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東漢許慎所著《說文解字》中保留大量的古文字數(shù)據(jù),包括各地方言詞。文章闡述了《說文解字》方言俗語,并且將《說文解字》方言詞與揚州話相比較進行研究,論述《說文解字》中所見揚州話,繼而探索揚州話中語詞演變淵源。
關(guān)鍵詞:《說文解字》 揚州方言 語詞淵源
《說文解字》系我國第一部按部首編排的字典,為東漢許慎所著。全書共十五卷,以小篆為研究對象,參照小篆以外的古文、籀文,訓釋本義,分析音形義并且以六書分析漢字。許慎在編寫《說文解字》中做到“萬物咸睹,靡不兼載”[1],因此,《說文》不愧是一部集周秦兩漢文字訓詁之大成。許慎以訓釋字為主要目的,在訓釋中注意到語言在空間上的差異,自覺地引證了許多方言俗語,而這些方言詞即是許慎對方言俗語的研究,是現(xiàn)今研究方言歷史、方言地理等重要的語言材料。
隨著語言的演進,新的時代產(chǎn)生了新的語言系統(tǒng),而舊詞在新的詞匯系統(tǒng)中仍有繼承和保留,尤其是今天的方言中保留了一批古語詞。揚州作為歷史文化名城,擁有2500年悠久的歷史。自漢至清幾乎經(jīng)歷了通史式的繁榮,文化也隨之興盛,揚州話也在文化交流碰撞中不斷變化?,F(xiàn)今揚州話是江淮官話的代表方言,至少存在三四百年歷史。它曾是明朝時期的官話,至今仍有許多古漢語詞匯。許慎《說文解字》所記錄的詞語,雖歷經(jīng)千年的流傳,有的至今還存在于揚州人的口語中,筆者試通過對《說文解字》中所見揚州方言詞的音義考訂,探索揚州話的古語遺留和歷史淵源。
《說文·木部》:榱,秦名為屋椽,周謂之榱,齊魯謂之桷。從木衰聲。所追切
今按:《方言》:“自關(guān)而西秦隴之間謂之桷,自關(guān)而東周地謂之榱,齊魯荊楚謂之桷?!彼卫钫]《營造法式·大木作制度二·椽》:“椽,其名有四:一曰桷,二曰椽,三曰榱,四曰橑。”又《玄應音義》卷十六“椽、桷、榱、橑皆一物而異名?!笨梢姟按?、桷、榱、橑”是不同地區(qū)同一物的稱呼?!墩f文方言詞表》解釋這一物為:“安在檁子上承接屋面何瓦片的木條。”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椽,榱也。圓曰椽,方曰桷。”揚州人稱屋上的圓木條為椽?!夺屆め寣m器》:“桷,或謂之椽,椽,傳也,相傳次而布列也?!币簿褪钦f“椽”有幾個,按照順序排列在屋子上,與今揚州人所說的“椽”為同一物,例:上面椽子壞得了。據(jù)《說文解字》,“椽“為許慎時期秦地的方言。
《說文·纟部》:綾,東齊謂布帛之細曰綾。力膺切
今按:《方言》:“東齊言布帛之細者曰綾。”《漢書·高帝紀下》:“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絺、纻、罽?!鳖亷煿抛ⅲ骸熬_,文增也,即今之細綾也?!庇帧痘哿找袅x》卷六十六“繡綾”注引《埤蒼》:“綾,似綺而細也?!庇帧顿Y治通鑒·魏紀五》:“被縹綾半袖?!焙∽ⅲ骸熬c,紋帛,或謂之綺,或謂之紋繒?!笨梢姟熬_”和“綾”都是布帛,細薄、有花紋的布帛稱為“綾”。揚州人將像緞子而比緞子薄的絲織品叫做“綾子”。如:這個綾子不錯?!熬c”為漢代東齊的方言。
《說文·竹部》:,飯筥也,受五升。從竹,稍聲。秦謂筥為。山樞切
今按: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方言》曰:‘,南楚謂之筲。郭曰:‘盛筥也。按:即筥字,筲即字?!毙鞛{:“此與下文‘疑本一字,古皆但作筲?!庇种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叚借為。”《經(jīng)籍纂詁·肴韻》引《漢書·敘傳上》音義:“或作筲?!笨梢?,、、筥、、筲為一組方言詞?!对姟ふ倌稀げ商O》:“維筐及筥。”王先謙三家義集疏:“今楚俗謂撈飯竹器為箕,即是筥也?!薄墩f文·竹部》:“,陳留謂飯帚曰。從竹,捎聲。一曰飯器,容五升。一曰宋魏謂箸筩為?!毙戾|系傳:“,今言箕?!庇钟小掇r(nóng)政全書﹒農(nóng)器》:“,飯也……今人亦呼飯箕為箕。南曰,北曰。南方用竹,北方用柳。皆漉米器,或盛飯,所以供造酒食,農(nóng)家所先。雖南北明制不同,而其用則一?!笨梢姡S著詞匯的演變,單音節(jié)詞“”轉(zhuǎn)變?yōu)殡p音節(jié)詞“筲箕”,意為盛飯的竹器。揚州話用竹編的裝米、飯的容器叫“箕”,現(xiàn)在也將塑料制做的裝米、飯的容器叫“箕”。如:拿個箕給我?!啊币辉~為《說文》時期秦地、南楚方言。
