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俊
內(nèi)容摘要:翻譯不僅是傳統(tǒng)定義中的純文本之間的轉(zhuǎn)換,而且受到與譯者相關因素的牽制與操縱。本文結(jié)合??碌臋嗔υ捳Z理論,在歷史語境中對老舍先生名作《駱駝祥子》一英譯本Rickshaw Boy進行個案研究。宏觀上考察譯本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微觀上分析文本的處理方法,最后得出本文結(jié)論,翻譯是權力話語制約下的再創(chuàng)造。
關鍵詞:翻譯研究 權力話語 駱駝祥子
傳統(tǒng)翻譯研究把翻譯界定為詞對詞、句對句的或是文本與文本之間的轉(zhuǎn)換,但是隨著研究者們廣泛地從文藝學、哲學、心理學等各個領域汲取營養(yǎng),不斷地充實和構(gòu)建更加全面而完備的翻譯理論研究框架,翻譯研究已經(jīng)擴展到更加廣闊而深遠的領域,純粹的語言學理論早已不能滿足于對許多翻譯現(xiàn)象的解釋。在當今縱橫交錯的知識網(wǎng)絡中,“權力”和“話語”由法國哲學家??绿岢霾⒁瓿鲆幌盗小皺嗔υ捳Z”理論,該理論最大的特點是應用范圍之廣:“由于他的著作的跨學科性質(zhì),每一種學術性學科……都能從他那里得到某種啟發(fā)。”本文旨在通過歷史語境分析此譯本,探討權力話語理論制約下的暴力翻譯。
一.權力話語制約下的翻譯行為
??拢∕ichel Foucault,1926
—1983)是當代法國也是當代西方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的哲學思想和歷史學著作至今不僅在哲學領域產(chǎn)生著影響,同時還在幾乎每一個人文領域激起了熱烈的討論,尤其是他的權力話語理論,為人文學科提供了富有刺激的思想動力。在??卵壑校皺嗔Α敝敢磺锌刂屏椭淞?,它像一個網(wǎng)絡,彌漫在人們生活的各個領域,權力作用于每一個人,不管他們是支配者還是被支配者。(Geoff Danaher,2000)??碌摹霸捳Z”和我們一般概念上的理解有所不同,不是索緒爾的“言語”,狹義上講,指個人的語言實踐或表達方式,而從廣義上講,它涵蓋了“文化生活的所有形式和范疇”(王治柯,1999)。權力和話語互相依存,不可分割。權力是話語的保證,話語是權力的表現(xiàn)形式,離開了權力的話語便不是真正的話語,權力如果爭取不到話語便不再是權力,所以,話語不僅是知識傳播和施展權力的工具,同時也是掌握權力的關鍵。所以,翻譯不僅僅是文本間的相互轉(zhuǎn)換,也是受到外部各種力量牽制和影響的一項活動。??碌臋嗔υ捳Z理論給我們帶來這樣的啟示:任何文本的進入,都不可能僅僅停留在語言的層面,必須考慮其歷史、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等諸多因素,因為任何人的存在都有一定的時間性和歷史性,原著的產(chǎn)生本身就會留下權力話語的烙印。(郝吉環(huán),2004)下面將以美國人Evan King對老舍先生《駱駝祥子》翻譯為個案,探討翻譯是如何受到權力話語的制約的。
二.Rickshaw Boy譯本個案分析
《駱駝祥子》是老舍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作為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的這部作品曾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在世界各國出版,但是,老舍先生本人并不是對每個譯本都滿意,伊文·金的這個譯本是個典型的代表。
1.譯者手中的話語權
??碌臋嗔υ捳Z思想似一個觀察社會的顯微鏡,洞察出制約人們話語的束縛之網(wǎng)。他從社會學的角度論證了制約主體性的諸多社會因素,認為人是生活在紛繁交織的權力話語之網(wǎng)中,任何人對任何文本的闡釋都不能是隨心所欲的,而是要受到來自于當下社會、主體生活環(huán)境的各種權力話語的制約。權力話語對譯者的操控主要有兩種,一是限制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如文革時期,中國的譯者在翻譯題材的選擇上的局限;二是要求譯者發(fā)揮主體性,通過對原文的控制來迎合權力話語的需求。本文討論的譯者就屬于后者。
