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爽 張守濤[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44]
《傷逝》是魯迅唯一一部以男女婚姻愛情為題材的小說,文本于奇妙的平衡中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多維的張力,在為讀者帶來豐富的閱讀審美體驗的同時,也帶來了無限的闡釋意蘊和解讀可能。而無論從哪種視角進行解讀,不可忽視的是《傷逝》文本中的多重裂隙。“文學意象和敘事結(jié)構(gòu)……正是這一裂隙,讓人們得以明白它虛假、脆弱的外衣,并通過裂隙‘看到’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實狀況。”《傷逝》中的裂隙既可見于敘事的悖謬、斷裂,也存在于人物內(nèi)外的矛盾對立。探窺文本裂隙這一“破碎的鏡子”,便能夠映照出些許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實。
《傷逝》特殊的敘事結(jié)構(gòu)使作者的真實意圖顯得撲朔迷離,這也是《傷逝》難解的一大原因。但從標題與副標題的設置中可以略知,作品中的確存在反省乃至反諷的聲音。
小說文本雖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貫通全篇,但副標題“涓生的手記”說明涓生是真正的敘述主體。另外,副標題不僅注明了敘述者是涓生,更透露出作者對于讀者在場的預設——作者站在第三人稱視角,特意為廣大讀者注明這是“涓生的手記”。如果不加以注明,那么讀者便容易將作者魯迅與文中的“我”近乎等同起來,如《故鄉(xiāng)》《社戲》。因此,首先由于副標題的精心設置,作者與涓生之間便形成了一道明顯的裂隙,造成了敘事上的一層斷裂。作者在此處特意與敘述者涓生劃清界限,不正隱隱暗示著反諷的意圖嗎?
再觀小說的題名“傷逝”,錢谷融指出“中國人對妻子的悼念習慣上稱為‘悼亡’,對朋輩才用‘傷逝’”,這一細節(jié)值得品味。且看小說中“我”的“伯父的幼年的同窗”的問話:“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此處“他”稱子君為“我”的朋友,可見子君雖為涓生的妻子,在社會上卻既無“名”也無“分”。但是除卻外界環(huán)境的否認,為何涓生自己也以朋輩之間所用的“傷逝”來紀念子君?或許這正是作者有意而為之,暗示著手記文本中涓生敘述內(nèi)容的強烈主觀性,這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讀者對于客觀事實的判斷。
總之,作者將具有別樣意蘊的題名與惹眼的副標題并置,主副呼應,無不暗示著作者與敘述者之間的那道裂隙,以引起讀者對于作者反諷意圖的特別注意。
涓生在被作者講述的同時,也是一位講述者,因此讀者須注意敘述主體的特殊性,并不能完全把涓生視作“可靠的敘述者”,敘述文本與客觀事實有所出入也形成裂隙。
如小說《傷逝》這段敘述:“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gòu)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這里就滲入了濃度極高的“我”的意識,在“我”看來不可理喻的子君既無法適應“我”的工作節(jié)奏,也無法理解“我”煩怒的心情,以至于在“我”眼里子君“毫無感觸”“大嚼起來”,行文之中可見涓生對于子君的貶斥。結(jié)合上文可知,子君確已為生活所困,但涓生只關注自己的境況,而絲毫沒有體察子君的難處,只是進行了如“使她明白了我的工作不能受規(guī)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這樣單向強制的施令,子君自然難以理解他的想法。因此,涓生以他的限知視角對子君抱以如此觀感,與客觀事實之間存在一定裂隙。
另外,涓生的回憶與懺悔的片斷性交疊直接造成了敘述的破碎化,使得敘述者與客觀事實之間的裂隙更加明顯?!拔矣X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涓生期望子君自己離去,但又立刻聯(lián)想到當下子君的死,不免勾起了自責和懺悔,后文又即刻轉(zhuǎn)入過去,“我”將要說出真相。在涓生思想意識的流動中,得以見到他敘述的“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不斷跳躍,這暴露了他盼子君死和悔子君死的矛盾情緒。但值得注意的是,涓生仍然不斷提到跨進“新的生路”,因此他的懺悔極有可能是言不由衷的,但他在文本語境中制造出的真誠情感氛圍,卻容易使讀者認為他是真正并且深深地懺悔了,從而產(chǎn)生同情。
總的來說,一方面,涓生是這一愛情悲劇的當事人而非旁觀者,因此他個人如何講述直接影響讀者對文本意蘊的理解;另一方面,這是涓生所寫下的追悔與悲哀,攜帶著濃烈的主觀色彩以及極強的情感煽動。如此一來形成了敘述者與客觀事實間的裂隙,使得文本的敘事話語與真實內(nèi)涵之間產(chǎn)生了差異和對抗,構(gòu)成了反諷的張力,以引起讀者對于五四啟蒙話語和人物形象的思考。
