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昆明 650500)
《朗讀者》由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所寫,講述了米夏·伯格與漢娜·施密茨糾纏一生的愛、罪責與創(chuàng)傷的故事。小說中的漢娜·施密茨作為納粹集中營的女看守,挑選猶太婦女,將她們送去奧斯維辛集中營,還眼看著幾百名猶太婦女被燒死。漢娜無疑是有罪的,那么,她是否是一個無情、殘忍的惡魔?與此相關的問題是,在當時納粹德國的集體之惡中,每個個體成員是否要承擔相應的罪責?漢娜由于無知而犯下的罪,是否情有可原?可以說,《朗讀者》體現了本哈德·施林克對二戰(zhàn)時期德國個體罪責與集體罪責的反思與探究。另外,朗讀作為貫穿全文的中心線索,也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它對于小說中人物的精神成長起著怎樣的作用,與啟蒙有著怎樣的關聯?事實上,這種對于大屠殺的罪責問題的探究,不應只是德國人反思的問題。日文版《朗讀者》的譯者感嘆說:“這是一篇讓日本人羞愧欲死的藝術檄文?!盵1]由此,文章將對《朗讀者》所蘊涵的納粹大屠殺中的罪責、人性、啟蒙等問題進行分析與探究。
漢娜·施密茨曾經是納粹集中營的一名女看守,不僅負責挑選沒有利用價值的女性,將她們送到奧斯維辛集中營去送死,還曾眼睜睜地看著幾百名猶太婦女在教堂里被火燒死,卻一直沒有開門。無疑,漢娜是有罪的。在法庭上,法官問看守,當關押猶太人的教堂被燒毀時,為什么不開門?為什么眼看著猶太人被燒死卻無動于衷?漢娜的回答是不能開門,作為看守,職責就是看管好囚犯,不能讓她們逃跑。如果開門,秩序會很混亂,于是選擇看著猶太人被活活燒死。漢娜的回答透露著一種冰冷的漠然。在職責和生命之間,她選擇了職責,并且認為理所當然,自己沒有任何過錯。那么,漢娜是否屬于十惡不赦的惡魔?是否屬于邪惡之人?本哈德·施林克曾在訪談中說:“人并不因為曾做了罪惡的事而完全是一個魔鬼,或被貶為魔鬼。”[2]事實上,漢娜并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在《朗讀者》的開始,米夏與漢娜的相遇就是因為漢娜幫助生病的米夏,可以看出漢娜是一個善良的女人,而非冷漠之人。兩人在一起后,漢娜在聽米夏朗讀時,很專心,甚至動情。這些表明了漢娜本質上并非惡魔,而是一個內心敏感、細膩的女人。問題是,這樣一個善良、敏感、柔軟、細膩的女人,為何會對大屠殺、對鮮活的生命的死亡無動于衷,甚至親手將這些生命送去死亡之旅?
按照漢娜自己的說法,她只是在忠于職責,做自己分內之事。漢娜之惡,與阿道夫·艾希曼之“平庸的惡”有相似之處。猶太裔美國政治理論家漢娜·阿倫特認為,納粹黨衛(wèi)軍頭目艾希曼,并非一個心理不正常的變態(tài)殺人狂,也不是一個惡魔形象,而是一個只知道執(zhí)行命令的普通人?!八麨楂@得個人提升而特別勤奮地工作,除此之外,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動機”。[3]306艾希曼之所以能夠成為納粹大屠殺事件中的重大罪犯,原因在于缺乏思考能力。在《朗讀者》中,漢娜不論是作為西門子工廠的員工,還是作為電車售票員,都顯示其對于工作的認真、負責,兩次工作都被升職。在她作為納粹集中營的看守時,不可避免地也是忠于工作與上級的命令,不會去反思這個命令是否正確,是否應該執(zhí)行。漢娜之所以加入黨衛(wèi)軍,也并非主觀上想作惡,而是出于文盲的羞恥感。她主動放棄了西門子工廠的升職,失去了工作,而納粹能為她提供一個集中營看守的工作??梢钥闯?,不論是納粹黨衛(wèi)軍頭目艾希曼還是納粹集中營的看守漢娜,主觀上都是為了服從上級命令,對于社會、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和判斷,缺乏思考力。在當時的納粹德國,像艾希曼和漢娜這樣的德國人很多。不論是納粹的高級領導人還是中下階層的黨衛(wèi)軍成員甚至普通德國市民,都以服從上級的命令、獲得上級的肯定與升遷為榮。他們在無意識中成為納粹制度運行的螺絲釘和零部件,不具備基本的判斷是非善惡的能力,導致平庸之惡盛行。正如徐賁所指出的:“在這個體制中,邪惡不是每個運作成員個人邪惡的簡單相加,而是一種從上而下、自動喪失‘政治責任’的集體之惡。”[4]59
