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云川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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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的成員》——解讀女性成長的孤獨
於云川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21)
摘要:《婚禮的成員》是20世紀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一部長篇力作。作為麥卡勒斯的代表作,小說繼續(xù)以美國南方小鎮(zhèn)為背景,把敘述的焦點放在了一位剛滿12歲的青少年女性身上,探討人們的精神隔絕和人性的孤獨。基于此,將該小說置身于女性成長小說這一特殊的文學亞類中,從成長環(huán)境、成長領(lǐng)路人以及成長儀式三個基本要素出發(fā),通過細讀文本,探討麥氏作品中女性成長的孤獨這一主題,以期幫助讀者更深刻地理解該小說的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成長小說;《婚禮的成員》;女性成長;孤獨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成就突出的女作家,同時也是美國現(xiàn)代南方作家的代表。麥卡勒斯23歲發(fā)表處女作《心是孤獨的獵手》(TheHeartisaLonelyHunter,1940),從此聲名遠揚。1946年,麥卡勒斯第三部長篇小說《婚禮的成員》(TheMemberoftheWedding,1946)出版并引起強烈反響。麥氏作品均以內(nèi)戰(zhàn)后的美國南方為背景,主人公大都存在身體或心理上的缺陷。精神隔絕及人性的孤獨是其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題[1],正如哈羅德·布盧姆所說:“對孤獨的恐懼很明顯是麥卡勒斯想象的動力源泉?!盵2]
小說《婚禮的成員》繼續(xù)探討孤獨的主題。主人公弗蘭淇是生長在美國南方小鎮(zhèn)上的12歲的姑娘,而她的打扮、行為舉止卻像個男孩子,“這個夏天她長得特別高。簡直成了一個大怪物?!盵3]3她“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體,在這個世上無所依附。”[3]3她渴望遠走他鄉(xiāng),去參軍,去冬山參加哥哥的婚禮。然而她的夢終究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打破了,作為美國南方小鎮(zhèn)上的一名青少年女性,她一直孤獨地成長著。
成長,作為人類生活中一種普遍存在的文化現(xiàn)象和個體生命的重要體驗,一直是美國文學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主題。成長小說,尤其是女性成長小說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樣式,逐漸為美國作家所青睞。作為美國南方女性作家,麥卡勒斯也在其作品中表達了對女性成長困境的關(guān)懷:《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米克,《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艾米麗、《婚禮的成員》中的弗蘭淇,以及短篇小說《神童》中的弗朗西斯。目前國內(nèi)外對成長小說尚沒有明確的定義,但對成長小說的基本要素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即成長環(huán)境、成長領(lǐng)路人、成長儀式。在解讀《婚禮的成員》這部女性成長小說時,除了關(guān)注這三大要素外,還需充分考慮主人公作為一名美國南方青少年女性這一特殊身份。
一、成長環(huán)境:滋生孤獨
環(huán)境對一個人的成長尤為重要。成長環(huán)境分為成長的社會環(huán)境,主要指主人公所處的社會背景,包括歷史、經(jīng)濟、文化、等級制度等,以及自然環(huán)境,包括主人公活動的時間、地點及所處的天氣狀況等。