《說文·辵部》:逆,迎也。從辵,屰聲。關(guān)東曰逆,關(guān)西曰迎。宜載切
今按:《說文·辵部》:“迎,逢也?!倍斡癫米ⅲ骸皦?,啎也;逢,遇也。其理一也?!庇钟小斗窖浴肪硪唬骸胺?、逆,迎也。自關(guān)而東曰逆,自關(guān)而西或曰迎,或曰逢。”“逢”“逆”“迎”為一組方言詞,意為“遇、相逢”?!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澳?,迎也?!毙虝m疏:“逆,謂迎迓?!薄墩撜Z·憲問》:“不逆詐”,黃侃疏:“逆者,迎也?!笨梢姟坝币部梢杂栣尀椤澳妗?,這兩個字可互訓,意義引申為“相反、反向”?!赌印攩枴罚骸拔粽?,楚人與越人舟載于江,楚人順流而進,迎流而退,見利而進,見不利則其退難;越人迎流而進,順流而退,見利則進,見不利則退速?!薄坝鳌奔础澳媪鳌?。揚州話中“迎”有表示“逆”的意思。揚州人講“迎頭風,迎面而來的風”為“逆風”。如:逆風騎車子騎得慢。在語言演變過程中,“逆”與“迎”互訓,于是共存于揚州方言中,而漢代“逆”是關(guān)東方言,“迎”是關(guān)西一帶方言。
《說文·疒部》:瘌,楚人謂藥毒曰痛瘌。從疒,刺聲。盧達切
今按:《方言》卷三:“凡飲藥傅藥而毒,南楚之外謂之瘌,此燕朝鮮之間謂之癆?!惫弊ⅲ骸鞍A、瘌,皆辛螫也。”《廣雅疏證》:“螫與瘌同義。”《說文·蟲部》:“螫,蟲行毒也?!薄稄V雅·釋詁》:“瘌,傷也?!笨芍?,“螫”與“瘌”意為“有毒腺的蟲子刺人”。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泰部》:“瘌,言蟲螫痛或膚小痛?!睋P州人稱楊樹上螫人的毛毛蟲為“楊瘌子”。毛毛蟲螫人為“瘌”。如:我被楊瘌子瘌了一下?!梆睘槌胤窖?。
《說文·手部》:拓,拾也。陳宋語。從手石聲。摭,拓或從庶。之石切
今按:《玉篇·手部》:“拓,同摭?!薄缎W搜佚·考聲》:“拓,收取也?!薄逗鬂h書·張衡傳》:“躔建木于廣都兮,拓若華爾躊躇”李賢注:“拓,猶折也?!薄痘哿找袅x》卷十八“摭,拾也,以手取物也?!鄙坨t經(jīng)正字:“今經(jīng)典從或體作摭”“拓字經(jīng)典不見。子、史多以‘拓為‘開拓之‘拓;又‘拓落亦作此:蓋截分為二字矣?!薄巴亍迸c“摭”同義,為“拾取、折”義,后來“拓”用作“開拓”的意義,“拾也”義由“摭”字承擔?,F(xiàn)揚州方言中“用手把毛豆摘下”為“拓(摭)毛豆”。許慎認為“拓”為陳宋方言。
《說文·肉部》:,益州鄙言人盛,諱其肥,謂之。從肉,襄聲。
今按:《方言》卷二:“偉其,謂之?!惫弊ⅲ骸埃识嗳?。”據(jù)此可知,益州邊境的人因為忌諱說“肥”,所以將“肥胖多肉”說成“”?!对龢恪肪砭牛骸鞍V肥曰?!碧破と招荨队鲋r》:“彘既而必烹兮,木方葼兮必折。”形容肉肥為“”,與今揚州話同。如:這個肥子沒得用。又有《集韻·陽韻》:“秦晉謂肥曰?!庇帧稄V韻養(yǎng)韻》:“,肥,屬人云?!彼哉f“”這一詞為益州、秦晉以及屬地方言。
通過對《說文解字》方言俗語的梳理,共考訂揚州方言古語詞七個,涉及到的地域名稱有“秦、東齊、關(guān)西、楚、陳宋、益州鄙”。這六個地域所屬方言區(qū)分析如下:秦:《漢書·地理志》:“秦地于《禹貢》時跨雍、梁二州。”漢代的秦大致相當于戰(zhàn)國時期秦國的領(lǐng)土,所以《說文解字》中涉及到秦地的方言俗語屬于秦晉方言區(qū);東齊:東齊原是原是萊夷的地方,公元前567年,齊靈公滅萊以后成為東齊,相當于今山東省昌邑東南,在漢代屬于東齊海岱方言區(qū);關(guān)西:《說文解字》中“關(guān)”是指“函谷關(guān)”“關(guān)東”指函谷關(guān)東方一片區(qū)域,“關(guān)西”指函谷關(guān)以西一帶,主要是秦地。