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華,李文濤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a.馬克思主義學院;b.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李德裕后裔在三亞化黎傳說的研究,首起于郭沫若。郭沫若[1]在點?!豆饩w崖州志》時對相關(guān)資料進行了比較詳細的考證,認為唐時的崖州在今三亞一帶,李德裕后裔化黎可信度很高。譚其驤[2]則認為唐代崖州在今瓊山東南30里的舊州市,崖城多港峒李姓黎人傳說他們始祖德禧為李德裕之弟,為附會而已。盧業(yè)時等人[3]認為唐代的崖州在今瓊山,不在現(xiàn)在的三亞一帶。韓敏[4]從人名、宋元間貶謫到今三亞一帶的官員的詩文以及明代海南籍文人均無李德裕后裔化黎的記載來分析,認為李德裕后裔化黎是附會之言。雖然觀點不同,但郭沫若以及韓敏等人的研究,均以《光緒崖州志》的相關(guān)記載為依據(jù),未參考其他文獻,且對李德裕后裔化黎的記載缺乏歷史的分析。本文借鑒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5]理論,探討李德裕后裔化黎傳說的出現(xiàn)與演變,并分析其中的原因。
李德裕后裔化黎最早出現(xiàn)在明代王兆云《漱石閑談》卷下《李贊皇后》中:
李贊皇之南遷也,卒于崖州,子孫遂為獠夷,族亦有數(shù)百人,自相婚姻。吳人顧朝楚為儋州同知,以事至崖州,召而見之,其狀與獠夷無異耳。綴銀環(huán),索垂至地,言語亦不相通,德裕誥命至今尚存其家。此正德間事,今不知如何矣。[6]
顧朝楚,《萬歷儋州志》中作顧玠,“蘇州人,嘉靖間任。敏達有為,革弊弭奸,升南安府通判”[7]55?!度f歷南安府志》卷五《秩官表二》中記載:“顧岕,長洲人,監(jiān)生,儋州同知升任,大計降級?!盵8]可見,顧玠即顧岕。顧岕在嘉靖元年(1522)至嘉靖六年(1527)間在儋州為官,其事跡頗多。《萬歷儋州志》載:“寧濟廟,在州治南,儒學右。嘉靖二年,同知顧玠以其廟逼近儒學,奉提學魏明文,因毀五顯佛像而遷于其廟焉?!盵7]122又載:“嘉靖二年,符南蛇從子崇仁、文龍卓立仇殺,諸黎陰助。副使胡訓命州同顧玠撫之。”[7]188對于因符南蛇的子侄們因爭立而引起黎族內(nèi)部仇殺,故有顧招撫黎人有功之事[7]188。郭棐在《萬歷廣東通志》中也記載:“命儋州同知顧玠撫之。事寧,玠掩為己功,升玠二級,擢南安府通判。”[9]顧岕自己也在《海槎余錄》中詳細記載了其中過程,并寫道:“地方平妥。余后復從事廣西,竟有加俸二級恩命,檄未下而已轉(zhuǎn)官南安矣?!盵10]27《嘉靖廣東通志》[11]也記載了此事,并引用了《海槎余錄》相關(guān)文字??梢钥吹?,顧岕在海南為官6年之久,并進行大量撫黎工作,對海南島風俗,特別是黎族的風俗是有比較詳細的了解的。
顧岕在海南的所見所聞,收錄在其著的《海槎余錄》之中。不過,現(xiàn)存的《海槎余錄》中并沒有關(guān)于李德裕后裔化黎之事的相關(guān)記載?,F(xiàn)存的《海槎余錄》只是保留了原書的一部分。《海槎余錄·序》記載:
儋耳孤懸海島,非宦游者不能涉,涉必有鯨波之險,瘴厲之毒。黎獠之冥頑無法,為茲守者,多不能久,久亦難其終也。余自嘉靖龍飛承乏是郡,迄于丁亥,乃有南安之命,山川要害,土俗民風,下至鳥獸蟲魚,奇怪之物,耳目所及,無不記載。共幾百余則,藏之篋笥,將謂他曰南歸,客有詢及茲郡之略,即舉以對。既而水陸跋涉,頗多散失,遂至湮滅無遺矣。[10]1
