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錦程,陸品超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350)
規(guī)范化的“演繹論證”(sullogismos)是《工具論》的核心議題之一,事實上,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共區(qū)分了四類真正的演繹。在《論題篇》中,他依據(jù)前提的真實性、普遍可接受性和似是而非性劃分了“證明式”(apodeiktikos)、“論辯式”(dialektikos)和“強辯式”(eristikos)等三大類演繹[1]100a27-b28。其中,強辯式演繹由于其前提內(nèi)容或推理過程的似是而非,并不能算作真正的演繹[2]165b7-9。而后,考慮到論辯式演繹在信念檢驗中的廣泛應用,亞里士多德從中抽取出第三類——“檢驗式”(peirastikos)演繹并予以特殊說明[2]165b4-6。在晚年重新修訂《修辭術》的過程中,他又在論辯式演繹的基礎上,改良出修辭式演繹(enthymema),并將其視為修辭學最為核心的“說服方法”(pisteis)。
由于檢驗式演繹、論辯式演繹,以及作為后者“對應”(antistrofos)[3]1356b15-18的修辭式演繹三者之間,在前提內(nèi)容和推理內(nèi)核的規(guī)范上具有一致性,我們可以將其統(tǒng)稱為“非證明式演繹”,以和余下的“證明式演繹”相區(qū)分。簡而言之,證明式演繹指導使用者從某一特殊學科領域內(nèi)初始的、真實的事實型命題出發(fā),根據(jù)直言三段論的形式規(guī)則進行推理,服務于科學知識(episteme)的探究。而非證明式演繹指導使用者從的endoxa出發(fā),即從公眾、權威意見中選取的具有普遍可接受性的命題,依照名為topoi的非形式邏輯工具構造論證。它服務于日常會話中的信念檢驗,是從“意見”到“知識”上升的合理保障,也是修辭“覓材”(inventio)的主要工具。
波愛修斯(Boethius)和中世紀學者們諸多關于“必然的”(necessaria)和“可信的”(probabilia)論證的討論為上述二分的方法提供了學理支撐。在他們看來,關于必然論證的研究關注前提內(nèi)容和推理模式是否具備真實性,而關于可信論證的研究則關注前提內(nèi)容和推理模式是否有助于信念生成[4]39-40,這顯然是對證明式與非證明式演繹學說間區(qū)別的最佳注解。
遺憾的是,長期以來非證明式演繹的價值飽受非議,并沒有像證明式演繹那樣得到應有的關注。從邏輯學的角度看,一些學者認為它的推理方法過時,早已被形式邏輯所取代[5]57;從知識論的角度看,一些學者質疑它只能產(chǎn)出直覺式的洞見,“并非真理探索過程的一部分”[6]。這些論調(diào)顯然是片面的,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設想,盡管非證明式演繹在嚴格性上弱于科學的證明式演繹,但是它在前置于科學證明的第一原理(archai)的獲取,以及涉及應然問題的實踐智慧(phronesis)領域,有著更強的適切性。就像亞氏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感嘆的那樣,“顯然,接受一個數(shù)學家提出的或然推理,或是要求修辭家采用嚴格的證明式論證,都是同樣愚蠢的”[7]1094b25-27??梢哉f,證明式演繹和非證明式演繹在不同的應用領域擁有著各自的分工,它們相互平行,相互補充。因而,考慮到當下非證明式演繹研究的缺位,闡釋其推理過程,厘清它與證明式演繹間的學理關系,還原其應有的學術史地位,就顯得尤為重要。
