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xiàn)代詩人、翻譯家、文學批評家梁宗岱在新詩現(xiàn)代性、重構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等領域提出了許多獨樹一幟的見解,還在融合中西詩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了象征主義詩學體系?!捌鹾稀弊鳛榱鹤卺吩妼W的核心概念,兼具詩歌藝術、審美方式與生命哲學三重含義。對梁宗岱而言,“契合”既是象征意境之精髓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法,又是探索靈魂奧秘的審美方式,還是他所推崇的處理人與自然、世界關系的根本準則。闡釋梁宗岱的“契合”觀不僅為深入研究其詩論與理論貢獻提供了一條新的路徑,還有助于彰顯他對宇宙意識與人生價值的哲學性思考。
[關鍵詞]梁宗岱;“契合”;詩歌藝術;審美方式;生命哲學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編年史(1907-1949)”(20BZW142)。
[作者簡介]何夢潔(1993—),女,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240)。
在20世紀中國新詩現(xiàn)代化歷程中,作為詩人、翻譯家和文學批評家的梁宗岱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他師承印象派大師瓦雷里,主張讓文學回歸審美,捍衛(wèi)詩的形式、結構,以及詩意背后的思想內涵,并在新詩現(xiàn)代性、重構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等領域提出了許多獨樹一幟的見解,其詩學也因蘊含“宏闊的文化視野”“高度的理論自覺意識”與“富有個性的理論體系”
文學武:《瓦雷里與梁宗岱詩學理論建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而頗受贊譽。學界普遍認為梁宗岱的最重要貢獻在于將象征主義系統(tǒng)而全面地引介到中國,并在融匯中西詩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了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詩論——象征主義詩學,為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合法性理論建構作出了突出貢獻。象征、契合與“純詩”是梁宗岱詩學體系的幾個核心概念,其中“契合”滲透于梁宗岱的詩論及人生,既是理解他詩學理想的關鍵,又是闡釋整個象征之道的精髓,甚至還突破其本身在詩藝、審美方面的價值,影響了他對于宇宙、人生的看法。因而,探詢“契合”之于梁宗岱的意義就顯得尤為重要,畢竟這一論題無論是在文學向度還是在哲學層面都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
一、“契合”的詩藝釋義與象征主義詩學
“契合”是現(xiàn)代主義詩學的重要審美范疇,于20世紀20年代隨著象征主義詩風傳入中國。在傳入之初,現(xiàn)代批評者與詩人并沒有為其冠以統(tǒng)一的名稱?!皯汀保ū逯眨?、“通感”(朱光潛)、“交響”(穆木天)等稱呼都曾盛行一時,而梁宗岱則認為“契合”一詞最為貼切,因為“契合”更能準切描述詩歌內在的協(xié)調,意象與詩人靈魂的共鳴,以及內在生命與自然律動間的和諧。梁宗岱主張將象征、契合等技法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根本出發(fā)點在于,矯正當時新詩日趨散文化、情感表達直接化、藝術性喪失等弊端。在《象征主義》一文中,他切中肯綮地闡釋了“象征”“契合”等概念,還貢獻了許多具有前瞻性的詩論。最終,在繼承波德萊爾、馬拉美、瓦雷里等人思想的基礎上,梁宗岱對“契合”“象征”進行本土化、現(xiàn)代化建構,重釋“純詩”的概念,創(chuàng)建了具有東方特質的象征主義詩學體系,致力于貫徹“形神無間”“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黃建華、趙守仁:《梁宗岱傳》,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7頁。的文藝主張。
