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揮目送 四照玲瓏

宜宇欣 程海濱

摘 要 曹雪芹的一支妙筆，往往會突破單打一的限制，呈現(xiàn)“一筆多用、多筆一用”的妙處。本文以《林黛玉進賈府》為例，探討這種多維筆法在環(huán)境和人物描寫中所潛隱著的“一擊數(shù)鳴”或“數(shù)擊一鳴”的匠心獨運之處。

關(guān)鍵詞 一筆多用 多筆一用 環(huán)境描寫 人物描寫

“整本書閱讀與研討”任務(wù)群是《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的第一個任務(wù)群，也是貫穿高中三個年級學(xué)段的任務(wù)群?！都t樓夢》整本書閱讀被編入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下冊，成為課堂教學(xué)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就促進了學(xué)者和一線教師積極探究《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教學(xué)方法，并在近些年產(chǎn)出了豐富成果，這些成果雖然數(shù)量龐大，但質(zhì)量良莠不齊。葉素華和詹丹指出2018-2021年間《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xué)及研究成果的問題：“一些缺乏整體性、脫離文本、只重?zé)狒[、趣味的外在形式而相對忽略《紅樓夢》本質(zhì)的教學(xué)活動設(shè)計，如果被納入到正式的課堂教學(xué)實施，也可能不利于《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xué)的真正有效推進。”[1]確實，在具體的教學(xué)實踐中，我們發(fā)現(xiàn)《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xué)往往呈現(xiàn)出淺表化、模式化的傾向。對于這些現(xiàn)象，筆者覺得，好的文學(xué)課堂不能停留在文本表面作“花樣表演”，而好的語文教師應(yīng)該幫助學(xué)生打開文本解讀的大門，讓學(xué)生獲得發(fā)現(xiàn)并解決問題的驚喜。

有鑒于此，筆者以《林黛玉進賈府》為例，以“無疑處生疑，有疑處深究”為思考的有效途徑，分別從環(huán)境描寫和人物描寫兩方面嘗試對“一筆多用”和“多筆一用”進行初步的探討，以幫助學(xué)生在文本細讀中感受《紅樓夢》的巨大魅力。

《林黛玉進賈府》節(jié)選自《紅樓夢》第三回，總共2300多字，但卻塑造了13位人物，且描寫主次分明、錯落有致，如此龐雜的人物群像，作者又是怎么塑造出來的呢？筆者以為一筆多用和多筆一用正是曹雪芹在如此有限的空間中傳送出無限豐厚的內(nèi)容。周汝昌先生也說：“曹雪芹通部小說都在運用一筆多用、多筆一用這兩大手法。”[2]所謂一筆多用，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在看似一筆帶過簡單的語句背后含蘊著雙層甚至多層的作用。周汝昌先生說：“一筆多用，指的是寫這里，又將目光射注那里，手揮目送，聲東擊西，極玲瓏剔透之妙?！盵3]而所謂多筆一用，則剛好相反，它是多角度、多層次地來敘寫同一人、物、事。事實上，無論是一筆多用還是多筆一用，均反應(yīng)了作者的一種射線式的思維方式，區(qū)別在于一筆多用是由中心原點向四周擴散，而多筆一用則是由四周向中心原點聚集。

一、文意輻射：“一筆多用”在環(huán)境和人物描寫中的藝術(shù)效果

1.“一筆多用”使環(huán)境具有象喻性

《林黛玉進賈府》中共有五處環(huán)境描寫，分別是賈府外、賈母處、賈赦處、賈政處和王熙鳳處，其中作者對賈母處、賈赦處、賈政處的環(huán)境做了細致地描摹，一般的讀者讀至此常感浮文漲墨、繁瑣凌亂。但筆者認為環(huán)境描寫所具備的象喻性使得文意下潛內(nèi)轉(zhuǎn)，深細幽澀，正所謂“斂文意，無痕跡，變內(nèi)潛，成多用”。