亞里士多德早年對演繹論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論題篇》《辯謬篇》和《修辭術》等著作中。根據(jù)相關篇章的內(nèi)容及成書時間①根據(jù)里斯特(John Rist)對亞里士多德著述年代的考證,本文所涉篇章成書的時間節(jié)點大致如下:《修辭學》卷一5-15章完成于公元前358—354年之間,《論題篇》卷二至卷四和卷七1-2章完成于公元前353年,卷五完成于公元前349年,《論題篇》卷一和卷八第1章,以及《辯謬篇》第3-34章完成于公元前343年,《前/后分析篇》成書于公元前341年,而《論題篇》和《辯謬篇》的其余部分完成于公元前340年,《修辭術》的其余部分完成于公元前333年??蓞⒁奟IST J.The Mind of Aristotle:A Study in Philosophical Growth[M].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89.,可以看到亞里士多德的研究旨趣,經(jīng)歷了從規(guī)范前提內(nèi)容的選取,到規(guī)范推理過程的過渡,而這一切都始于他改造修辭學的初衷。根據(jù)西塞羅的記載,年輕的亞里士多德不滿意于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學派徒重文風和口頭表達的修辭理念,在他看來,理智應當和雄辯一樣占據(jù)重要的地位[8]9-11。由此,他提出了一套修辭的哲學化改造方案,著手將“他整個哲學體系以一種爐火純青、精妙絕倫的形式,和關于事實的科學研究,以及文風上的練習銜接起來”[9]111。所謂修辭的“哲學化”,按照他的設想,就是讓修辭“說服”(peitho)功能的實現(xiàn)變得像哲學討論一樣,依賴于精微的理性論證(logos),而不僅僅是像傳統(tǒng)修辭學那樣,過度仰仗對演說者品格的訴諸(ethos),或是對聽眾情感施加影響(pathos),唯有理性論證才是說服技藝的主體,而后兩者只能起到外在的輔助作用[3]1354a11-16。事實上,在成書時間更早的《詩術》中,亞里士多德就在討論如何在悲劇創(chuàng)作中強而有力地表達“思想”(dianoia)時,將證明與反駁放置在情感傳遞之前,作為首要因素陳列[10]1456a35-b2。
在如何規(guī)范理性論證的問題上,此時的亞里士多德仍然停留在對老一輩智術師(sophists)的效仿上,致力于收集、整理一些標準的、慣用的論辯性語句(即古典修辭學中的locuscommunes)。后者的可接受性由于在過往的論辯實踐中得到了聽眾的普遍認同,故而對它們的援引、化用一方面可直接用于證成某些特定的命題,另一方面迎合了聽眾的心理預期,有助于強化受眾對論辭整體的青睞。亞里士多德將這些論辯性語句,依照其對政治審議、法庭辯論、儀典頌貶三大修辭語類的適切性分門別類,再根據(jù)相關語句所涉的具體內(nèi)容進一步細分,并從中提煉出能夠囊括其主題的“標目”作為歸類依據(jù)。例如,在庭辯討論中,當涉及討論“歡愉”這一主題時,演說者可以利用“歡愉”標目所轄的標準語句,例如“某事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樂和益處,而沒有痛苦”,用于證成命題“某事是歡愉的”[4]1370b8-9。上述“標目+若干標準論辯語句”的組合,即亞里士多德所謂的“eide”,它們是《修辭術》卷一5—15章的主要內(nèi)容。演說者可以根據(jù)現(xiàn)實需求,將這些標目作為索引,借此鎖定可用的前提內(nèi)容,由此可以“巧妙地,盡管并非科學地,完成特定主題下”修辭論證的構造[11]120。
