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飛飛

（三江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南京 210008）

自2016年“后真相（post-truth）”一詞被《牛津詞典》評為年度熱詞以來，“后真相”一詞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人類社會正在進入“后真相時代”。所謂“后真相”，是指人們對事情的認識總是立場、情感和利益先行，先于真相和真理，導致謊話、流言、緋聞等假借“真相的幌子”在公眾輿論場中肆意泛濫。而后真相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是“人對真實性的判斷力日益狹窄和模糊”[1]，失去了對真實性全面、整體、清晰的判斷力，從而導致人們對“真實性”作出判斷時更容易受內(nèi)心信仰、主觀立場、情感依靠等非客觀性的、非理性的主觀因素影響，立場冒充真相，情感假替真理，“真實性”從客觀性被顛倒為主觀性。

一、后真相的本質及其邏輯演變

要找出“后真相”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首先要回答什么是真相。真相作為純粹的實體性，從本體論意義上講，并不能直接為我們所把握，或者說真相并不是直接呈現(xiàn)的，我們的認識只能無限趨近于客觀存在的真相。因為我們對外在的真實世界的感知通常是極為碎片化的，零散的、割裂的、碎片式的經(jīng)驗感性材料不足以反映客觀事實的全部真相，感性認知相對理性認識難以擺脫“盲人摸象”的窠臼，所以我們需要利用理性加以處理，從而在認知中再現(xiàn)“真相”。而真相則永遠獨立于我們而孤獨地存在，和我們之間保持著距離。這就是康德哲學所揭示的，我們總是在一定的關系中來理解我們與真相的關系，而不是真相本身。在我們看來，真相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有機統(tǒng)一。也就是說，真相的背后，主觀性永遠在場。

實際上，主觀性與客觀性作為價值中立的真實存在，肇始于西方文明的軸心時期。主觀自由早在希臘文明中就已被意識到。在前蘇格拉底哲學中，人們探討得更多關注“自然哲學”，對世界本原的本體論關切是哲學討論的主題。蘇格拉底出于對人類及社會發(fā)展的關心，轉向了對人的自我的探索。蘇格拉底認為，事物的真理是唯一的，但人們對于事物的見解卻不是唯一的，從而為主觀性介入實體打開了方便之門。蘇格拉底據(jù)此提出了“認識你自己”，并倡導人的主觀自由。但這與古希臘神話神學所宣揚的“這命運是宙斯安排的”倫理傳統(tǒng)相沖突，最終蘇格拉底被控以藐視宗教、挑唆青年不敬神而被判處死刑。

蘇格拉底對人的主觀自由的肯定，無疑是積極的。但人的主觀自由一旦被喚醒，在個體主觀自由的層面無限演繹，也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必然會對社會公共生活最高形式——國家的實體性帶來威脅。柏拉圖作為蘇格拉底的弟子，最先從主觀自由中預見到了這種主觀性的巨大威脅。為了維護國家的實體性本質，柏拉圖“為謀對抗計”，寫下了《理想國》，在用“理性神學”取代“神話神學”的同時，試圖以“哲學王”壓抑主觀自由對國家的實體性本質的潛在威脅。在柏拉圖看來，希臘民主制給了主觀自由巨大的權力，而任憑這種主觀自由的發(fā)展，則會導致災難。

柏拉圖試圖將主觀自由從國家實體性中驅逐出去，隨著希臘民主制的衰落，專制統(tǒng)治在基督教的庇護下走上歷史前臺，主觀自由開始以基督教化的形式存在著，“人的自由由于基督教的傳播開始開花”[2]。最初人的自由受到上帝信仰的束縛，來自上帝的“自然法”，即信仰規(guī)定了人的自主性。隨著基督信仰和理性的分離并存，社會就不再是由上帝規(guī)定的有機體，自然法觀念轉化為個人自然權利的正當性，繼而成為現(xiàn)代社會核心價值：個人自由?，F(xiàn)代價值系統(tǒng)的普世化，使得對上帝的信仰和認知理性從分離并存轉化為互相排斥的“大分離”。一言以蔽之，主觀自由從“自然法”的信仰中獲得了合法權利，并與認知理性由分離并存擴張到日益緊張的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甚至擠壓認知理性的客觀性，導致主觀性無限擴張的同時，客觀存在的真實性遭到質疑。