“契合”與象征主義息息相關,而梁宗岱更是將“契合”視為象征意境創(chuàng)造的精髓。梁宗岱認同象征的本質的確是“寓理于象”,其重要作用也在于以具體事物代替抽象的概念,但是有別于朱光潛將象征等同于一種修辭
宛小平:《直覺與表現(xiàn)——基于朱光潛與梁宗岱的爭辯》,《學習與探索》2016年第1期。。他堅信象征不同于寓言和隱喻,反而更具超越修辭意義的本體含義,而且象征還展現(xiàn)出更為蓬勃的生命感與張力:能夠不斷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傳遞永恒綿長的人性與真理。對藝術創(chuàng)作而言,其根本價值標準雖然是審美的、純粹藝術的,但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追求的還是如何更加藝術地、充分地傳遞意義,而意義的傳遞就需要借助于形體/載體。梁宗岱通過論述“象”與“理”的關系,細膩地區(qū)分了寓言與象征,并提出了一種頗具建設性的論斷:寓言式文學的深沉意義附著于外形之上,而象征文學的意義則是“完全濡浸和溶解在形體里面,如太陽底光和熱之不能分離”
梁宗岱:《象征主義》,《詩與真》,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77頁。。梁宗岱還將象征的特征概括為:“融洽或無間”與“含蓄或無限”,點明“融洽”強調的是詩的情、景、意、象的融合,而“含蓄”指的是其中興味與意義的豐富與雋永。此外,他將最能代表波德萊爾象征思想的典型詩作《契合》全文翻譯,并進一步指出:“像一切普遍而且基本的真理一樣,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貫之,曰,‘契合’而已?!?/p>
梁宗岱:《象征主義》,《詩與真》,第77頁。言下之意,“契合”就是象征意境的創(chuàng)造之法,是營造深邃、真實靈境的關鍵。
與此同時,在梁宗岱的象征主義詩論世界里,“契合”在詩藝層面還被看作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法。此時,“契合”的具體內涵有兩點:第一是詩歌形式與語言內部的協(xié)調,其二是詩歌形式、語言的完美契合。按照象征主義語言音樂大師勒內·吉爾的邏輯,語言就如同畫家的色彩、音樂家的音符一般,是詩人重新塑形的原材料,能夠通過富有聲音的、情感價值的詞匯在“契合”關系的指導下,創(chuàng)造出一首具有無限暗示潛能的詩,而這樣的詩就能被稱為真正的樂曲。在梁宗岱看來,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王維的“大漠孤煙直”,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似乎皆是作者偶然從宇宙的洪鐘上敲出來的一聲圓融的逸響,但卻足以成為歷史中永恒的回響。實際上,這些詩句都是在“契合”的方法論指導下,以文字創(chuàng)造音樂最成功的作品,于是頗有栩栩如生又精心雕琢的韻味。在《詩論》中,梁宗岱還批評了當時《詩刊》上的一些作品,認為那些作品缺乏“契合”特質,沒有做到每一個字都是聲是色是義,更沒能形成一個圓融的詩歌境界,自然缺乏叩擊人心的力量。因而他說,人們只能看見“作者賣氣力去描寫一個絕望的人心目中的天地,而感不著最纖細的絕望底血脈在詩句里流動”
梁宗岱:《論詩》,《詩與真》,第31頁。。他主張詩不僅在語言和形式內部應該貫徹“契合”精神,努力做到每字、每句同時是聲是色是義,還強調語言與形式也應該完美契合——就是“聲、色、義”要同時啟示一個境界,如同瓦格尼的歌劇中的蕭、笛、弦都合奏著統(tǒng)一的情調。這也就是他強調的:“所謂一件藝術品底美就是它本身各部分之間,或推而至于它與環(huán)繞著它的各事物之間的勻稱,均衡,與和諧?!?/p>