涅爾夫婦(William Kneal&Martha Kneal)在將古希臘修辭家對可靠的、慣用的論辯性語句、模板的整理譽為是“人類邁向邏輯思想的初步嘗試”[12]12,上述評價對于青年時期的亞里士多德而言同樣適用。不過,隨著思想的日趨成熟,亞里士多德很快意識到了相關做法的局限性,就像他日后在《辯謬篇》末尾自白處所顯示的那樣,依靠誦憶、模仿標準論辯語句或模板的修辭學習方式,“追求速成而不系統(tǒng)”,灌輸給學生的僅是修辭演說的“產(chǎn)物”而非修辭本身這門“技藝”(techne)。這就像面對飽受腳痛折磨的人時,“不去教他制鞋的技藝或是獲取材料的本領,而是把幾種的鞋擺在他的面前,讓他不得不根據(jù)需要自取”[2]183b36-184a10。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解決這一癥結的關鍵就在于掌握推理和論證的能力,只有擁有它,才能保障在探索真理的路途中不會誤入歧途,不會像antilogic使用者那樣因違反“不矛盾律”而陷入懷疑論的境地[13],才能保障公共生活的決策是基于合理的權衡而非情感的操控和文辭的游戲。因而,他要創(chuàng)立一個包括修辭家在內(nèi)的過往研究者都不曾涉及的全新研究領域——“推理”(sullogizesthai)[2]184a10-184b3。這樣的宣言奠定了整個《工具論》研究的基調(diào),就像我們?nèi)蘸罂吹降哪菢?《前/后分析篇》專攻證明式演繹,《論題篇》圍繞論辯式演繹,而日后重修的《修辭術》也將修辭式演繹視為重中之重。
非證明式演繹是亞里士多德演繹研究的開端,這首先體現(xiàn)在他早年關于論辯術獨到的見解上。正如埃文斯(John Evans)評價的那樣,在《論題篇》中,我們看到他并不滿足于“在雅典學院時常練習的運用屬、種差的相關技法探索范疇劃分”,而是回歸了“蘇格拉底式辯駁”(socraticelenchus)那樣高度程式化的問答討論模式,并將注意力“轉向了對演繹推理和基于演繹的科學方法的探索”[14]1。他的努力不僅明晰了蘇格拉底式辯駁所遵循的邏輯原則,更成為了邏輯科學產(chǎn)生的開端[15]。在亞氏看來,學習論辯術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能夠“從endoxa出發(fā),在提出論證的同時,避免說出自相矛盾之辭”[1]100a19-23,而實現(xiàn)這項目的方法,就是獲得論辯式演繹的能力。
“演繹是一則論述(logos),如果假定了某些事物,那么通過這些假定,必然會得出一些和前者不同的東西?!盵1]100a25-27對于上述定義,我們不能單獨割裂地理解,而應該將其和論辯術討論(dialectical discussion)活動緊密聯(lián)系起來。(1)前提作為一種“假定”,這一表述無疑揭示了論辯式演繹使用情境的“多主體性”,及其對前提具備“可接受性”的內(nèi)在要求。一場論辯術討論通常由問答雙方參與,按照亞氏設計的規(guī)則,問者實現(xiàn)辯駁的關鍵,就在于他能否從答者在作答的同時所做的諸多承諾中,推出與其另一些承諾相互矛盾的結論。當答者就“S是不是P?”做出肯定回答時,實際上是對命題“S是P”的可接受性做出了承諾。這就意味著,論辯式演繹所仰賴的前提,其可靠性并不源于命題本身的客觀真實性,抑或是論辯者的主觀認同,而是問答兩個主體在規(guī)則制約下對答者承諾具有可接受性的共同“假定”。(2)用“這些”修飾“假定”,意味著前提的數(shù)量是兩個或兩個以上。(3)“必定會”意味著,一旦承認了這些“假定”,就意味著必須承認這些假定所蘊含的結論,而這也是演繹和歸納的區(qū)別所在。(4)至于“和前者不同”的結論,表明此處的演繹并不具備“自反性”(reflexivity),這和現(xiàn)代的演繹觀念有著很大的不同,但我們必須考慮到論辯術作為知識探求方法本身的工具性。從目的論角度看,人們使用演繹就是想從已知的、明顯的出發(fā),獲得尚未知曉的新內(nèi)容,倘若允許A→A,這顯然對于知識的探索而言也毫無意義。