麥卡勒斯出生于1917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的前一年,《婚禮的成員》出版于1946年,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的第二年。她親眼目睹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美國南方的社會變化,敏感地捕捉到南北戰(zhàn)爭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對美國南方人民身心造成的巨大影響。南北戰(zhàn)爭雖然廢除了等級制度,但黑人和白人的社會地位并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變化,昔日的黑人奴隸變成了管家或廚娘,無法和白人享有同等的權(quán)利,他們?nèi)匀皇悄戏缴鐣械摹半[身人”。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也給南方人民帶來了莫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盀闃s耀而戰(zhàn)”的“英雄夢”鼓勵著一大批人奔赴戰(zhàn)場,但是殘酷的戰(zhàn)爭一次又一次地摧殘了他們的信念,泯滅了他們的理想。戰(zhàn)后歸來的他們終日無所事事,空虛度日。人們對現(xiàn)代文明和人性產(chǎn)生了幻滅感,一度陷入了信仰危機。
小說中的主人公弗蘭淇就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成長的。她生活的空蕩蕩的南方小鎮(zhèn),便是這一社會環(huán)境的縮影。鎮(zhèn)上的人終日從事乏味的工作,重復(fù)同樣的話語和行為。黑人廚娘貝麗尼斯、黑人男孩貝克和哈尼都是奴隸制殘留的犧牲品。貝克大白天在大街上被剃須刀刺進喉嚨致死,對此人們漠不關(guān)心,都躲進自家門后,對于兇手也只字不提。哈尼雖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但最終因吸毒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小鎮(zhèn)的白天一片死寂,到了夜晚便喧鬧無比。街上會擠滿從九英里外趕來的士兵。他們成群結(jié)隊,出沒于酒吧等娛樂場所,拿年輕的女子尋開心,并引誘她們與其發(fā)生性關(guān)系。作為小鎮(zhèn)上的一員,弗蘭淇無正事可做,她或像一個孤魂野鬼“惶惶然在人們之間游蕩”或跟黑人廚娘和表弟躲在廚房里,每天重復(fù)同樣無聊的話題。
主人公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同樣惡劣?!耙磺袕母ヌm淇十二歲時那個綠色、瘋狂的夏季開始”[4]1,“小鎮(zhèn)的夏天丑陋、孤寂而炎熱”,“這個小鎮(zhèn)開始傷弗蘭淇的心?!盵4]26家里的廚房是弗蘭淇活動的重要場所,也幾乎是她跟貝麗尼斯以及表弟對話發(fā)生的唯一地點。小說中對廚房的描寫舉不勝舉:“廚房四四方方,寂靜而灰暗”,“這給廚房蒙上一種異樣的色彩,就像瘋?cè)嗽豪锏姆块g”[4]4,“他們坐在廚房里,這丑怪的廚房讓人意氣消沉”[4]6,“廚房死氣沉沉,怪異而陰郁?!盵4]22
成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弗蘭淇感到令人窒息的孤獨?!八腚x開的心一天比一天熾烈;遠走高飛到南美、好萊塢,或者紐約?!盵4]26她下定決心遠走他鄉(xiāng),剛開始想去當兵,后來她又渴望去冬山,參加哥哥的婚禮,成為婚禮的一員。惡劣的成長環(huán)境提供了主人公孤獨感滋生的肥沃土壤。
二、成長領(lǐng)路人:越陪伴越孤獨
一個人的成長不僅受環(huán)境的影響,還會受到父母、老師或許是伙伴、朋友的影響。我國著名學者芮渝萍在她的專著《美國成長小說研究》中指出,成長的引路人是美國成長小說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她追溯了成長引路人的原型,即神話故事中的神和童話故事中的國王或白馬王子?!霸谧诮探y(tǒng)治時期,神作為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統(tǒng)領(lǐng)著世間萬物。他或指引迷途的‘羔羊’,或拯救受難的子民。希臘神話中人的命運都操控在諸神的手里,個人的意志和選擇是有限的。”“隨著人類社會從宗教統(tǒng)治走向世俗王權(quán)統(tǒng)治時代,國王或王子代替了上帝,成為了‘拯救者’”[5]。在現(xiàn)當代成長小說中,都會出現(xiàn)一個或多個領(lǐng)路人,或許正面引導(dǎo)或許負面阻礙主人公的成長。