首先，作者借黛玉的眼睛寫了賈母的住處，與別處相比，賈母處作者寫了垂花門、大插屏以及掛著各色鸚鵡、鳥雀等。垂花門是內(nèi)宅與外宅的分界線和唯一通道，內(nèi)宅是自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外人包括自家的男仆都不得入內(nèi)。大插屏是放在穿堂中的大屏風(fēng)，作裝飾和遮擋視線用。此輕巧一筆便向讀者展示一個“內(nèi)外各處，男女異群”的時代，紅樓女兒們被垂花門、大插屏擠壓進了一個狹仄的場域中。在此封閉的場域中，她們被家族掌控的命運成為必然。此外，賈母處“掛著各色鸚鵡、鳥雀”等，說明對于這樣一個閱盡人世滄桑的老人來說，每日逗鳥玩樂許是賈母消磨時光、安頓身心的唯一途徑，可能歡騰的鳥雀能給賈母無聊死板的老年生活增加趣味，這亦從賈母給身邊丫頭起的諸如“鴛鴦”“鸚哥”等名字及深得賈母喜愛的鳳姐名字中可窺視一二。所以以鳥兒命名丫鬟，表現(xiàn)了這位老人渴望在鳥兒的歡快中，驅(qū)除其生命的寂寥。

其次，賈赦處的外部環(huán)境，不似賈母處“軒峻壯麗”，而是“小巧別致”。院中除了有“隨處可見”的“樹木山石”之外，還有許多“盛裝麗服”的“姬妾丫鬟”。脂硯齋在此處的側(cè)評中寫道：“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蔽粗还P描寫賈赦的形象，卻通過描繪賈赦的居處為我們勾勒出了一位不思進取、規(guī)避責(zé)任、貪圖享樂的人物形象。對于賈赦來說，貪念美景和美色不僅是他放蕩頹廢生活的注釋，也是他消極游離于宗法和朝政網(wǎng)絡(luò)之外的證明。

再次，賈政處的外部環(huán)境和內(nèi)部裝飾也不似賈母處“軒峻壯麗”，而是“軒昂壯麗”。軒峻只表示寬敞高大，而軒昂除了寬敞之外，還有宏大，氣度非凡之意。一字之差，千差萬別。黛玉去榮禧堂，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很明顯，賈政所住之地由榮府正門進入，它是賈府的中心，也是榮國府進行政務(wù)活動的重要場所，賈政在賈府中的尊貴地位由此可見一斑。寫榮禧堂作者只專注寫它的內(nèi)部裝飾，尤其引人矚目的是大紫檀雕螭的案幾和待漏隨朝墨龍大畫?！白咸础睘橄∈勒鋵殻瑯酥局F；“待漏”是朝臣標志，代表著榮；螭與龍則象征著飛黃騰達，際會風(fēng)云。富與貴，現(xiàn)實與期待，都在這幾案和大畫中隱約而淋漓地表達了出來。黛玉過了“榮禧堂”，被仆人帶到鉆山耳房，耳房的裝飾除了有在宋代僅生產(chǎn)二十年的極少見的古董汝窯美人觚外，其內(nèi)部色彩的搭配也極顯氣派和高貴，耳房中出現(xiàn)了猩紅色（鮮紅含蓄）、秋香色（黃綠融合）和石青色（官服之色），這些顏色的色彩濃郁，和深色的古典家具相搭配，極顯豪華尊貴。此外，我們知道顏料在古代是稀有品，尤其這三種顏色并不能從自然中簡單獲取，需要多道工序且數(shù)量稀少，顏料的稀有珍貴更體現(xiàn)出賈政居處的尊貴。從耳房出來黛玉又被帶至東廊三間小正房內(nèi)，這是賈政夫婦日常起居的地方。對該處內(nèi)部裝飾的描寫，作者連用三個“半舊”來加以修飾，緣何？“半舊”是歲月，是積淀，是簡樸，是深厚，而這顯然與賈赦的裝飾大相徑庭。筆者以為如是全新，那說明賈府是暴發(fā)戶，如是全舊，那又說明賈府是破落戶，半舊正顯示出賈府世祿之家的歷史，同時半舊也符合賈政凝重低調(diào)的性格特點。

最后，黛玉被帶至王熙鳳處，此處雖一筆帶過，但熙鳳處與賈母處直接相連，可窺見熙鳳的得寵。至此，曹公借黛玉之眼描繪了榮府各處：賈母處、賈赦處、賈政處和熙鳳處。脂硯齋在側(cè)評中說“靈活無一漏空”，說的是曹公巧用黛玉之眼靈活地串聯(lián)起榮府各處，讓讀者在第三回就清晰了解了榮府的構(gòu)造和主要人物，同時作者也借外在可視的環(huán)境之象暗示了只可心會的諸如人物性格等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正所謂“言之所藏者淺，象之所示者深”。

2.“一筆多用”使人物形象顯隱互現(xiàn)