相較于《前分析篇》處對于嚴格意義上的演繹或證明式演繹的界定[16]24b18-22,《論題篇》中的“演繹”概念缺少了“這個過程在無需額外措辭支撐的情況下,就能使得結果必然”的限定。這意味著,除了前提內(nèi)容是具備普遍可接受性還是客觀真實性之外,非證明式演繹和證明式演繹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前者的使用并不需要在話語層面明示所有前提。此外,如果證明式演繹致力于在知識探索中回答“是什么”的實然問題,那么非證明式演繹的使用則不局限于知識型問題,還包括諸如“應當采取還是避免某項舉措”一類的實踐型問題領域[1]104b1-3。也正是由于非證明式演繹學說對于實踐推理而言更具適切性,無怪乎亞里士多德日后在利用非證明式演繹學說改造修辭學之后,將倫理學、政治學等實踐智慧的研究,本質上歸為是修辭研究[3]1356a25-27。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無論論辯術還是修辭術,都是超然于具體學科之外,具備“通用性”技藝[3]1354a1-4,因而理想中的非形式演繹的指導方法也應具備“通用性”,即它使讀者能夠在不限任何學科主題[1]101a34-b4,或是在不受任何語境制約的情況下[3]1355b8-9,游刃有余地構造出可靠的論證,從而實現(xiàn)對知識的檢驗、探索或是對受眾的說服。顯然,先前eide的方法由于對語境和內(nèi)容的高度依賴性,并不能勝任上述目標。于是,名叫topoi的非形式推理工具應運而生。
希臘語topoi(拉丁語:loci)的字面意是“位置”,在亞里士多德哲學體系中有多重含義[17]。但作為論證的術語而言,盡管對它的討論構成了《論題篇》卷二至卷七,以及《修辭術》卷二第23章的主要內(nèi)容,亞里士多德本人卻從未提出過清晰的界定?;蛟S就如肯尼迪(George Kennedy)猜想的那樣,亞氏認為topoi的含義對于當時的學子而言是眾所周知的,因而無需加以額外闡釋[18]84,可這樣的無心之舉無疑給后世的解讀帶來困難。
不過,如果我們審視相關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在許多情況下,亞氏時常將topoi和“要素”(stoicheon)一詞相提并論。在《論題篇》中,“要素”一詞往往作為“topos”的同義替換使用①例如《論題篇》120b13;123a27;143a13;151b18等處,相關考證考證可參見SLOMKOWSKI P.Aristotle’s Topics[M].Leiden:Brill,1997:45-47.。在《修辭術》第二卷中,亞里士多德則更明確地指出“修辭式演繹的要素和它的topos是一回事”,它們是前提的“選擇方式”[3]1396b21-24。類似的表述還出現(xiàn)在第三卷,“我所說的要素,和一個topos是一回事,一個要素或topos就是某種能讓許多修辭式演繹歸入其中的事物”[3]1493a18-20。而在《論題篇》第八卷中,亞里士多德又將“掌握論證的類型歸屬”比作“掌握幾何學中的要素”[1]163b20-22。由此可見,“要素”是理解topoi確切含義的切入點,而作為要素而言的topoi具有兩個共性:(1)topoi為演繹論證的前提選擇提供了方法;(2)topoi能讓許多演繹論證歸入其中,它反映了某些論證的類屬,是論證分類的依據(jù)。任何對topoi的闡釋都應符合這兩個共性。
在《形而上學》中,亞里士多德把“要素”界定為那些存在于事物“內(nèi)部的”、“最基礎的組成部分”,它“不可繼續(xù)分割”。該詞的使用十分寬泛,凡是滿足上述條件的都能被他稱為要素。即便是證明式演繹也有要素,那就是“由三個詞項構成,由中項驅動的最為基礎的三段論”[19]1014a25-b4。顯然,亞里士多德把有效的直言三段論表達式視為是證明式演繹的“要素”之一,那么以此類推,我們或許可以假設,亞里士多德同樣把論辯式演繹和修辭式演繹的合理推理表達式,視為是非證明式演繹的要素之一,也即topoi的所指。
上述假設同樣可以找到文本依據(jù),在《修辭術》中,亞里士多德明確了任何“論辯式演繹和修辭式演繹”,無論其所涉主題如何,“都和topoi息息相關”,隨后他以“根據(jù)程度的更多和更少”這一topoi類型為例,明確了topoi的核心作用就是為演繹論證的構造提供支撐,且這種支撐方式具有通用性,因為“它為關于正義問題所構造的修辭式演繹提供的支撐,并不比它為構造物理或是其他主題相關的修辭式演繹所提供的支撐更多”[3]1358a10-18。