《婚禮的成員》中在弗蘭淇成長過程中扮演這樣一個引路人角色的是她的黑人廚娘貝麗尼斯。弗蘭淇的母親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父親整日忙著經(jīng)營他的珠寶店,無暇照看她,她不上學,同齡人也都因她長得怪異不跟她交往。因此,貝麗尼斯成了唯一照料她生活、影響她成長的人。貝麗尼斯會跟弗蘭淇講自己的感情故事,讓弗蘭淇引以為鑒;她會提醒并指導(dǎo)男孩子般的弗蘭淇作為一個女孩子應(yīng)該怎樣穿衣打扮、說話做事;當弗蘭淇一心想?yún)⒓痈绺绲幕槎Y并跟他們一起度蜜月時,貝麗尼斯警告她: “兩人是伴,三人添亂?!盵4]126當這一美夢破滅時,弗蘭淇也是唯一守在她身邊開導(dǎo)她、勸慰她的人。此外,貝麗尼斯的黑人身份還決定了她的另一重身份,即弗蘭淇成長旅程中的同伴。值得注意的是,在麥卡勒斯的另外一部作品《心事孤獨的獵手》中,唯一能充當小女孩米克成長領(lǐng)路人的也是他們家的黑人女仆。其實,不僅是麥卡勒斯的作品,在許多成長小說里,白人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引路人或同伴都是成年黑人。《白鯨》中白人少年伊希梅爾與成年黑人魁奎格,《哈克貝利·芬歷險記》中的白人少年哈克與成年黑人吉姆,以及福克納、海明威等人的作品,都具有這一特點。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萊斯里·菲德萊爾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發(fā)現(xiàn)了美國青少年文學中這一有趣的現(xiàn)象,他認為這一現(xiàn)象透露了存在于美國人心理上的一種無能為力的沖突。其實,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成年黑人和白人少年之所以能夠成為最佳伴侶,是因為他們有許多共同之處。在一定程度上,他們都是社會的邊緣人物。成年黑人被壓制在社會底層,無權(quán)參與社會活動,而白人少年也因涉世未深不能參與其中。成年黑人能夠幫助白人少年學會生活,但是教育的缺陷又決定了他們的認知能力與白人少年相當。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平等的,因而能夠形成伙伴關(guān)系。
作為成年女性,貝麗尼斯的引導(dǎo)無疑可能會對弗蘭淇的成長起到積極的作用,然而作為弗蘭淇成長旅途中的伙伴,她的黑人身份決定了她的引導(dǎo)并不能立即生效。對她的勸導(dǎo)和告誡,弗蘭淇大都不屑一顧并嗤之以鼻。因此,貝麗尼斯的種族特殊性決定了她的引導(dǎo)不能讓弗蘭淇走出孤獨,反而使弗蘭淇的孤獨感加倍。
三、成長儀式:從孤獨到孤獨
成長小說中的成長儀式是對原始的成年儀式的模仿。法國民俗學家A.萬·熱內(nèi)在他的專著《過渡儀式》中,將包括成年儀式在內(nèi)的過渡儀式劃分為三個階段:分離、過渡與融合。簡單地說,分離即遠離家鄉(xiāng),開始探尋自己的成長之路,過渡即體驗外界的艱難險阻最終達成與現(xiàn)實社會的融合,承擔成年人的社會責任。芮渝萍指出,美國成長小說繼承了神話及童話故事中“死亡”“再生”這些象征著蛻變、成長的儀式性要素,并大都遵循如下圖所示的成長歷程。
作為一部女性成長小說,《婚禮的成員》在這種模式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了變異。弗蘭淇忍受不了孤獨,產(chǎn)生了出走的念頭:遠離小鎮(zhèn),再也不回來。她渴望出走,但是又不知道去哪里,直到哥哥結(jié)婚的消息傳來,“她立即領(lǐng)悟,幾乎就要宣布出來:他們是我的我們。”[4]43這句話一直縈繞在她心中:“他們是我的我們”,“我真是太愛他們倆了。我們?nèi)齻€哪兒都一塊去,好像從出生起我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和你們在一起。我真是太愛你們了。說完這番話,從此不必再困惑和迷惘”[4]47。小說第一部分結(jié)尾處,幾次用飛的意象突出弗蘭淇出走或離開的迫切心情,“她的心分開,像兩葉翅膀”“她的心舒展如雙翅?!盵4]60薩拉·格里森·懷特在他的《重訪南方的怪誕—巴赫金和卡森·麥卡勒斯》一文中指出,麥卡勒斯在塑造處于青春期階段的人物形象時經(jīng)常會用到飛行的意象,他列舉了《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米克、《沒有指針的鐘》中的簡·克萊斯特等[7]。這與詹姆斯·約翰遜提出的飛行意象在青少年小說中的象征意義不謀而合[8]。小說的第一部分似乎完美地印證了芮提出的從誘惑到頓悟的成長歷程。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她的頓悟完全出于她自己的幻想。小說的第二部分是弗蘭淇去參加婚禮前所做的準備工作。她把這個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小鎮(zhèn)走了個遍,試圖把自己將要參加婚禮的計劃告訴每一個她遇到的人。在此期間,她遇到了一個士兵,還差點被誘騙發(fā)生性行為。她為婚禮做了精心的準備。然而,這一切只是她的一廂情愿。小說的第三部分,弗蘭淇成為婚禮成員的夢想徹底幻滅。麥卡勒斯并沒有通過大篇幅介紹婚禮的場面。“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難以言說。婚禮像一場夢,一切都發(fā)生在她無能為力的世界里。”[4]146弗蘭淇被殘酷地拉回到現(xiàn)實,痛不欲生,于是選擇一個人離開,但這次出走的努力再次以失敗告終。