本文提及的“關(guān)西曰迎”應是屬于秦晉方言;楚:楚人語即楚地人說的話,漢代楚地主要指以郢都為中心的江漢平原及周圍的地區(qū),屬楚方言區(qū);陳宋:陳、宋都是古代的國名,陳都宛丘,宋都睢陽,都是今河南省,兩國相近,方言也有相通之處。公元前478年,陳被楚滅,陳成為楚的政治中心,語言逐漸被同化。許慎所記載的是古方言詞,陳宋語至漢代應為楚方言區(qū)詞語;益州鄙:即益州的邊遠的地方。益州是古代的州名?!渡袝び碡暋穼⒐糯袊譃榫胖輱u: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揚雄《方言》在《禹貢》基礎(chǔ)上多了凉州、益州、幽州。漢代益州改為梁州,所以說梁、益屬于同一個地區(qū),根據(jù)李恕豪對漢代方言區(qū)的劃分[2],梁益屬秦晉方言區(qū)的次方言。
揚州話原屬于吳語,即吳越方言,從今揚州話入聲字得以考證,此處不贅述。揚州話是如何改變?yōu)楝F(xiàn)今的江淮官話呢?從以上分析可知,揚州話中留有秦晉方言區(qū)的古語詞較多,即揚州話受秦晉方言區(qū)影響較大。筆者認為這與揚州歷史上人口大規(guī)模遷徙有關(guān)。晉永嘉以后,晉室南渡,在現(xiàn)今揚州一帶設(shè)置州郡,中州士女移居到揚州避亂,在與本地人相互交流的過程中,為揚州話注入了秦晉方言區(qū)的詞語,甚至產(chǎn)生了“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3]的狀況?,F(xiàn)今揚州話還遺留秦晉方言區(qū)的方言,如本文提到的“秦名椽、關(guān)西曰迎、益州鄙曰”。
揚雄《方言》和許慎《說文解字》都多次提到“江淮”,與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江淮不可等同。漢代江淮主要是指淮南國中的九江郡和衡山郡,中心是壽春和合肥,這一帶的方言是屬于楚方言區(qū)的一個次方言,即江淮方言。今揚州話成為淮話的代表語言,離不開江淮方言的影響。因在西漢時期,楚方言是使用地域最廣的一種語言,楚文化作為主流文化,四處擴散滲透,當時揚州地區(qū)與江淮方言區(qū)接壤,揚州方言就吸收了江淮方言的一些詞語。如本文提到的“楚人謂瘌、陳宋語拓”。
根據(jù)《方言》中“東齊”與其他方言的并舉情況可知,東齊海岱方言因移居與北燕方言、齊魯方言關(guān)系密切,與其他方言很少接觸,揚州話為什么會有來自“東齊”的詞語呢?《方言》中“東齊”與“江淮”并舉存在,“江淮”屬于楚方言區(qū),楚方言在擴散過程中也會吸收其他地區(qū)方言詞語,再影響周邊的地區(qū),尤其是名物詞的傳播,如上文所提及的“細薄的布帛綾”。因此,揚州話中包含東齊方言也不足為奇。
本文以語音對應關(guān)系為原則,借助了歷史文獻資料,考證了見于《說文解字》中的揚州話,不僅印證了部份口語詞,而且解釋這些口語詞的來源。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揚州某些語詞源自古語詞。這些古語詞對揚州方言的本體研究、揚州歷史研究以及揚州方言演變規(guī)律的探求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注釋:
[1]許慎:《說文解字敘》,中華書局,1963年版。
[2]李恕豪:《揚雄<方言>與方言地理學研究》,四川巴蜀書社,2003年版。
[3][唐]張籍:《永嘉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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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M].長沙:岳麓書社,1997.
[6]華學誠.周秦漢晉方言研究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江盼 江蘇揚州 揚州大學 22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