如果topoi是合理推理表達式的承載者,那亞里士多德為何以“位置”一詞為它命名? 在《論題篇》卷八中,亞里士多德顯然將topoi和古希臘的記憶術(mnemonics)聯(lián)系起來——“對于一個受過記憶訓練的人,僅通過提到一些事物的‘位置’(topoi)就能立刻讓他們立刻想起事物本身,而后者則讓他變成更好的推理者,因為他已經(jīng)能夠讓他的前提在心里分門別類”[1]163b29-32。根據(jù)索拉布吉(Richard Sorabji)的考證,古代希臘、羅馬人時常在記憶中運用一種“位置方法”(the method ofloci)。具體而言,人們可以將所需記憶的內(nèi)容(如演說詞)分成各個要點,并將每個要點分別對應于某一(想象)場景中各個物件的位置,即topoi,通過回憶場景中位置的布局,回想所需記憶的內(nèi)容[20]23-24。此處,亞氏或許希望將這些合理推理表達式以一種特殊方式排布,仿照記憶術中的topoi方法,輔助讀者在學習中記憶,在實踐中調(diào)用,就像那些牢記乘法表的數(shù)學家一樣,能在做乘法運算的時候信手拈來[1]163b24-26。
鑒于topoi和記憶術間密切的關系,晚年的亞里士多德適當?shù)財U大了topoi的記憶范圍。在《修辭術》中,亞氏引入了兩則新的概念,一類是前文提到的名為eide的工具,在這里亞氏將其稱為“專用型topoi”(idiatopoi),“專用”指的是每一組eide只適切于某一特殊的修辭語類[3]1358a19-33??梢圆孪?此時的亞里士多德正嘗試將他關于論證構造的工具統(tǒng)一起來,而eide由于也為論證前提的選擇提供了方法,同時也為論證提供了分類依據(jù),具備了上文提到的topoi的兩個共性,因而可以歸屬于廣義上的topoi。同時,他額外指出了“一般意義上的topoi”,也即本節(jié)聚焦的對象,則與“專用型”相對,并稱之為“通用型topoi”(konioitopoi),后者的方法源于《論題篇》,適用于一切學科場景,不受主題限制。對于二者之間的關系,格里馬爾迪(William Grimaldi)曾概要地指出,前者單純?yōu)椤懊}的內(nèi)容材料”提供資源,而后者則為“如何將上述材料放置在推理形式之中提供方法”[21]。魯比內(nèi)麗(Sara Rubinelli)則認為它們分別反映出亞里士多德對論證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理解[22]59-60。上述觀點雖然大體符合亞里士多德的描述,但過于寬泛,仍需細化。
在《后分析篇》中,亞里士多德談道:“第一原理有兩類:一類是使得證明得以行進的命題,一類是和證明相關的屬類,前者是通用的,而后者是專用的。”[1]88b28-29這段表述和《修辭術》中關于通用型topoi和專用型topoi的表述非常相似。不同之處在于,《修辭術》討論的是在具有通用性的修辭術和論辯術領域中的非證明式演繹,而在《后分析篇》那里,討論的是關于具體科學探究中的證明式演繹。關于后者,亞里士多德在后文關于證明的三要素的討論中曾清晰地指出,存在一種具有通用性的命題——“公理”,它是證明的第二要素,也是證明的基石,是證明從已知前提走向未知結論的驅動;此外,還存在著第三要素“屬類”,它和證明所涉的內(nèi)容息息相關,對應著專用性[1]75b2-4??紤]到“屬類”(genus)一詞和eide的字面意思“物類”非常相似,如果這樣的對應關系確實成立,那么可以推測,引文中關于證明式演繹中“通用”和“專用”關系的論斷,或許同樣適用于非證明式演繹之中。也就是說,指導非證明式演繹的“通用型topoi”對應于證明式演繹中的公理,二者發(fā)揮了類似的作用,都是前提到達結論的保障。不同之處在于,證明式演繹所依賴的公理,即《前分析篇》中闡明的“直言三段論公理”,其可靠性是天然的[16]24b28-29,而通用型topoi所呈現(xiàn)的“公理”,其可靠性源于它本身作為一則endoxa所具備的普遍可接受性。