現(xiàn)存的《海槎余錄》中雖然沒有李德裕后裔化黎之事,但顧岕是否將此事收錄于《海槎余錄》原文,雖不好查明,但也不好否認。根據(jù)顧岕的經(jīng)歷,他完全可以將此事講述給王兆云,記錄下來,此過程是可信的。
《漱石閑談》流傳并不廣,齊魯書社1995年影印本底本是抄本??梢娫诿駠?,這本書并沒有雕版印刷;或者即使有雕版印刷,印數(shù)也少,故而流傳并不廣。但此書在江南學術(shù)圈中還是為人所知。
《涌幢小品》卷九記載:
李贊皇貶崖州,卒,雖得歸葬,而子孫遂有留其地者,至今蕃衍,蠻人極知敬重,不敢講鈞禮。氏李者至多,北陷于虜,南沒蠻中,而皆雄盛,此他姓所無者。[12]
《涌幢小品》成書時間在1621年左右,書中所記李德裕后裔化黎的大致內(nèi)容與《漱石閑談》記載一致,其史料來源應該是《漱石閑談》。
清朝初年的《峒溪纖志》卷上引《漱石閑談》:
李贊皇之南遷也,卒于崖州,子孫遂為獠,俗數(shù)百人,自相婚配。正德間,吳人顧朝楚為儋州同知,以事至崖,召見其族,狀與苗獠無異耳。綴銀環(huán),索垂至地。言語亦不相通。德裕誥敕尚在。[13]
《峒溪纖志》刊印于1683—1687年間[14]。《雍正廣東通志》[15]全文引用了《峒溪纖志》中記載的內(nèi)容。成書于乾隆時期的《黎岐紀聞》中記載:“唐相李德裕貶崖州,其后有遺海外者入居崖黎,遂為黎人,其一村皆李姓,貌頗與別黎殊,唐時舊衣冠聞尚有藏之者?!盵16]這段材料應該也是源于《漱石閑談》。不過,李德裕后裔化黎的傳說,在海南本地的記載出現(xiàn)得比較晚。長期在崖州生活的鐘芳,其詩文中也并沒有提及?,F(xiàn)存的《正德瓊臺志》因為存在散佚,原始版本是否有記載,目前還不清楚。
海南島民間中,李德裕后裔化黎的傳說流傳比較廣。萬歷十九年(1591)至萬歷二十年(1592),在徐聞縣當?shù)涫返臏@祖寫有《瓊?cè)苏f生黎中先時尚有李贊皇誥軸遺像在,歲一曝之》一詩:“英風名閥冠朝參,麻誥丹青委瘴嵐。解得鬼門關(guān)外客,千秋還唱《夢江南》?!盵17]湯顯祖或許來到海南島,寫了大量有關(guān)海南島的詩歌[18]。因此,湯顯祖記載的李德裕傳說,應該是在徐聞或者海南島聽海南人或者在海南居住過的人轉(zhuǎn)述,這反映了在明朝末年,海南島上李德裕后裔化黎的傳說流傳比較廣。
符桂花主編的《黎族民間故事大集》收錄《李德裕在黎寨》《李德裕治賊》等故事,并在《李德裕的傳說》一文中說到李德?!叭ナ篮?,子孫們都按照他的教誨,世代居住在山區(qū)和黎族人民打成一片?,F(xiàn)在相傳,‘南仇’村李姓的人家就是李德裕的后裔”[19]。符震、蘇海鷗編寫的《黎族民間故事集》一書中的《李德裕在黎寨》也講到欣然住在黎寨的李德裕和黎族同胞相處愉快,“黎胞愛德裕,德裕愛黎胞”[20]258,李德裕還和孔南村的女歌仙互相愛慕,并“結(jié)了親,生男育女,現(xiàn)在該村李者甚多,據(jù)說就是李德裕的后裔”[20]259。
編撰于約萬歷四十五年(1617)的《萬歷瓊州府志》記載:
李德裕謫崖,居于畢蘭村。后故,歸葬。其弟德禧寓崖,因水沖畢蘭,徙抱班。后又見抱勸田地肥饒,移居焉。今其村李姓者百余家,俱化于黎。見收德裕遺物,尚存。副使李德至崖,招出驗之,再三嘆息。今考《唐書》宰相世系表,吉甫二子,長德修,刺史;次德裕,未嘗有德禧。又德裕傳子燁,徙郴州,余皆從死貶所,亦無云禧者。況貶崖州猶以為遠,尚肯至振州耶?[21]
這個傳說版本應該是海南當?shù)厥咳苏淼陌姹?,因為《新唐書·李德裕傳》明確記載:
乃貶為崖州司戶參軍事。明年,卒,年六十三。德裕既沒,見夢令狐绹曰:“公幸哀我,使得歸葬?!崩囌Z其子滈,滈曰:“執(zhí)政皆其憾,可乎?”既夕,又夢,绹懼曰:“衛(wèi)公精爽可畏,不言,禍將及?!卑子诘?,得以喪還……(李德裕)子燁,仕汴宋幕府,貶象州立山尉。懿宗時,以赦令徙郴州。余子皆從死貶所。[22]
故而說李德裕后裔化黎,與史書記載有沖突。將李德裕后裔化黎改為李德禧后裔,可以避免與史書記載相矛盾。但《萬歷瓊州府志》的作者對此產(chǎn)生懷疑,主要是李德裕貶謫的崖州,在唐代是今??诃偵絽^(qū)一帶。
《康熙崖州志》載:
李德裕謫崖,居于畢蘭村,后故,歸葬。其弟德禧寓崖,因水沖畢蘭,徙抱班。后又見抱勸田地肥饒,移居焉。今其村李姓者百余家,俱化于黎,見收德裕遺物尚存。副使李德至崖,招出驗之,再三嘆息。[23]44
同書卷二《藝文志》中說:“將相當時任獨專,勛名誰似兩朝賢。天南出謫一萬里,朋黨相傾四十年。海畔孤亭空望闕,蠻村遺裔有荒煙。千年祠屋蒼崖里,斷碣殘碑聞暮蟬?!盵23]81王瑞瑄是崖州康熙年間拔貢,此詩時間應該比較早。類似的記載在《乾隆崖州志》中也有[24]312。
《光緒崖州志》卷五中也有類似的記載:“畢蘭村,相傳于保平、港門之間。李衛(wèi)公謫崖時居此。”[25]166該書卷二二也保留了《漱石閑談》中的大致內(nèi)容[25]681。到了晚清時期,張之洞任兩廣總督時,也十分關(guān)心在崖州的李德裕后裔問題。張之洞在《致瓊州朱道、徐守,崖州唐牧》中說:
聞唐相李衛(wèi)公德裕有后裔在崖州多岡村,已變?yōu)槔杷?,?wù)速訪求兩三人,須確實有征驗者,善為勸導,資送來省,當優(yōu)給衣根,令謀出路。其家如有李相故物,婉為購致一兩種,重價不惜。嘯。[26]222
唐牧來電:
李亞法來城,曲傳憲諭,彼亦感動。二次率子弟十余人來,選年二十以外者,粗俗難化且懼赴省,幼者皆在十二三歲以上,尚有韶秀者數(shù)人,其父母怯于遠離,容再開導。故物碑版遍索無存,城東望闕亭亦圮,但民黎共確指為衛(wèi)公的裔,當不訛也。鏡沅稟。[26]223
此后,朱道還向張之洞匯報李德裕后裔的情況:
李衛(wèi)公后裔二人由謝提督帶至郡城,職道面問,一名亞六,年十八歲,一名亞洪,年十六歲。重譯始得言語,均不愿遠出。職道采稟。魚。[26]237
對李德裕后裔崖州化黎或者是李德禧后裔崖州化黎的傳說,史書中記載不一致問題,亦早有學者提出疑問并探究出現(xiàn)了不同說法的原因?!豆饩w崖州志》記載了本地學者古大文《上唐芷庵刺史書》的懷疑:
第有言焉者,崖州多港黎人李姓百余家,建祠祀衛(wèi)公,自稱為公后裔,存有衛(wèi)公冠帶?!吨葜尽份d副使李德至崖,招出驗之,再三嘆息。又載公弟德禧,初往畢蘭村,次徙居抱班,后利抱勸田美,移居焉。今多港良田甲于西峒,與《志》書符合。豈今日多港,即昔日抱勸耶?畢蘭雖不可考,而抱班尚屬崖西黎峒。書載李德裕與柳仲郢善,公以為鄭州刺史,又以為京兆。大中朝,歷官顯貴。后仲郢感衛(wèi)公之知,傷李氏無祿仕者,乃取其兄子從質(zhì)為推官,知蘇州院事,令以利祿贍南宅。意者劉鄴雖以神櫬歸葬,而子弟猶留寄崖州,未歸洛中,仲郢乃如此圖報歟?由是以觀,則李公貶所為瓊山,昔日之崖州;其子弟移居,又為寧遠,今日之崖州矣?;T史志,參以見聞,未知有當否……未知《文集》編年之誤,抑《通鑒考異》之誤也。[25]604-605
但遺憾的是,古大文并沒有最終對此給出合理的解釋。