《林黛玉進賈府》著重刻畫了王熙鳳、賈寶玉的形象，而對這兩人性格的概括我們則要進行由表及里的透視，即透過對人物的外貌、語言、動作等的描寫，深度挖掘其包孕的多種內(nèi)涵，曹公的一筆到底如何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中起多個用途，并進而使人物形象顯隱互現(xiàn)，則是我們需仔細揣摩的。

寫鳳姐，曹公專注寫她的服飾和語言，只是后人對此已有詳盡分析，筆者不贅述，這里著重談?wù)劜芄侨绾瓮ㄟ^“一筆多用”這一妙法使寶玉的形象顯隱互現(xiàn)的。寫寶玉，作者著重透過黛玉的眼和心來禮贊這個混沌兒清澈透明、純凈質(zhì)樸的生命氣質(zhì)。在黛玉眼中，寶玉具備以下特質(zhì)。

一是“玉人”。寶玉“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脂硯齋在眉評中說到：“蓋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則皆可謂之秋月也?！弊髡邇H一筆四字便勾勒出寶玉的容貌?！爸星镏隆毕噍^平常的滿月更明亮更皎潔。春天早晨沾滿了露珠的花較傍晚的則更加晶瑩嬌嫩。脂硯齋評道：“‘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庇纱送茰y曹公似用寶玉春曉花容來暗示寶玉“非夭即貧”的結(jié)局。在黛玉眼中寶玉的臉實則整個彌漫著如燭光般的明凈，相由心生，寶玉如此的相貌自然也可以投射出其內(nèi)心的晶瑩透亮、淳樸自然。

二是“癡情人”。寶玉不僅是“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薄捌缴f種情思，悉堆眼角”，而且即便“怒時”而“若笑”、即便“瞋視”而“有情”，寶玉實則是以真情來對待一切不情之人，以佛的心性來對待一切非佛的人和事。后文賈環(huán)要用蠟燭灼傷他的眼睛，他毫不猶豫地阻止王夫人去告狀，他這么做與其說是要保護賈環(huán)，毋寧說是他那顆“情不情”的癡絕之心使然。

三是“真人”?！罢妗笔菍氂竦奶煨?，他將其作為自己的“道德圖騰”來頂禮膜拜，一俟他發(fā)現(xiàn)了“假”，便會強烈地反對。寶玉真實地表達自己，在看罷黛玉之后，直言：“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币缓痢八逌苯詿o。當他給黛玉起字而被探春嘲笑為“只恐又是你的杜撰”時，他便立刻反駁“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由此可知，對于儒家的經(jīng)典——《四書》，寶玉并不反對，他反對的只是對《四書》進行集注的那些“美麗的謊言”，以及由這些“美麗的謊言”而衍生出來的儒家的政教體系和典章制度。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在他看來，男人之所以是泥濁世界的主體，是因為他們被這些“花言巧語”所衍生出來的儒家的政教體系所束縛而身陷“權(quán)力”“財富”“功名”的泥淖中，寶玉反對功名利祿，與其說是反封建，不如說是在“打假”。

四是“檻外人”。從佛教的視角上來說，寶玉實則是個“心不為形役”的“檻外人”，在《林黛玉進賈府》中，當他發(fā)現(xiàn)林妹妹沒有如他一樣的“寶玉”時，他毫不猶豫的將它扯下并欲砸爛。在高鶚續(xù)寫的一百一十七回中，寶玉的“玉”再次丟失，當其他人都在慌張尋找時，他卻說“我已經(jīng)有了心，要那玉何用！”無論是前者瘋狂至癲的動作還是后者石破天驚的語言，均指向一個結(jié)論：寶玉絕不允許讓玉成為情的負累，在他看來，人生的根本是“心”不是“玉”，心怎能為物所役，哪怕是至貴至堅的“命根子”亦不可。

總而言之，本文中無論是環(huán)境描寫還是人物描寫均如流水行云般，無“斧鑿痕”，在表面“行所無事”的描述中，文意內(nèi)潛，一筆往往暗喻著雙層乃至多層意蘊，“一筆而多用”“注彼而寫此”，這正是曹公錦心繡口，機杼暗運的結(jié)果。

二、文意聚攏：“多筆一用”在人物描寫中的藝術(shù)效果

在《林黛玉進賈府》中，曹公將寶玉推向了一個多元的場域，在這個多元的場域中有多個不同身份的人來共同評價寶玉，其性情中的逆與順、好與壞的矛盾場也在多人的評價中得以不斷地展示。