就像亞里士多德在《論題篇》中對作為記憶系統(tǒng)的topoi展開論述時指出的那樣,topoi幫助讀者們記憶的“不是具體的論證”,而是“具有endoxa性質的命題(protasis),因為僅僅能夠隨時記起這些第一原理和假設,就已經(jīng)很難了”[1]163b33-35。上述論斷表明,這些topoi在功能上類似于公理,以命題的形式呈現(xiàn),如endoxa一般具有普遍可接受性,又猶如第一原理一樣是不言自明的。而“假設”一詞則暗示了topoi承載合理推理表達式的機制。在《前分析篇》中,亞里士多德還曾指出,在直言三段論之外,還存在一種“基于假設的演繹”,不同于前者的是,這種演繹的有效性不僅來源于論證的形式規(guī)則,更來源于人們對“假設”的認同[16]50a16-28。這就意味著topoi的承載的推理表達式之所以能將作為前提的可接受性傳遞給結論,是因為它本身是一種得到普遍認同的假設,是使用者和受眾具有的共同知識(common knowledge)。此外,一般認為,亞里士多德所謂的“基于假設的演繹”正是泰奧弗拉斯托開創(chuàng)的“假言三段論”理論的前身[12]105,[23]557。這就意味著,如果亞里士多德的“假設”本質上是一種“假言命題”,顯而易見,topoi就是在以假言命題“如果……則……”的形式提供了一個具有普遍可接受性的抽象推論規(guī)則,論辯者可以據(jù)此重構處一個具有一般性的假言推理表達式。在涉及具體探究時,他就可以依照“基于假設演繹”的作用機制,用當前主題涉及的語詞“替換”(substitution)掉原本“假設”中所用的代稱[16]45b16-20,從而獲得一個實例化的假言前提,并以此作為構造、分析、評價相關論證的基準。
可以說,topoi的核心可以還原成一則承載著合理推理表達式的假言命題,但具體呈現(xiàn)與排布中,亞里士多德則為其套上了一層操作手冊般的外殼,方便讀者的學習與使用。當代學者通過對亞氏的言語風格的分析,傾向于將亞氏對topoi的呈現(xiàn)分成兩個部分[24],[25]280,[26]68-72。第一部分往往以“你應該檢查/觀察/看一看”等類似表述開頭,提供給讀者一個整體的指導(instruction),事關如何選搜尋適的前提,以及如何利用它進行立論或駁論,起到一個搜尋作用(searching function)。第二部分常常以“因為”開頭,提供了一個法則(law),它解釋了為何根據(jù)指導尋找的前提能夠為命題的立論或駁論提供支撐,它起到一個保障作用(guaranteening function)。例如:
指導:你應該檢查它(該偶性的反面)是否也可用于謂述(原命題中)偶性所謂述的(主項)法則:因為如果前者的謂述關系成立,那么后者(原命題)的謂述關系不能成立,因為兩個相反的內(nèi)容不可能同時謂述同一個主項。[1]113a20-23
該topos表明,當面對“P是S的偶性嗎?”這一問題時,論辯者可以從P的反面切入,考察“S是┐P”是否能成立。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法則表明“S是┐P和S是P不能同時成立”,所以當我們搜集到合適的endoxa表示“S是┐P”為真時,就可以將其作為前提,推出結論“P不是S的偶性”,從而實現(xiàn)駁論。顯然,法則部分承載了該topos核心的推理表達式,我們可以據(jù)此還原出一個表達不矛盾律的假言命題——“如果S是┐P,則并非S是P”,它的可接受性是駁論得以成立的保障。而“指導”部分則是脫胎于“法則”的搜尋指南,正是因為該法則的存在,亞里士多德才建議論辯者試著查看S是不是┐P。與此同時,“指導”部分還揭示了對應法則所依賴的語義關系——“相反關系”。