梁宗岱:《詩·詩人·批評家》,《詩與真》,第210頁。
深諳“契合”之道的梁宗岱,不僅將“契合”作為指導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法,還將其貫徹于自己的整個詩論系統(tǒng)。契合、象征、純詩是梁宗岱象征主義詩論體系的三個重要內容,也曾有學者這樣論述三者之間的關系:
“純詩”說抓住了象征主義的核心,是其出發(fā)點和落腳點;“象征”說把握了象征主義的本質,是“純詩”得以生成的途徑;“契合”說揭示了象征主義的主要特性,是“純詩”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廖四平:《“純詩”說·“象征”說·“契合”說——梁宗岱的詩論》,《江蘇社會科學》2001年第2期。
結合我們之前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梁宗岱的確認為“契合”能夠代表象征主義的主要特性,甚至是建構象征之境的重要方式。那“契合”與“純詩”之間的相互關系是否真的表現(xiàn)為以前者為基礎,后者為目標的關系?想要探究二者的關系自然需要明確梁宗岱“純詩”的具體內涵。他在著作《詩與真》中如此闡釋“純詩”的概念:
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傷感的情調,而純粹憑藉那構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的感官與想象底感應,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游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像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xiàn)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
梁宗岱:《談詩》,《詩與真》,第100頁。
雖然梁宗岱認為“純詩”應該摒除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傷感的情調,但他并不倡導詩歌創(chuàng)作完全抽離情緒和觀念,而是盡可能避免“客觀”的書寫(區(qū)別于散文化書寫)。更準確地說,他所主張的是詩歌應該在保持獨立文體意識的同時也不喪失其藝術性,努力達到色彩與音樂、情與景、意與象的“契合之境”,讓詩在音律與畫面上都充斥著契合圓融的美感。他也堅信這樣的詩才是一個具有無限賦形和啟示張力的象征空間。
二、“契合”:探索自我與靈魂的審美方式
詩,像所有藝術一樣,能夠銘寫瞬間的哀樂,剎那的感興,但它作為文學的最高價值還在于為世人展示一個蘊含真理的深沉世界。對于具有獨特理論建構方式與批評個性的梁宗岱來說,詩歌的形式美與音韻美不可或缺,但他也強調“在抽象的形式中尋找詩歌的永恒生命,創(chuàng)造出一個詩化的精神世界”
文學武、黃文麗:《梁宗岱詩學與中國藝術精神》,《浙江學刊》2010年第1期。。正如他所說:“文藝底目的是要啟示宇宙與人生底玄機”
梁宗岱:《文壇往那里去——“用什么話”問題》,《詩與真》,第60頁。,“一首詩或一件藝術品底偉大與永久,卻和它所蘊含或啟示的精神活動底高深、精微與茂密成正比例”
梁宗岱:《談詩》,《詩與真》,第101頁。。這也是梵樂希的《年輕的命運女神》與歌德的《浮士德》始終在梁宗岱列舉詩歌典范時被頻繁引用的原因。更具體地說,這些詩作主要是借助象征的形式實現(xiàn)了感覺的貫通與對精神的賦形,或者說是詩化了精神自身。由此可見,梁宗岱對“契合”的理解,源于對象征主義詩論的深思與體悟,但是實際上早已超越詩藝范疇,成為一種探索自我與靈魂的重要審美方式。
當“契合”成為詩人探索自我、靈魂的審美方式時,梁宗岱關于“契合”的詮釋就涉及詩人的功能與想象力的作用。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內傾與外傾的融合,而創(chuàng)作的過程首先表現(xiàn)為詩人對內的細微省察,也就是抒情的“我”進行自我審視。這就恰如梁宗岱所說,“一首偉大的有生命的詩底創(chuàng)造同時也必定是詩人底自我和人格底創(chuàng)造?!?/p>