在這樣一種集體之惡中,每個個體成員是否要承擔相應的罪責?在《朗讀者》中,由于漢娜是個文盲,她擔心別人發(fā)現,做了納粹集中營的看守。因此,“漢娜不識字成為一個隱喻:她是一個愚昧的人,犯下的是‘無知之罪’”[5]321。那么,由于無知而犯下的罪,是否情有可原?漢娜之所以作惡,一方面是外部原因使然。整個社會的外部環(huán)境推動著她不自覺地跟從社會風氣、服從上級權威命令。正如她在法庭審判時中反問法官時說的:“那么,要是您的話,您會怎么做呢?”[6]115徐賁指出:“在討論專制制度下的個人道德責任問題時,外因同內因一樣重要?!盵4]61就此來說,要避免個人的作惡行為,就要改善個人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減少作惡的機會。另一方面,漢娜作惡有其內在原因,是一種極權主義制度下的個人道德選擇。在面對幾百名猶太婦女即將被燒死的情況下,她可以選擇開門,讓猶太婦女們逃跑,也可以選擇無動于衷地看著她們被燒死。漢娜選擇了后者。既然確實由于她的原因造成了幾百名猶太人的死亡,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安徽摷w犯罪在道德和法律方面應該承擔什么責任,從我們這一代學生看來,犯罪本身都是確鑿無疑的事實”[6]171。正如阿倫特所指出的,盡管在極權主義制度下的個體只是官僚體系的零部件,但是,正是這些零部件使得官僚機器正常運轉,一旦追究罪責,這些零部件都要回歸為人的屬性。不論是艾希曼,還是漢娜,以下判決都同樣適用:“您之所以變成大屠殺組織里一枚任人擺布的工具,純粹是時運不濟;不過,您執(zhí)行了,從而也支持了一個大屠殺的政策,卻是不爭的事實。政治不是兒戲。論及政治問題,服從就等于支持?!盵3]297
那么,年輕一代德國人如何看待、評價父輩的這種罪責?在米夏看來,漢娜是一個堅強、有魅力的女性,年齡上像他的母親,肉體上是情人關系,情感上有割舍不去的愛。從年齡來說,米夏和漢娜是兩代人。因此,《朗讀者》中所反映的二戰(zhàn)期間德國的罪責問題,不僅關系到作為第一代親歷者的德國人的罪責,還關系到作為第二代的年輕人對于父輩罪責的看法。本哈德·施林克指出,米夏正是出于對漢娜的愛,才卷入到漢娜的罪責中?!耙驗閻凵狭擞凶锏娜硕砣胨鶒壑说淖飷褐腥ィ⒂纱讼萑肜斫夂妥l責的矛盾中;一代人的罪惡還將置下一代于這罪惡的陰影之中”。[2]2-3也就是說,《朗讀者》所探究的是后代人如何平衡自己對于父輩的愛與父輩的罪惡問題。對于米夏來說,一方面,他終其一生也無法忘卻、割舍自己與漢娜之間的情感紐帶;另一方面,他又很難面對和評價漢娜作為納粹看守的罪責。漢娜是納粹,米夏陷入對漢娜的愛中,也就連帶著有了罪感,即愛上一個納粹罪犯?!叭绻f背叛一名罪犯不會讓我罪孽深重,愛上一名罪犯卻使我罪責難逃”[6]136??梢哉f,米夏代表了二戰(zhàn)后德國的第二代年輕人,他們愛自己的父輩、家人、老師,這些人有可能在二戰(zhàn)期間扮演著納粹幫兇的角色。就此來說,《朗讀者》探究的問題是“后代人可以如何在不割舍個人對父輩親情的情況下,對父輩參與造成的集體災難記憶保持應有的記憶并作出應有的道德評價和反思”[5]322。
米夏由于對漢娜的情感,使他對漢娜的罪責抱有一份同情理解,尤其在他發(fā)現漢娜是一個文盲之后?!霸谧l責她的同時,我還是盡力去理解她;不去理解她,就等于第二次背叛了她”[6]158。對于米夏來說,他的難題在于,既想要設身處地地理解漢娜的罪行,又要對其進行道德譴責。但事實是,理解與譴責很難同時進行。那么,這里的理解是否意味著米夏原諒漢娜的所作所為?漢娜在監(jiān)獄中學會讀寫之后,曾給米夏寫過一些書信,渴望和米夏進行交流。但是,米夏從未回復過漢娜,拒絕和她交流。在小說的最后,漢娜即將被釋放出獄,米夏和漢娜在監(jiān)獄里見面。米夏問漢娜是否會想起她過去的所作所為,并且拒絕和漢娜有更多的身體和情感交流。