此外,涓生、子君二人與當時的社會幾乎形成了巨大的裂隙,筆者從三個方面予以分析。
首先是二人與次要人物所構(gòu)成的社會背景之間的裂隙。在《傷逝》中出場的次要人物都沒有姓名,而是由外在特征或人際關系充作定語的稱呼,如“她在這里的胞叔和在家里的父親”“常穿著新皮鞋的鄰院的搽雪花膏的小東西”“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等。作者將次要人物故作淡化,除了突出主要人物以及形成對照外,也隱含著更深一層的用意——揭示涓生和子君與外界接觸的有限性。對次要人物進行速寫式勾勒,恰恰說明二人與次要人物所構(gòu)成的社會背景之間形成了一層隔膜般的裂隙。而子君與叔叔的決裂、涓生與朋友的斷交,更加重了這種割裂感,仿佛二人生活在社會關系網(wǎng)之外的孤島當中。
其次是二人與社會空間結(jié)構(gòu)之間的裂隙。一方面是來自于社會空間的反諷。住在“吉兆胡同”的二人最終走向悲??;涓生前往書館并非為了看書,而是為了逃避“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在涓生所譯的《自由之友》從翻譯到出版的時段里,他卻一步步邁入了生活的不自由。另一方面是二人沉浸在獨立于社會的封閉空間之內(nèi)。涓生幽靜的癖好使他天然與社會形成裂隙,并且他始終追求“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兩點一線的生活更是展現(xiàn)了他生活空間的單調(diào)與閉塞。在涓生的講述下,子君的生活空間也只有家庭及其周圍的一片狹域,她與外界廣闊的社會空間幾乎毫無聯(lián)系。
再次是二人的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生計之間的裂隙。啟蒙是“五四”一代的社會文化理想,但作為啟蒙者涓生與被啟蒙者子君最終釀成了愛情悲劇,這一結(jié)局昭示著他們理想的失敗,揭示了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生計之間的極大裂隙。
魯迅曾說:“要求經(jīng)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弊泳龔母篙吷磉叧鲎?,但社會并未給予她經(jīng)濟條件,因此只能如魯迅所說——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子君由“我自己的”墮落為丈夫、家庭的附屬,在回來后失去希望而哀死。
在建立家庭之后,涓生為了生活“抄,抄”,失業(yè)后雖仍不忘“翅子的扇動”,但已為生計所困。最終涓生決計獨自開辟“新的生路”,他甚至希望子君做一個中國式娜拉——“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在生活壓迫的苦痛之下,愛情神話只能日漸消磨而瀕臨破碎,涓生啟蒙的理想也早已消失于虛無之中。
《傷逝》中二人的悲劇反映了“五四”帶來的普遍問題,即在那樣新舊對抗的社會條件下,有著新思想的年輕人難以獨立生活下去。當啟蒙者陷入社會生活的困境,便需引起更深層次的反思:啟蒙口號空洞化、形式化,將青年的熱血燃起而后擲于無地;舊社會與新思想無法匹配調(diào)和,時代青年落入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生計中的裂隙……這正是魯迅在《彷徨》中反思的主要問題。
涓生與子君之間的不平等以及裂隙,從始至終存在著。
同居前,涓生迫切地盼望著子君的到來。子君敢于打破封建包辦婚姻的枷鎖,二人又都受到新思想的感染,對未來寄寓著無限美好的期望。但這時二人之間的裂隙已經(jīng)初見端倪。涓生“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泰戈爾,談雪萊”,子君“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這樣便在不覺中形成了啟蒙與被啟蒙的高下之分,況且兩人多談及宏大話題,似乎缺少一種關乎愛情的交流。
同居后,在生活上家庭是子君的“文化所屬之地”,她操勞家務雜事,在家庭內(nèi)部掙扎;涓生從待在會館到重尋工作再到努力譯書,不斷地向外部探求“新的生路”?!拔伊⒖剔D(zhuǎn)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泵鎸ΜF(xiàn)實的家庭生活,二者內(nèi)心的方向開始相互背離,于是愛情的裂隙愈發(fā)增大。書案代表了“我”的文化所屬,卻放著“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這樣的家常之物。而這樣的家常之物是子君的所屬,“我”卻一把“推開”了,“黯淡”的也不只是燈,更是那個大不如以往的子君。