梁宗岱:《詩·詩人·批評家》,《詩與真》,第211頁。具有雙重觀察視角的詩人,也會有向外探索的嘗試,即在尋求宇宙的客觀對應物的歷程中,試圖以個體經驗觸摸事物和現(xiàn)象的邊界,以期探詢事物或現(xiàn)象背后的普遍性法則。對詩人而言,內傾與外傾皆不可或缺,因為按照梁宗岱的說法,創(chuàng)作主體心靈的活動也得“受形于外物才能啟示和完成自己”,畢竟“最幽玄最縹渺的靈境要藉最鮮明最具體的意象表現(xiàn)出來”
梁宗岱:《談詩》,《詩與真》,第96頁。。而且倘若自我審視越深微,對外的認識也往往會越透徹;反之,對外界認識越真切,心靈也會更自由、豐富。也就是說,只有兩者相互交融,完美契合,詩人才能極大地發(fā)揮其想象力去創(chuàng)造、認識世界。同時,想象力的激發(fā)也將促成更高層次的“契合”。董強也認同梁宗岱關于“契合”是一種探索自我與靈魂的審美方式的論述。他認為“契合”能夠促發(fā)詩人的想象力,從而使其擁有“一種去揭示藏在事物后面的真理的能力”,也只有“通過想象力,契合的關系才能展示出來,并呈現(xiàn)出契合之后的‘幽暗而深刻的整體’,只有通過想象力,世界才能成為一種詩性認識對象”
董強:《梁宗岱——穿越象征主義》,北京:文津出版社,2004年,第100頁。。
此外,梁宗岱在《談詩》一文中還通過區(qū)別詩人、哲學家與宗教家的工作步驟,論證“契合”對詩人創(chuàng)作與想象發(fā)揮的重要意義。他認為在真善美的標準下,雖然三者所探討對象的側重點并不相同,但他們的第一步工作是基本相似的,都是在沉思,或進行內在的探討。三者真正的分歧在于,哲學家的最終目的是用辯證思維解釋他所得的結論,宗教家傾向于捍衛(wèi)他的收獲并在多數(shù)時候保持沉默,而詩人則是重新體驗整個探討過程,在協(xié)調內省與外探的基礎上,“縱任想象,醉心形相”
梁宗岱:《談詩》,《詩與真》,第97頁。,最終將宇宙間的萬般風物,世間的真善美都融作一片,創(chuàng)造出內容和形式更強烈、稠密與契合的作品。
從更深層次而言,“契合”所系的內傾與外傾過程,在梁宗岱這里其實就是詩人省思自我、靈魂與外在世界關系的重要路徑。歌德曾表達,“宇宙間一切事物都是深深地互相連系著的”
梁宗岱:《哥德與梵樂?!翔髽废!锤绲抡摗怠?,《詩與真》,第170頁。,而這一思想也深深影響了梁宗岱。他認為梵樂希和歌德對于近代文藝與思想的共同貢獻也在于他們深諳自我與世界的緊密聯(lián)系,能夠從一般人看不出連續(xù)性的事物里捕捉到它們之間的關系。梁宗岱在高度評價二者對生活、世界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敏銳感知與出眾藝術智慧時,還坦言:
一個智慧底真正普遍性(universalité),并不在于事事淺嘗,事事涉獵,以求得一個浮光掠影的認識;而在于深究一件事物或一個現(xiàn)象到底,從這特殊的事物或現(xiàn)象找出它所蘊蓄的那把它連系于其他事物或現(xiàn)象的普遍觀念或法則。一度達到這“基本態(tài)度”之后,正如俗諺所謂“一理通,百理融”,萬事萬物自然都可以迎刃而解。梁宗岱:《哥德與梵樂?!翔髽废!锤绲抡摗怠?,《詩與真》,第171頁。
言下之意,詩人想要達到自我、靈魂與外在世界相“契合”的境界,就需通過“從認識的心靈”,抑或是“從被認識的物體”,這兩條看似相反的路徑出發(fā),但最終走向彼此的在場,促成內外融通與契合。前一種是從內而外,在對自身法則有自覺認識之后再施諸森羅萬象,后一種則是在森羅萬象的外在世界中先尋到共通的法則后,再通向自我的最高度意識。很顯然,梵樂希選擇了前者,而歌德的路徑則明顯屬于后者。也正是對歌德、梵樂希的研究促成了“契合”訴諸梁宗岱詩學的另一層深意:“人的感性精神世界與外在現(xiàn)象界的感應”
陳希:《論中國現(xiàn)代詩學對契合論的接受》,《學術研究》2010年第12期。。繼而,梁宗岱從他們這里,將“契合”之于自我、靈魂與外在世界的重要意義推及詩歌創(chuàng)作、審美領域,最終得出結論:物與我,內與外之間實際存在一種深切的契合,而且皆受一種共通的法則支配。由此,他還提出新的思考:對于真理的真正認識是否也只能由物與我之間的密切合作才能實現(xiàn)?