在寶玉生母王夫人的眼中其是“孽根禍胎”，在黛玉母親賈敏的眼中其“頑劣異?！?，在眾人眼中其“行為偏僻性乖張”，但黛玉眼中的寶玉形象卻是與眾不同的。曹公先寫黛玉心中寶玉的頑劣形象，乃至見面前，黛玉心下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劣之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背跻姇r，黛玉一驚寶玉之面善，勾連起二人木石前盟的關(guān)系。初識當日入夜，黛玉因惹寶玉摔玉而自責(zé)流淚，這是紅樓中黛玉第一次為寶玉落淚，脂硯齋如此寫道：“所謂寶玉知己，全靠體貼功夫?！薄翱梢娤涫叵淙?，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曹公費力多筆寫黛玉對寶玉情緒之變化，不僅寫出二人木石前盟的淵源，更道出了黛玉對寶玉異于常人的體貼，這是報恩者的處處體貼，是知己間的心心相惜。

曹公塑造寶二爺從不自家表態(tài)，他多筆一用，從多個人的眼中、心中、口中去表現(xiàn)他（全書中還有冷子興口中的“介紹”，警幻仙子的評價，秦鐘目中的印象等），只是讀者在閱讀時需撥開曹公精心設(shè)置的有關(guān)于寶玉是赤子還是浪子的迷霧，深究曹公心底的寶玉究竟是何形象。

筆者以為寶玉實則是曹公心中的“第一夢中人”。從上文的分析可看出寶玉心性清高，信念超邁，才華靈秀，趣味卓拔，而這樣一個至真至善至美之人在常人眼中卻至蠢至鹵至逆，原因何在？曹公在《紅樓夢》第二回中借賈雨村之口道出了原因：“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痹瓉碓诒娙搜壑袑氂裰浴肮云爸嚕唤饲椤?，是因為這些隨著世俗輿論沉浮的庸人對他這樣的新型珍奇人才不能認識、不能理解，而只用世俗尺碼來估量罷了。聯(lián)系曹公自己，其不也如寶玉般才華卓絕而一生落拓，其不也似寶玉般雖忍受著眾人的白眼但依舊不卑不亢，堅定地與世界對抗，寶玉不僅是曹公心中的“第一夢中人”，更是其精神的自畫像，后人亦可從中聽到雪芹自己靈魂的“喧嘩與騷動”。

總之，曹公寫寶玉從不自家“表態(tài)”，他只從多個人的眼中、心中、口中去表現(xiàn)他，這樣多角度聚集描摹一點，于烘云托月中又有抑揚翻轉(zhuǎn)，褒貶詭譎，讀者需于云龍霧雨中聯(lián)系曹公生世精準地捕捉文本幽邃的意味。

綜上所述，《林黛玉進賈府》一文，人物雖繁雜，然群星若拱，神采奕奕，究其原因，自然是離不開“一筆多用，多筆一用”這一多維藝術(shù)技巧的使用，此處若析兩者相同之處，筆者以為是“潛意內(nèi)轉(zhuǎn)，千回百折，文意斂也”，而這種了無痕跡的“潛意曲筆”之法，則使得文本幽邃而不外顯，深厚而不淺薄，而讀者在閱讀時自然會有尺幅千里之觀，玩瑣無盡之味；若析兩者相異之處，筆者以為是“一聚一散，一明一暗，往復(fù)迂回”，而這種“往復(fù)迂回”的手法，則使描摹的對象綿密而不疏曠，凝聚而不松散，而讀者在閱讀時自然也會產(chǎn)生騰挪厚重之感，靈動而不澀滯之慨。曹公艱辛運用“一筆多用，多筆一用”之法，而又在外在形式上泯滅了艱辛之痕，這實為小說文學(xué)中首創(chuàng)之奇跡，別家也是再沒有與之比肩望背的了，而對這一手法分析的文章，學(xué)界較少，筆者庸碌，意欲拋磚引玉，以引得更多的英華俊才關(guān)注于此。

參考文獻

[1]葉素華、詹丹.2018—2021年度《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xué)與研究發(fā)展報告[J]，紅樓夢學(xué)刊，2022（06）：154-174.

[2][3]周汝昌.紅樓十二層[M]，太原：書海出版社，2005：112、113.

[作者通聯(lián)：宜宇欣，香港理工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程海濱，安徽蕪湖市第二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