然而,她并沒有放棄遠游的信念,這次是跟她的同伴瑪麗:“她們就要結(jié)伴周游世界?!盵4]163小說開放式的結(jié)尾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啊艺媸敲陨狭恕@話沒有說完,因為靜默已被擊碎,幸福像電流一剎那擊中了她,她聽到了門鈴聲。”[4]165弗蘭淇究竟迷上了誰,門鈴響到底是約翰·亨利的“現(xiàn)身”還是她的同伴瑪麗,她周游世界的夢想是否能夠?qū)崿F(xiàn),我們不得而知。然而,麥卡勒斯在此之前似乎已經(jīng)暗示了故事的結(jié)局。她在小說中多次描寫音樂的起伏,似乎隱射了主人公人生的起起落落。尤其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一只小號吹起了藍調(diào),曲調(diào)憂傷低回”, 隨后,曲調(diào)起起浮浮。最終,“號聲不再響起。一曲未終,戛然而止?!盵4]45憂傷低回的藍調(diào)對應(yīng)了弗蘭淇苦悶孤獨的開始,隨后狂歡的爵士樂象征弗蘭淇突然間的“頓悟”,重新回到藍調(diào)說明弗蘭淇最終又回到了孤獨的起點。最后小號突然中止并不再響起,暗示了弗蘭淇試圖逃離孤獨的努力始終是徒勞的,她終究沒能逃離孤獨。
小說結(jié)尾處,弗蘭淇有了新的小伙伴和環(huán)游世界的新夢想,可見她仍然抱有沖破孤獨的幻想,仍然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從感到孤獨、試圖建立聯(lián)系到努力失敗、回到孤獨的起點再到建立新的聯(lián)系,弗蘭淇在這條循環(huán)往復(fù)的道路上孤獨作戰(zhàn)。開放式的結(jié)尾預(yù)示了主人公在這條擺脫孤獨的道路上前途未卜。
因此,作為一部女性成長小說,《婚禮的成員》打破了成長小說從誘惑到頓悟到最終認識人生和自我的傳統(tǒng)模式。這與麥卡勒斯本人對孤獨的認識有著密切聯(lián)系。在她看來,孤獨感始終伴隨著成長中的人,無論我們作何努力,終究逃不出孤獨的陰霾。麥卡勒斯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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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東旭)
TheMemberoftheWedding—Interpreting the Solitude in Female Growth
YU Yun-chu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215021, China)
Abstract: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 is a long novel by American southern writer McCullers in 1920s. As her representative work, the novel is set in an American southern town, with focus on a twelve-year-old teenage girl. It discusses the spiritual isolation and the solitude of personality. Therefore, this paper places this novel in the literary subcategory of female growth, discusses the theme of McCullers on the solitude of female growth by studying the text from the aspects of growth environment, guide in the growth and growth ritual in order to help readers better understand the connotation of this novel.
Key words:novel of initiation; 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 female growth; solitude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5)01-0104-03
作者簡介:於云川(1990—),女,安徽馬鞍山人,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4-03-24
doi:10.3969/j.issn.1001-7836.2015.01.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