地立心”中因物為心的歷史內(nèi)容與窮神知化的、無限超越的天地精神。當然,其中精義依然需要回到張載的著述及其語境中去體悟。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