在感情上,最初同居時,涓生“已記不清”,“常是被質(zhì)問,被考驗……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而子君卻是“什么都記得”,甚至時不時“自修舊課”??梢妴握搶τ谇髳刍貞浀膽B(tài)度上,子君是占據(jù)強勢地位的,“我”則處于弱勢下風的地位;在整個感情狀態(tài)里,子君為了“盲目的愛”付出一切,涓生對此卻不理解,乃至嫌惡、逃避。究其根本,是兩人的“愛”不同。子君的愛是純粹的愛,但限于傳統(tǒng)文化、社會框制,只能以做好分內(nèi)之事來表達。而涓生的愛是對于時代新女性的愛。不妨大膽推斷,涓生所愛的不是活生生的、作為人的子君,而是一種在“五四”愛情話語之下的幻象。涓生通過子君對于啟蒙的那份領悟確立了自我認同,從這種關系中獲得了自己作為啟蒙者的價值,然而這種關系并非實際的愛情。
涓生和子君的裂隙集中體現(xiàn)在涓生對子君的敘說中。子君死后,涓生在表達悔恨的同時,也掌握了陳說死者的權利。涓生仍是活著的人,子君的生前便可由他述說,而關于其述說的公允與否,死去的子君是無法認同或辯解的。在涓生的手記里,子君作為被敘述者在場,但她的話語權其實是缺席的。
透過涓生的敘述,可以感知到他自己也充滿裂隙。
一是敘述話語的矛盾。既然是“純真熱烈的愛”,又何至于成為“斷片”“夢影”“記不清”?子君一邊說著生活至上:“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依?!币贿呌致裨沟溃骸白泳墓I(yè),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笨勺泳徽潜3址蚱奕粘I钫_\轉(zhuǎn)的重要齒輪嗎?涓生憤懣于子君失掉了新生的靈氣,卻因想起她的死而自責懺悔,這又是怎樣矛盾復雜的心情?
二是身份的矛盾。涓生以啟蒙者的身份亮相,但對啟蒙的理解流于表面而缺少內(nèi)化,最終被子君的悲劇“反啟蒙”,相悖的效果形成了巨大張力。涓生懺悔于“說出真實”這一“無過之過”,但行文突出了子君悖于常理的巨大轉(zhuǎn)變,不免使人生疑這是涓生開脫的手段。他真正的過錯并不在此,或許涓生在表達懺悔時又有意逃避真正的悔過。且涓生雖然接受了新思想,但仍然難以逃離舊傳統(tǒng):他談到“男女平等”,卻并未真正實現(xiàn)它;他希望子君做出符合他設想的行為,實際上正是他在進行思想壓迫而忽視了子君的個體特殊性。
而子君的裂隙主要表現(xiàn)在涓生筆下人物前后形象的落差。在他的敘述中,子君先前是勇敢無畏、“坦然如無人之境”的,以至于“很震動了我的靈魂”;后來卻“凄然”“勇氣都失掉了”,涓生對子君的評價已經(jīng)跌入谷底。
其次,子君身上也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抗爭。先前她高呼“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面對他人的注視,她“目不斜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在二人同居后,原來的子君被生活淹沒而幾乎消失不見了,在涓生筆下出現(xiàn)的是不住催促他吃飯的子君、不堪官太太恥笑的子君。子君這時的“舊”與先前的“新”近乎完全割裂開了。
子君的遭遇不得不令人反思。一方面,如果沒有相應的社會基礎,人的個性無法得到真正解放,人們甚至會落得悲慘的下場。另一方面,女性想要收獲幸福,就必須走向獨立自主,更應當認清現(xiàn)實、拋掉幻想,將婦女的解放與社會的改革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總之,剖析整個《傷逝》文本,其中多重“裂隙”是難以忽視的。在敘事層面,作者與敘述者有了一層“隔”,其真實的寫作意圖被深深地覆蓋,在標題與副標題的設置上尤為彰顯;因主觀與客觀的難分難辨,敘述者與客觀事實之間產(chǎn)生了裂隙。在人物層面,二人因與次要人物、空間結(jié)構(gòu)、社會理想等的隔離、矛盾而與社會有了裂隙;而由于多種復雜原因,二人之間又在思想、生活、感情等方面產(chǎn)生了裂隙;甚至在二人的自我當中,也含有許多矛盾和裂隙。正是文本中的多重裂隙使得《傷逝》有了敘述上豐富的層次感,以及人物的復雜立體感。在不斷闡釋裂隙的延展中,文章被開辟出更為廣闊的空間,其主題也因此有了跨越時空的普遍意義。
①李應志:《意識形態(tài)裂縫與歷史顯現(xiàn)——論馬舍雷文學“生產(chǎn)”的內(nèi)在邏輯》,《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
②錢谷融:《談〈傷逝〉》,《魯迅研究月刊》1991年第6期。
③魯迅:《彷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頁。(文中《傷逝》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標注。)
④李今:《析〈傷逝〉的反諷性質(zhì)》,《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
⑤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頁。
⑥劉紅英:《魯迅小說〈傷逝〉中的三重空間與性別反諷》,《魯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7期。
⑦馮金紅:《懺悔的“迷宮”——對〈傷逝〉中涓生形象的分析》,《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