在《修辭術》中,亞里士多德采用了更精練的語言形式——“根據(jù)”(from)完善了指導部分的表達。例如“一則關于證明的修辭式演繹的topoi衍生根據(jù)相反關系”[3]1397a7-19。這種改進使得指導事實上擁有了一種索引作用,論辯者在完成對己方立場的分析后,可以根據(jù)索引審視各類語義關系,選擇合適的topoi作為論證的切入點,從而鎖定相應的推論規(guī)則,再從該topoi所適配的endoxa中,挑選合適的前提條件,從而完成論證的構造。由于很多推論規(guī)則往往對應著相同的語義關系,人們可以依照語義關系,對相應的法則進行歸類,進而也可以對基于該法則的論證進行歸類。這也是為何亞里士多德在前述引文中反復強調(diào),論證事實上也可以根據(jù)他所依賴的topoi進行分類。類似的“語義關系+推論規(guī)則”的組合,亞里士多德共提出了300多個,他們大體涵蓋了那個時代日常論證中最常用的推理模式。
在求知探索的道路上,亞里士多德逐漸意識到非證明式演繹的先天不足。如前文所述,非證明式演繹前提內(nèi)容的可接受性,以及前提和結論間推論關系的可接受性都建立在論辯雙方擁有的共同知識之上,這就意味著一個論證即便它的前提為真、結論為真,倘若共同的知識背景不復存在,那么該論證就仍然存在被反駁的可能。然而,科學探索的結論不是意見(doxa),而是永恒的、確定的、無法反駁的真理性知識,后者不由口舌之爭的結果而決定,也不隨人的主觀信念的改變而改變。因而如果我們希望通過論證拓展已有的知識,就需要一種能夠確保前提和結論之間的推理關系具有必然性(necessity)、保真性(truth-preservation)的方法,使得人類可以利用嚴格的理性,揭示關于這個世界必然的真理。
以古希臘幾何學為代表的公理化演繹科學的發(fā)展給了亞里士多德極大的啟發(fā),它讓后者意識到,如果確實存在一個普遍的認識結構,那么人類就可以像幾何學家那樣,僅僅憑借論證的推理形式就可以判定它的有效性(validity),而不需該論證主題所屬學科的特殊知識。為此,他精心構造了三段論體系,通過推演,將一切有效的推理形式歸結為符合形式規(guī)則的直言三段論表達。這種有效的三段論式的演繹方式能給我們帶來“無條件”(simpliciter)的理解,這意味著,如果我們將三段論的結論視為某一知識/現(xiàn)象,而將前提視為它的解釋/前因,那么一個有效的三段論就必然意味著,倘若我們理解了前提中這些原則性的內(nèi)容,我們就可以“無條件地理解”結論的知識/現(xiàn)象。也正因如此,這種嚴格有效的三段論演繹方式才能和完全枚舉的歸納一道被視作是“科學證明”的方法[1]71b9-19。證明式演繹學說是“分析學”的主體,接受分析學的訓練,也是亞氏體系中探究真理、了解本質的前提條件[19]1005b1-4。
不過,亞里士多德從未因此忽略、貶低非證明式演繹的價值,只是認為二者有著各自的應用領域,對不同問題的適切性也有所不同。例如,晚年的他在重新修訂《修辭術》時,將論辯式演繹作為修辭式演繹的對應母本[3]1356b15-18,而不是證明式演繹中的邏輯方法。這是因為修辭言說所涉及的主要議題大都是一些應然問題,需要用到實踐推理的方法。例如,審議類修辭關注是否要因為某項舉措的有利/有害而加以提倡/抵制;庭辯類關注是否要因為某人行為的正義/不義而提出辯護/控告;夸示類關注是否要因為某人品性或行為的高尚/低劣而對其稱頌/譴責[2]1396a25-31。相較于專注于實然問題的證明式演繹而言,適用于類似于“應當采取還是避免某項舉措”[1]104b1-3等應然類話題的推理方法是非證明式演繹的重點研究對象①亞里士多德在《論題篇》提出了許多可用于實踐推理的topoi,僅以116b8-36處的一則topos為例,其推理表達式可大致還原為,前提1:如果行為X 是渴望的/不渴望的,則行為X 應當采取/避免。前提2:行為X 是渴望的/不渴望的。結論:行為X 應當采取/避免。??梢哉f,topoi的引入為修辭論證的構造提供了合理保障,是亞里士多德哲學化修辭最為關鍵的一步。