這些都表明,米夏盡管在情感上理解漢娜作為一個無知的文盲,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充當納粹的幫手,但是在道德上他還是無法原諒她的所作所為。米夏的兩難處境代表了當時戰(zhàn)后一代年輕人對于父輩罪責的復雜情感,無法在愛與道德評判之間取得一個很好的平衡。作為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第二代德國公民,米夏沒有直接參與納粹大屠殺,對于納粹大屠殺不承擔直接罪責。正如劉文瑾所指出的,每個人的良知在善惡判斷問題上都是自由的,都要為自己的判斷與選擇負責,不存在父債子償的問題?!办`魂與靈魂之間不存在株連關系,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靈魂負責,每個人都將獨自面對終極審判”[7]。
在米夏和漢娜的關系中,朗讀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不論是兩人相識不久還是漢娜被監(jiān)禁以后,朗讀都是兩人之間交流的一個重要中介。另外,漢娜在做集中營看守期間,專門挑選年輕、體弱的女孩為她朗讀。問題是,不論是集中營中被挑選的女孩,還是二戰(zhàn)后被挑選的米夏,漢娜為什么要選擇讓他們?yōu)樽约豪首x?對于漢娜這樣一個集中營的看守來說,她的罪惡與朗讀是否具有內在的關聯?當漢娜在監(jiān)獄中度過20年即將刑滿釋放時,她為何選擇了自殺?她的自殺是否與朗讀有關?可以說,朗讀貫穿了《朗讀者》的始終。
朗讀是貫穿《朗讀者》的一條核心線索。在米夏和漢娜兩人發(fā)展為情人關系以后,朗讀成為他們情愛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漢娜主動要求米夏為自己朗讀。米夏也由被動的朗讀轉變?yōu)橄矚g、享受朗讀,兩人一起沉浸在朗讀帶來的精神愉悅中。漢娜為何如此迷戀朗讀,并主動要求米夏為自己朗讀?隨著小說的推進,我們逐漸了解到,漢娜是一個文盲,對于書本有著強烈的渴求。二戰(zhàn)期間,漢娜曾經是一個小集中營里的看守,負責挑選一些沒有利用價值的女工,將她們從小集中營送去奧斯維辛。漢娜挑選的方法與其他看守不同,她挑選那些年輕、體弱多病的女孩子,晚上去給她朗讀,第二天再將她們送去奧斯維辛。不論是少年米夏,還是集中營中被挑選的女孩子,他們的朗讀行為都是被動的。由于他們被漢娜選中,被漢娜要求朗讀,才進行朗讀。他們的朗讀并沒有改變漢娜的思想與行為。漢娜也沒有思考過自己對于集中營中的猶太人、米夏是否犯有罪過,更意識不到自己有罪。漢娜思想的轉變是從法庭審判開始的。在法庭上,我們得知,漢娜之所以加入黨衛(wèi)軍,并非因為其本性邪惡,而僅僅是她聽說集中營在招聘看守,可以為她提供一份工作。此前,她是西門子工廠的員工,剛剛升職,卻主動辭職。原因在于,不想被別人發(fā)現她是一個文盲。正是出于對文盲身份的羞恥感與自卑感,漢娜放棄了西門子公司的升遷機會,放棄了二戰(zhàn)后她作為電車售票員的升遷機會,甚至放棄了為自己辯解的機會?!靶邜u感是主體對自我的強烈意識,具有掩蓋自身的特性,其根本便是遮蔽和隱藏”[1]。為了不暴露其文盲的身份,在法庭要求她寫字來核對筆跡時,她承認報告是她寫的,因此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其他的幾個看守被判處有期徒刑。可以看出,對于漢娜來說,工作、升職甚至生命、自由,都遠遠比不上她心中對于文盲的羞恥感。
這種羞恥感,促使?jié)h娜渴望知識,渴望讀書,渴望聽別人為她朗讀;通過朗讀的途徑,完成了她最終的人性覺醒。在監(jiān)獄中,當漢娜收到米夏錄制的朗讀磁帶時,充滿幸福感地聽著米夏的朗讀錄音。后來,漢娜由被動地聽朗讀,萌發(fā)出主動學習讀書、寫字的意識,到監(jiān)獄圖書館中借書,閱讀有關集中營的書籍,懷著激動和興奮的心情自學,還能夠給米夏寫簡單的書信。漢娜通過書本的啟蒙,尋找到了精神家園,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罪惡,意識到自己曾將很多無辜的猶太人送去死亡的道路。漢娜在獄中度過18年后,即將提前刑滿釋放,見到了米夏。盡管米夏為即將出獄的漢娜安排好了工作、住處,但是漢娜卻自殺了。陳家琪認為,漢娜因為朗讀、學習寫字,而對自己所犯的罪有了自我意識,喚醒了她的愛、同情與思考的能力。“因為她識字了,因為她讀了那么多書,知道了納粹帝國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所以,她不愿意活著面對世人,只好委托邁克把自己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錢捐獻給當年監(jiān)牢里的幸存者”[8]。