在中世紀基督教神學體系中，全知全能的上帝充當著所有真理或真相的真實性的最后守夜人；現(xiàn)代性的啟蒙祛魅宣告了“上帝死了”，上帝不再是真理或真相的最終保障，我們建立真相的保障，或者說真相的客觀性轉向依賴于理性邏輯推理和實驗數(shù)據(jù)推理。然而，隨著現(xiàn)代性不斷滲透發(fā)展，客觀性的兩大支柱面臨著巨大挑戰(zhàn)。一方面，理性邏輯推理只能保障邏輯演繹自身的自洽性，其借以銜接邏輯推理和真實世界的因果關系早被休謨的懷疑論無情地推上了審判臺。也就是說，理性推理面對真實世界時，很難找到一個絕對的、被認為是真理的邏輯演繹推理的起點，這意味著通過演繹推理的途徑獲得真相似乎并不那么“理所當然”。另一方面，隨著實驗科學興起的基于實驗數(shù)據(jù)的推理方式同樣受到質疑，特別是隨著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成為現(xiàn)代科學的基石，客觀實在論受到越來越大的沖擊，客觀存在的真實性正在虛擬世界和量子通信的沖擊下變得風雨飄搖。而2016年，對于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等黑天鵝事件，各大機構基于數(shù)據(jù)收集與分析的預測失敗，導致人們對于作為客觀性基礎的數(shù)據(jù)收集與分析這一推理方式本身產(chǎn)生懷疑。我們不能僅僅通過數(shù)據(jù)分析和歸納來獲取真相，數(shù)據(jù)的客觀性不過是偽裝成客觀性的主觀性，客觀性的價值只剩下用來裝飾掩藏不同立場觀點的門面，而主觀性在現(xiàn)代社會得以無限擴張，立場優(yōu)先于真相取代了真相優(yōu)先于立場的原則，真相的邏輯被顛倒為“后真相”。“后真相”中主觀性的無限擴張，黑格爾稱之為“壞的主觀性”，“用以表示主觀性通過‘壞的無限性’來拒斥實體性的內(nèi)容，并以此來取代或冒充客觀性”[3]，其實質是“現(xiàn)代性發(fā)展在特定階段——終結階段上的產(chǎn)物，其本質方面應當被把握為‘壞的主觀性’之合乎邏輯的必然結果”[3]。

二、后真相“輿論場域”主要特征及影響

后真相的本質是主觀性的無限擴張，主觀自由因過度擴張走向了其對立面，淪為“壞的主觀性”。而當今蓬勃發(fā)展、勢不可擋的新媒體，則成為“壞的主觀性”最好的媒介。在新媒體時代，人人都是自媒體，人的主觀自由在表達方式、渠道、主題及傳播范圍等方面都獲得了空前的便利，人們根據(jù)自身立場、觀點、情感有選擇性地截取對自己有利的數(shù)據(jù)分析，并以所謂的“客觀性”予以表達呈現(xiàn)，形成后真相“輿論場域”，展現(xiàn)出不同于傳統(tǒng)媒體公共輿論的諸多新特征，給大學生價值觀帶來新的沖擊和挑戰(zhàn)。

（一）后真相“輿論場域”加劇了歷史虛無主義

“歷史虛無主義是虛無主義在歷史領域的具體表現(xiàn)，是一種非理性的社會思潮和思想傾向”[4]，其目的在于否定歷史的價值，歪曲歷史的真相，抹除民族的共同記憶，進而瓦解社會基于歷史的價值共識?！昂笳嫦唷钡牧餍?，使理性的客觀性受到質疑，歷史真相究竟如何退居幕后，變得不那么重要，更為重要的是每個人自己所主觀建構的歷史真相。

近年來，影視劇中各類戲說歷史，顛覆史書經(jīng)典，調侃古人的現(xiàn)象，正是后真相在影視傳媒領域的濫觴。后真相與歷史虛無主義裹挾前進，使得歷史虛無主義更加具有隱蔽性與欺騙性，并經(jīng)由各類戲說歷史影視劇滲透蔓延到社會大眾情感價值觀領域，更加具有破壞性。這一現(xiàn)象從青年大學生對戲說歷史劇的熱捧癡迷中可窺一二。青年大學生雖然有較高的科學文化水平和理性認知能力，“但是同時他們的思維分析能力不足，價值觀還沒有完全定型，在許多時候對于繁多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并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和評價”[5]，對“后真相”現(xiàn)象裹挾下的歷史虛無主義難以辨別。一些大學生學習歷史不是通過閱讀經(jīng)典，而是通過道聽途說，“碎片化”地獲取歷史知識，因而無法理性、全面地理解歷史，反而會迷失在后真相的“輿論場域”。在面對歷史虛無主義的攻擊下，他們的思想就會變得混亂，迷茫，偏離正途，“無視社會和國家的集體利益，把極端個人主義、功利主義和享樂主義作為自己的價值導向，把個人利益最大化作為自己追求的價值目標、人生目標”[5]。