三、“契合”:認識與看待世界的人生準則
當“契合”超越詩歌藝術與審美方式,滲透進梁宗岱的人生旨趣時,就主要表現(xiàn)為:人的感官、精神世界與超驗世界的呼應與契合,而其超越性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梁宗岱眼中,“契合”已然具有第三層意義——蘊含生命哲學的意味,處于“靈魂與世界的奧秘與真理性相一致的本體論高度”
董強:《梁宗岱——穿越象征主義》,第111頁。,也成為他認識和看待世界的重要人生準則。
在歌德的影響下,梁宗岱將自己最得意的詩學著作命名為《詩與真》,不僅以此凸顯詩歌“幻想與事實”含混不可分割的美學特征,還致力于將“詩”與“真”作為人生旨趣的兩個向度,從生命哲學維度來論述“契合”。他在《詩與真》的序言里坦言,“在作者底思想里,它們卻是他從粗解文學以來所努力追求,不偏不倚地追求,而且,假如境遇允許的話,將畢生追求的對象底兩面:真是詩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詩是真底最高與最終的實現(xiàn)。”
梁宗岱:《序》,《詩與真》,第5頁。在梁宗岱這里,“真”既指創(chuàng)作者情感的真實表達,又指作品背后所蘊含的哲學真理;而“詩”則是他所推崇的能夠體現(xiàn)精神活動之奇跡,能夠代表人類自我的最高表現(xiàn),甚至是能夠稱得上“我們全人格最純粹的結晶”
梁宗岱:《論詩》,《詩與真》,第32頁。。從梁宗岱對“詩”與“真”的闡釋以及二者關系的解讀來看,他的邏輯思維體現(xiàn)出明顯的“契合”意識,而且這種融于思想體系的“契合”也被他貫徹在翻譯領域。他在《譯事瑣話》中的這段話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他對于強調翻譯主體間對話與交流、認同與和諧的“契合”觀念:“我認為,翻譯是再創(chuàng)作,作品必須在譯者心中引起深沉雋永的共鳴,譯者和作者的心靈達到融洽無間,然后方能談得上用精湛的語言技巧去再現(xiàn)作品的風采?!?/p>
梁宗岱:《譯事瑣話》,《宗岱的世界·詩文》,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95頁。由此看來,似乎“契合”已經潛移默化地成為梁宗岱的一種認知方式與生命哲學,溢滿他對詩論、翻譯、人生以及世界的理解。
那么,梁宗岱所推崇的“契合”之生命哲學的內涵到底指什么?這就離不開對其宇宙意識的解讀與闡釋了。當觸及世界的“肌理”時,梁宗岱所謂的“契合”就與波德萊爾、萊布尼茨的觀點深度相似,指的是一種玄學上的深沉的基本原理:“生存不過是一片大和諧”
梁宗岱:《象征主義》,《詩與真》,第80頁。。很顯然,此處的“契合”并非修辭意義上的象征、隱喻或是寓意,而是它的本體意義。就是說,世界是宇宙的化身,作為元素的萬物共同構成了世界,處于整體性中的各元素之間緊密相連,而某個元素的變化也必然帶來其他元素的應和。整個世界就像是被“契合”所宰制,整體之下的局部也離不開“契合”的控制。若要細致地區(qū)分,那這種“契合”的力量還可以被分為“橫向的契合”與“縱向的契合”?!皺M向的契合”主要通過視覺、聽覺、味覺、嗅覺等感覺的打通與融合,將事物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縱向的契合”則通過某種類比性(也就是波德萊爾所說的數(shù)字、色彩、香味等一切形式都相互關聯(lián),具有契合性),以此實現(xiàn)所有物質世界與某一種精神現(xiàn)實之間的關聯(lián)。因而,個體生命的節(jié)律與自然、社會、宇宙之間也實現(xiàn)互相交融、契合和統(tǒng)一。這就如同梁宗岱在《象征主義》一文中所說:
我們忘記了我們只是無限之生底鏈上的一個圈兒,忘記了我們只是消逝的萬有中的一個象征,只是大自然底交響樂里的一管一弦,甚或一個音波——雖然這音波,我剛才說過,也許可以延長,擴大,傳播,而引起無窮的振蕩與回響。只有醉里的人們——以酒,以德,以愛或以詩,隨你底便——才能夠在陶然忘記的頃間瞥見這一切都浸在“幽暗與深沉”的大和諧中的境界。梁宗岱:《象征主義》,《詩與真》,第81頁。