朗讀召喚了漢娜內心深處沉睡的道德和良知,讓她的人性覺醒。她已經不再是納粹大屠殺時代集中營里毫無思想、不會思考的女看守,也不是法庭上僅僅因為文盲的羞恥感而認罪受罰的罪犯,而是一個能夠反思過去所作所為并且勇于承擔自己責任的具有清醒自我意識的人。在面臨道德抉擇時,她選擇了以死亡來面對罪責?!皬倪@個意義上說,她的自殺則是早已注定的。在夜夜與死者的交談中,她自覺坦然,相比之下,活在一個沒有希望的現實中,她除了無所適從之外,還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的罪惡感,所以她愿意選擇屬于自己的永久的安寧和坦然,然后盡自己的余力為自己贖罪”[9]。漢娜的罪過,不僅在于挑選集中營的女孩子為她朗讀,并將她們送去奧斯維辛;不僅在于她作為看守,沒有為教堂中的猶太人開門,致使她們死于火災;還在于她作為一個比米夏大21歲的成年女性,引誘少年米夏,并造成他一生的創(chuàng)傷。不可否認,隨著兩人交往的深入,漢娜對米夏不僅是情欲,還有感情甚或愛情。但是,當面對自己的文盲身份即將暴露的情況時,漢娜選擇的是沒有任何解釋的不告而別。對于少年米夏來說,他付出的卻是純真的愛情、信賴以及一生的創(chuàng)傷。盡管他與漢娜的相見只持續(xù)了一個夏季,但是,他的一生都生活在由漢娜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中無法走出。比如他婚姻的不幸、離婚,無法與另外的女人建立和諧的夫妻關系。漢娜正是意識到了自己對猶太人、對米夏的罪過,才選擇了自殺。
朗讀不僅對于漢娜有重要的啟蒙意義,對于米夏的成長、成熟也有重要意義。米夏在被動為漢娜朗讀時,還是一個身體柔弱的懵懂少年。他因為黃疸發(fā)病而嘔吐,被漢娜照顧時,竟然哭了起來。軟弱、懵懂的孩子般的米夏因為和漢娜的情愛關系而獲得一種成長,他不斷地吸收著來自漢娜的情愛及為漢娜朗讀的養(yǎng)料。而朗讀又是米夏與漢娜情愛關系中的一個重要的程序和象征。當八年以后的米夏在法庭上再見到淪為被告的漢娜時,他回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及為漢娜朗讀的經歷,終于明白了漢娜為何要求他朗讀。米夏在法庭上總是盯著漢娜看,但他卻羞于承認他們之間的關系。事實上,不僅漢娜具有羞恥感,米夏也陷入一種深刻的羞恥感之中。如果說漢娜應該為作為納粹集中營的看守而感到羞恥,那么,米夏也為愛上一個納粹而羞恥。米夏知道漢娜是一個不識字的文盲,卻沒有勇氣去揭示這個秘密,使得漢娜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米夏也陷入自責、內疚之中。當漢娜入獄,米夏主動錄制了朗讀磁帶,有意識地為漢娜朗讀。朗讀讓他們雙方能夠跨越空間,進行一種深層的精神上的交流。相比于漢娜通過聽朗讀而獲得的啟蒙與人性救贖,米夏也在日復一日的朗讀中獲得了潛移默化的精神滋養(yǎng)。漢娜自殺之后,米夏為完成她的遺愿,將她的錢交給幸存者的女兒,并且第一次主動坦白承認了他和漢娜的關系。這表明米夏在朗讀與反思中能夠正視自己與漢娜的關系,正視漢娜的罪責以及由于自己愛漢娜而帶來的罪責,實現了精神上的成長。
《朗讀者》體現了本哈德·施林克對二戰(zhàn)時期德國罪責問題的反思與探究。在當時的集體之惡中,漢娜作為集中營的一個看守,也要承擔起屬于她的個體罪責。朗讀在作品中具有重要的意義。朗讀不僅喚醒了漢娜內心深處的道德和良知,使其實現人性的覺醒,也促成了米夏的精神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