李德裕家族后裔化黎傳說的出現(xiàn),首先與宋代以來福建居民多種途徑向海南島的移民有關(guān)?!豆鸷S莺庵尽份d:“閩商值風水蕩去其貲,多入黎地耕種不歸……熟黎貪狡,湖廣福建之奸民,亡命雜焉,侵軼省界,常為四郡患?!盵27]《嶺外代答》載:“熟黎多湖廣、福建之奸民也?!盵28]70《諸蕃志》載:“閩商值風飄蕩,貲貨陷沒,多入黎地耕種之?!盵29]147《明史》載:
瓊州黎人,居五指山中者為生黎,不與州人交。其外為熟黎,雜耕州地。原姓黎,后多姓王及符。熟黎之產(chǎn),半為湖廣、福建奸民亡命,及南恩、藤、梧、高、化之征夫,利其土,占居之,各稱酋首。[30]
《正德瓊臺志》中也載:
趙宋以來,閩越江廣之人,仕商流寓于此者,子孫多能收家譜是征。至元戍守之士,又多中原人。及文宗潛邸時,公卿宰輔相從朱瓊者蓋不少,而氣化寖改?!隙芍两?,又三百余年,中州遷謫、宦寓、商戍,多華胄子弟,樂其土地之善,占籍益眾。[31]138
可見,從宋代開始,有大量福建移民移居海南島?!稁X外代答》中還記載:
欽民有五種……四曰射耕人,本福建人,射地而耕也。子孫盡閩音。五曰蜑人,以舟為室,浮海而生,語似福、廣,雜以廣東、西之音。[28]144-145
在崖州附近,有不少來自福建的移民?!肚⊙轮葜尽份d:
方語,有六種。曰官語,即中原正音,州城七坊言之。其始皆中原人,或仕宦,或商賈,家于崖,故其語猶存。日邁語,音與高涼、東莞相似,附城五廂及東、西里言之。曰客語,與閩音相似,永寧鄉(xiāng)、保平里及西六里言之,與郡語同。曰番語,所三亞里言之。曰地黎語,黃流及黎伏里言之,與崖黎語相似。俗傳其先本黎人,后化為民,語音猶未盡變也。曰黎語,東、西岐黎言之,亦互有異同。[24]297
這里說的“客語”,即福建移民后裔的語言。
唐宋時期,大量李姓遷徙到福建,其中包括大量的唐朝李氏皇族。李姓在宋代為福建第五大姓氏,近代為福建第八大姓氏[32]。這些福建移民人口來的海南島后,到黎族居住地耕種土地,與海南島黎族聯(lián)姻過程中,很容易出現(xiàn)黎化。一方面因為經(jīng)商失敗或者其他原因移民來到海南島男性居多,經(jīng)濟基礎(chǔ)較差,他們?nèi)⒗枳迮詾槠?,成本比較低。另一方面,由于熟黎地區(qū)負擔相對較輕,這些移民愿意到熟黎區(qū),這樣也使他們多數(shù)與黎族通婚。在通婚與生活過程中,漢族的后代容易黎化,這種現(xiàn)象在海南方言村話形成中尤為明顯。村話主要分布在海南東方市、昌江縣一帶,在三亞也有一定的分布。村話是遷徙到海南的漢人在與黎族女性通婚中形成的,他們后代在日常交流中使用母系語言,但保留了部分父系語言的某些稱謂[33]。近人黃強在《五指山訪黎記》記載:
晚飯后,接見數(shù)人。中有龍某,石城人,年六十余,曩隨馮子材入峒,現(xiàn)設(shè)肆崖縣之藤橋。又有呂某,陸川人,前屬龍濟光部,龍敗流落,娶黎女,家住大旗。二人均以收賬來此。此輩與前日加釵所見之李某,均屬散兵流落,同化于黎。黎族復雜,可以概見。[34]
可見,與黎族女性通婚后漢黎結(jié)合后裔第二代就出現(xiàn)了黎化的趨勢。在黎化的福建移民中,李姓占據(jù)人數(shù)不少。《諸蕃志》記載:
去省地遠者,為生黎,近者為熟黎。各以所邇隸于四軍州。黎之峒落,日以繁滋,不知其幾千百也。咸無統(tǒng)屬,峒自為雄長;峒為雄長,止于王符張李數(shù)姓……四郡之人,多黎姓,蓋其裔族;而今黎人,乃多姓王。[29]146-147
這表明王姓,是黎族,特別是生黎主要的姓氏,而熟黎中,或者是漢化黎族,或者是黎化漢族中,存在張姓、李姓等,其中不少黎族首領(lǐng)為李姓。
明代以后,李德裕貶謫在瓊山一帶的崖州被誤認為是三亞的崖州?!墩颅偱_志》載:
望闕亭,在瓊山縣張吳都顏村,唐崖州址南。李德裕貶時建。李德裕詩:獨上江亭望帝京,鳥飛猶用半年程。青山也恐人歸去,百匝千遭繞重城。按:《舊志》列此亭于今崖州城南十里?!锻饧o》因論今崖州乃唐振州,而李德裕事實俱在焉,豈以珠崖為總名而振州亦稱崖州歟?今考《崖志》,又稱亭在城東南三里新興坊,為宋丁謂所建。唐崖州在今瓊山顏村,德裕事跡安得在彼?必承傳之誤,故今依《永樂志》移列于此。[31]478
這表明,在明朝中期,就有人認為李德裕貶謫之地是三亞的崖州。清代以后,崖州建祠祭祀李德裕,《光緒崖州志》記載:
五賢祠,在州城西門外,祀唐李德裕,宋趙鼎、胡銓,元王仕熙,明王倬??滴跏荒?,知州張擢士修。久圮。乾隆十九年,知州宋錦重建。道光八年,知州袁斯熊遷建鰲山書院左。[25]148
五賢祠的建立,進一步固化了李德裕貶謫之處在三亞崖州的印象。
此外,明朝以土官治理黎族地區(qū),黎族子弟有大量被薦舉進入學校讀書以及當官的機會。即使土官制度被廢除之后,這種機會依然存在。明代崖州地區(qū)可考的黎族州學生有29人,其中永樂年間最多,有9人[35]。清代重視少數(shù)民族教育,在黎族地區(qū)設(shè)置大量的義學?!肚迨犯濉份d:
又有義學,社學。社學,鄉(xiāng)置一區(qū),擇文行優(yōu)者充社師,免其差徭,量給廩餼。凡近鄉(xiāng)子弟十二歲以上令入學。義學,初由京師五城各立一所,后各省府、州、縣多設(shè)立,教孤寒生童,或苗、蠻、黎、瑤子弟秀異者。規(guī)制簡略,可無述也。[36]3119
此外,又載:
旋移督兩廣,疏劾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鄭伍賽需索侵蝕,擬罪如律。又疏言:“瓊州四面環(huán)海,中有五指山,黎人所居。請設(shè)義學,俾子弟就學應試,別編黎字,州縣額取一名?!薄鶑闹?。[36]10397
疏言:“廣東有俍、瑤、黎三種:俍世居茂名,今附民籍,讀書應試如平民?,幰噍敹悮w誠,設(shè)瑤童義學為訓課。惟黎僻處海南,崖、儋、萬、陵水、昌化、感恩、定安七州縣為最多。生黎居深山,熟黎錯居民間相往來,語言相習,請于此七州縣視瑤童例設(shè)義學,擇師教誨,能通文義者許應試?!辈孔h從之。[36]10588
隨著教育的推廣,黎族獲得教育機會大為增加,不少黎族首領(lǐng)逐漸儒學知識提高,并逐漸出現(xiàn)士大夫化的傾向,丘濬在《世引堂記》記載了海南當?shù)乩枳迨最I(lǐng)符節(jié):“以祖父來官鄉(xiāng)土,節(jié)忝為宗子,當繼其職,而為一坊人所附。土俗,非其宗不屬也。”[37]這表明,黎族首領(lǐng)子孫已經(jīng)逐漸士大夫化[38]。加上明清時期黎族地區(qū)不斷推行里甲制度以及交通要道的改善,文化逐漸深入到黎族地區(qū),加深了他們的國家認同。與此同時,崖州附近的黎族也逐漸編戶齊民,在宋代時期,崖州“熟黎峒落稀少,距城五七里許,即生黎所居”[29]145。到了明代中期,“崖州,廂四,鄉(xiāng)二,都一,里十四?!盵31]183崖州附近的居民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化,以漢族或者熟黎為主。生活崖州周圍的熟黎隨著文化水平的提升,也開始士大夫化傾向。在這一過程中,作為熟黎中大姓李姓也自然士大夫化,開始有了身份認同。
明清海南開始大量修訂家譜[39],隨著黎族受教育程度提高,越來越多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部分漢化的黎族或者黎化漢族后裔也開始對祖先進行追溯。《崖州直隸州鄉(xiāng)土志》中說:
生熟黎姓皆與漢人同,最多王、符、高、董、蘇、林、周、李。散居于州北諸嶺前后,居嶺前者為熟黎,居嶺后者為生黎。漢人足跡能到者,凡四百七十余村峒。州境黎人居十之七納賦稅。間有讀書識字、剃發(fā)改裝者。[40]712
該書還記載:
州屬氏族,以陳氏為最大,林、邢二姓次之,孫、王、黎、張、吉、羅、關(guān)、韋、鄭、黃、符、周諸氏又次之。多由福建莆田縣甘蔗村來,惟邢氏由文昌縣來,黎氏由樂會縣來,韋氏為韋執(zhí)誼之后。他如裴氏為晉公之后,盧氏為多遜之后。自遷崖至今,或二十余代,或十余代不等。又,多港峒黎人李姓者,丁口數(shù)千,系德裕弟德禧之后。今其村有李閣老祠。[40]713
近代有調(diào)查還表明:“四差系唐代李德裕及鄉(xiāng)賢邢宥之子孫避世入山,漸化為黎?!盵41]這說明,在三亞一帶的邢氏,也有黎化的現(xiàn)象,他們追溯祖先為邢宥。由此,李德裕家族后裔化黎傳說的出現(xiàn),也合乎情理。
王明珂[42]指出,華夏邊緣人群華夏化過程的普遍策略,就是尋得或者假借一個華夏祖先傳說。假借華夏祖先做法,史書記載頗多,比如秦王室和楚王室都說自己是顓頊之后,越王勾踐說自己祖先為大禹,匈奴、鮮卑、羌都說自己的祖先為華夏。華夏邊緣人群華夏化過程中,華夏人也可以尋回失落先人的后裔。這樣,華夏與華夏邊緣人群有共同祖先記憶,二者能相互接納。到了中古時期,隨著譜牒的流行,華夏邊緣人在追溯祖先時,除了認同華夏祖先時,還往往虛構(gòu)郡望與世系,帶有很強的漢化色彩[43]。
三亞黎族李氏起初居住在畢蘭村,在崖城西南一帶,為客語區(qū),即福建移民后裔居住地區(qū),后輾轉(zhuǎn)到抱勸村,為黎族居住地區(qū),反映其由漢轉(zhuǎn)黎的過程。抱勸村地理條件比較優(yōu)越,適合農(nóng)耕,這些黎化李氏在此定居之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穩(wěn)定,文化水平也得到提高,遂將其祖先追溯到李德裕家族,一方面符合海南移民史的特點,另一方面符合傳統(tǒng)的譜牒特征。李德裕家族后裔化黎有兩個版本:一個是江浙一帶的版本,為李德裕后裔化黎;一個是海南島流傳的版本,為李德裕之弟李德禧后裔化黎。這兩個版本的差異出現(xiàn)的原因,是李德裕死后,史書明確記載歸葬,因此在當?shù)鼗蛘呒易逯R分子的參與下,將李德裕后裔變?yōu)槔畹蚂笠?,避免與史書記載的矛盾。這也反映了隨著教育的普及以及黎漢交融發(fā)展,部分黎族上層逐漸士大夫化,并在譜牒文化系統(tǒng)中定位自己的身份,獲取身份認同與文化認同。
李德裕后裔化黎的傳說,也體現(xiàn)了海南島民族融合的獨特性?!袄枞跒闈h的主要動力來自封建王朝在海南上推行的‘編戶齊民’政策。相反,漢融為黎主要來自民間自然涌動的力量?!盵44]宋代以后,移居到海南島的士大夫,有明確的世系記載,“子孫多能收家譜是征”[31]138。普通人移居海南島并逐漸黎化后,在追溯自己的祖先時,并沒有追溯到遙遠不可知的先祖,而是追溯到與海南有淵源的祖先。李德裕與邢宥后裔化黎,反映了這種現(xiàn)象。這反映了這些人群對海南黎族文化與華夏文化的雙重認同。這或許是李德裕后裔化黎傳說的流布,反映出的海南島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過程中,形成的民族認同的區(qū)域性和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