由此可知,世界的微妙關聯(lián)與這種關聯(lián)的呈現(xiàn),既是一個技法問題又是一個世界觀問題。從本質上而言,這段話體現(xiàn)的是梁宗岱希望找到一種方式,表現(xiàn)自我心靈與自然脈搏的息息相通,融會無間,那就是——以最深沉的詩意喚醒自我的“宇宙意識”,著力呈現(xiàn)自我內在精神與自然律動之間的契合。由此,梁宗岱所謂的“契合”就超越了象征主義的詩學特征,成為一種生命哲學,抑或是處理人與自然、宇宙關系的根本準則:力求達到主客交融、物我相契、“萬化冥合”的境界。
“契合論”從西方象征主義體系中的核心概念蛻變成為一種主客交融、物我相契的生命哲學之“契合”,正是梁宗岱進行民族化、現(xiàn)代化建構的結果。于是在這種生命哲學維度的“契合”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傳統(tǒng)文化深厚的內蘊。譬如,梁宗岱所說的主客交融、物我相契就與王國維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心凝形釋,物我兩忘”異曲同工,而且在根本上,兩人的觀念都順應了東方“天人合一”的精神法則。與此同時,梁宗岱以源自老莊哲學的“萬化冥合”來闡釋西方的“契合詩學”,別具一格且富有開創(chuàng)意義。因為這不僅準確地形容出詩歌內在精神的感應與融合,而且還賦予了“契合”以生命同化,無盡而永恒的新特質。
四、結 語
梁宗岱以“契合”觀念為主導,在繼承波德萊爾、瓦雷里、萊布尼茨等人思想的基礎上進行富有個性的闡發(fā),并創(chuàng)建了象征主義詩學體系。他的詩學理論極具前瞻性與現(xiàn)代性,即使置于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新詩創(chuàng)作與理論建構的歷程中,仍可作為新詩發(fā)展的“高標尺”。而且,其詩學還展現(xiàn)出重大而持續(xù)的影響——“曾激勵‘新月派’詩人倡導新詩的形式革命,并對三十年代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卞之琳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又在四十多年以后令‘后朦朧詩派’的‘四川五君子’深深地為之折服?!?/p>
張棗、亞思明:《梁宗岱與象征主義詩學》,《學術月刊》2019年第1期。也正因如此,在中國新詩現(xiàn)代性轉換之路上梁宗岱獲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作為象征主義詩學核心概念之一的“契合”,也在梁宗岱進行詩學理論的現(xiàn)代化建構實踐中被賦予了詩藝、審美與生命哲學三個維度的意義。首先,“契合”被梁宗岱視為象征意境創(chuàng)造之精髓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絕佳方法。他認為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應該在“契合”的指導下,實現(xiàn)色彩與音樂的和諧,情與景、意與象的交融,而且建構出一個無限賦形和啟示張力的象征空間。由此,詩歌才能展現(xiàn)出豐富、雋永的興味。其次,“契合”也被梁宗岱當作探索自我與靈魂的重要審美方式。在他看來,創(chuàng)作本就是作家于內外世界追尋“契合”的過程,體現(xiàn)的是詩人關于自我與世界關系的考量。這也就是抒情的“我”在進行自我審視,在尋求宇宙的客觀對應物,在試圖以個體經驗探詢事物或現(xiàn)象背后的普遍性法則。最后,“契合”在梁宗岱那里被拔高到與真理相一致的本體論高度,蘊含生命哲學的意味,成為他認識人與自然、宇宙關系的人生準則:力求達到主客交融、物我相契,“萬化冥合”的境界。因而,闡釋“契合”之于梁宗岱的意義,不僅有利于深入研究他的詩論及其在中國現(xiàn)代新詩合法性理論建構領域的重要意義,還有助于彰顯他關于宇宙意識、人生意義的哲學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