從知識論角度看,非證明式演繹是在科學探索上是對證明式演繹的有益補充,這主要體現(xiàn)在第一原理的探索中。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科學探究的正確過程,就是從本質上相對熟悉、明了的知識通向相對未知、模糊的知識的過程[7]1095a2-4,而“在每一門系統(tǒng)的科學中,都存在著這樣一種第一原理、原因、元素,它們是該學科內(nèi)所有知識的來源”[27]184a10-11,是“獲取知識的第一基礎”[19]1013a14-15。對于每一門學科的第一原理而言,由于它們本身就是初始的,是該學科內(nèi)部知識的來源,因而我們無法通過該學科的內(nèi)部知識證明該學科的第一原理。證明式演繹需要第一原理作為前提,但第一原理的初始性意味著,不存在更為初始的原理可以讓我們通過證明式演繹對其求證,因此唯二的方式是:(1)從感官出發(fā),利用歸納的“經(jīng)驗性探究”(empirical inquiry)[28]26;(2)從普遍接受的意見出發(fā),采用論辯式演繹的方式,后者為我們“鋪設好了通往所有探究方法的通路”[1]101a37-101b4。
對于后一種方式,我們可以通過《物理學》[27]203b35-204a10中的一個例子加以說明。亞里士多德嘗試批駁畢達哥拉斯學派將“無限的”視為是“實體”而非“偶性”的觀點。在他看來,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考察“是否存在某個延展是‘無限的’的物體”。對此,他提出了一則論證——“如果物體是‘表面有界限’,那么必定不可能覺察或感知到任何無界限的物體”[27]204b5-7。此處,亞里士多德著重強調(diào)了該論證是一則“論辯式論證”而非“證明式論證”,因而可將該論證還原為如下假言推理的形式:
前提1:如果物體是有界限的,則沒有任何物體是無界限的。
前提2:物體是有界限的。
結論:沒有物體是無界限的。
在該論證中,前提2是一則人們普遍持有的endoxa,而前提1所蘊含的假言推理模式,則顯然是一則基于反對關系的topoi法則——“如果S的反面能被P的反面謂述,則S能被P謂述”②《論題篇》中有很多類似的topoi表述,例如135b8-16。實例化的結果。正是在這該topoi的幫助下,亞里士多德得以從endoxa——“物體是有界限的”得出結論“沒有任何物體是無界限的”,而后者在日后著名亞里士多德評注家亞歷山大(Alexander of Aphrodisias)眼里,正是亞氏物理學中的一條重要的第一原理[29]33。
最后,從邏輯學的角度看,二者還有著鮮明的傳承關系。雖然亞里士多德的證明式演繹學說受到了當時幾何學、數(shù)學的影響,但并沒有完全脫離他在非證明式演繹學說探索中打下的基礎。我們熟悉的不矛盾律[1]113a20-23、排中律[1]112a24-32、對當關系[1]109a1-6和三段論公理[1]111a14-20的論述,都可以在眾多的topoi法則中找到類似的論述。此外,前述業(yè)已表明,《前分析篇》中“基于假設的演繹”脫胎于亞氏對topoi的應用,這暗示了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擁有了較為成型的假言三段論思想。
綜上所述,盡管亞里士多德從未明確使用過“非證明式演繹”一詞,但是他顯然提出了一套結構上能與證明式演繹相媲美的演繹學說體系,用以保障日常論證的合理性。作為其中核心要素,topoi的提出是亞氏探索通用推理工具的初步嘗試。而它對于實踐推理獨到的適切性、在第一原理探索中不可取代的作用,使得它在亞里士多德哲學體系中具有特殊地位,并在后世的古羅馬、中世紀學者那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也成了當代論證理論中“論證型式”(argument scheme)概念的理論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