（二）后真相“輿論場域”激化了網(wǎng)絡民粹主義

網(wǎng)絡民粹主義是民粹主義思潮借助網(wǎng)絡平臺進行傳播和發(fā)展，嬗變并衍生出的一種全新話語形式，“其實質是一種底層民眾依附網(wǎng)絡場域，擠占異質話語、搶占輿論空間，與主流話語競相博弈的力量”[6]。它是一種反精英、反權威和非理性的社會思潮。

在后真相“輿論場域”中，人們往往是立場、情感先行，主觀性被不斷放大，客觀理性反而慢慢消退。這就導致人們的各種“負面情緒”惡性膨脹，社會安全感日益缺乏，對政府公權逐漸喪失信任，對自己的未來則感到迷茫，甚至躺平。特別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網(wǎng)絡效應進一步放大了“負面情緒”。以主觀立場為出發(fā)點，而不是遵循事件真相客觀性原則的各種“負面情緒”在網(wǎng)絡中不斷發(fā)酵集結，在情感同理心的共情助推下，演變?yōu)樯鐣蟊姷囊环N“仇官、仇富、仇權”的共憤，助長了網(wǎng)絡民粹主義，也“沖擊著青年對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認同，導致青年群體思想認知簡單化、情感認同非理性、行為方式盲從化，影響了青年對主流價值觀和國家政治制度的認同”[7]。

三、后真相時代大學生價值觀培育路徑

把個人自主作為人生最重要的價值，這是現(xiàn)代社會興起的標志。在后真相時代，盡管主觀自由在現(xiàn)代社會無限擴張，但不管是多少種主觀意見的集合或平均數(shù)，都不能代表真理。在后真相“輿論場域”中，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都更加容易陷入主觀盲目，成為網(wǎng)絡“烏合之眾”。針對客觀理性的隱退和主觀性的無限擴張給青年大學生帶來的價值混亂，最為根本的是要從源頭上正本清源，高舉真相的大旗，讓真相的實體性穿過“后真相”的幕布重新站到臺前，使科學與理性成為青年大學生學習知識、探索追求的價值原則。

首先，要加強大學生自然科學素養(yǎng)的教育與提升?，F(xiàn)代科學的興起，特別是相對論、量子力學在21世紀的大發(fā)展，實質上并沒有解構科學的客觀性基礎。近代物理學的歷次理論突破，在當時的認知范疇內(nèi)似乎意味著世界客觀性的坍塌，但最后的結果無一不是證明了客觀性的實存。這一過程顯現(xiàn)的正是人類對世界的客觀性認知的不斷深入，雖然有時這一進程較為緩慢，但仍不可否認。所以，針對后真相時代“壞的主觀性”對大學生價值觀的無限擴張，首要的是要提升大學生自然科學素養(yǎng)，使其能夠完整、全面、辯證地看待客觀性、實體性。支撐真相的科學理性基礎不動搖，價值中立和事實原則才不會被虛無化。

其次，要加強大學生歷史人文素養(yǎng)的教育與提升。后真相裹挾著歷史虛無主義、民粹主義，任由拜金主義、個人主義、功利主義等西方不良社會思潮侵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究其本質，正如前文所分析的，是后真相現(xiàn)象背后真相的客觀性受到質疑，客觀性原則和理性原則不再成為我們接近真相的康莊大道，人們不再向外部尋找事件的客觀性依據(jù)，而更傾向于轉向內(nèi)部尋求內(nèi)心中自認為的“真相”。為此，針對后真相時代事實真相的“缺位”，我們更應加強大學生的歷史人文教育，在教育體系中重建接近歷史真相的主觀價值框架體系，而不是任由歷史真相在后真相“輿論場域”中被各種主觀立場所肆意“篡改”。

最后，要創(chuàng)新改革大學生價值觀培育的方式方法。不可否認，在立場先于真相的所謂“后真相”時代，情感的共鳴更容易引發(fā)人們的價值選擇和判斷，情感先行成為價值引導的前提。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應從既能激發(fā)情感共鳴又能從主觀參與中遵循客觀性和事實原則的角度出發(fā)，積極創(chuàng)新大學生價值觀教育情景化教學、沉浸式教學、現(xiàn)場教學、田野教學、互動教學等方式方法，在“客觀性與主觀性的辯證統(tǒng)一”中實現(xiàn)對大學生價值觀培育和正確引導，在“后真相”時代重構“真相”價值中立和事實原則的真理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