伊文·金(Evan King)是Robert S.Ward的筆名,曾經(jīng)擔任美國駐華外交官。根據(jù)《老舍自傳》中的記載,伊文·金在沒和他打招呼的情況下,翻譯了《駱駝祥子》。該書經(jīng)雷諾和希契科克公司出版后,入選為“每月佳書”。但在相當一段時間里,老舍先生沒有收到任何報酬,甚至可能不知道這本書已經(jīng)出版了。后來,還是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他才分享到百分之五十的版權稅。事實上,他對伊文·金在翻譯《駱駝祥子》時擅自進行改動十分不滿。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伊文·金在翻譯《離婚》,并做了大量的修改和增刪,以至面目全非,嚴重歪曲了原著。此時他感到無法容忍,拒絕承認伊文·金的工作。伊文·金先生變得極為粗暴,他告訴舒先生他(伊文·金)有權獲得全部版權收入。他還說,照他看來,要不是他在翻譯過程中對原著做了進一步完善,舒先生的著作根本一文不值。他還通過律師恫嚇過舒先生?!保ɡ仙?,1995)兩人交涉無效,最后合作關系破裂。伊文·金自己成立了“金出版公司”,強行出版經(jīng)他篡改的《離婚》英譯本。老舍被迫再組織一次《離婚》的翻譯工作來和他抗衡以維護自己作品的純潔性和聲譽。這就是請郭鏡秋小姐來重新翻譯《離婚》的原因。不過,雖然伊文·金取得了美國的版權,但是因為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力量做廣告宣傳,也由于其它一些原因,郭的譯本在美國的銷路并不好(舒濟,1995)。
理念、文化和歷史的研究要結(jié)合權力的組成來具體看待,文化現(xiàn)象的背后是即是政治權力的操縱(薩義德,1978)。Rickshaw Boy是1945年的譯本,正是二戰(zhàn)結(jié)束之時,中國作為反法西斯大國,以慘重的傷亡為代價,并承受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美國在二戰(zhàn)中建立了反法西斯同盟,并最終在二戰(zhàn)后一躍成為世界第一大國,在資本主義社會奠定了統(tǒng)治霸權。東方和西方的權力不平衡帶來了文化的霸權主義,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喪失了話語權的東方成為了失語的“她者”。譯者伊文·金的美國身份,賦予了其強大的話語權。在這個個案中,譯者過度發(fā)揮了主觀能動性來迎合美國強權文化的需求,不僅是凌駕于原作的權威,更是凌駕于中國學者和中國文化的權威。由此看來,權力話語在翻譯中可以體現(xiàn)為,代表著文化霸權的譯者,并不是小心翼翼地呈現(xiàn)原作的風采,而是采取強權威逼的“拿來主義”,翻譯的權力,通過“話語”而得以實現(xiàn)。
2.對譯文的操縱
東方應該由西方建構(gòu),附庸西方而存在,于是,被西方政治力量包裝好的一系列東方概念被帶入西方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成為了低等的和充滿異域色彩的“她者”。薩義德表達了他的對西方敘事的擔憂,即對東方的扭曲和不精確,而在伊文·金的譯本中,這樣的擔憂成了現(xiàn)實,扭曲的東方被呈現(xiàn)在了譯本中。
2.1譯文語言的特點
該譯本最大的語言特點表現(xiàn)在,譯者通過貶損(degradation)和丑化(uglification)的手段在譯本中呈現(xiàn)下等的、丑陋的東方人形象,究其原因,或是刻意的扭曲,或是帶著既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的態(tài)度,不負責任地對原文妄加揣測,以致最后呈現(xiàn)給讀者一個臆想中的東方。
例: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fā)生關系以前,是個比較有自由的洋車夫。(老舍,1962:3)譯文:Before he came to be connected with the nickname “Camel,”he was one of those relatively independent rickshaw coolies.(trans.by King,1945:5)
coolie: (dated, derog舊,諱,貶)unskilled Asian labourer.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1999:312
Coolie一詞明顯帶有貶損亞洲勞工的意味,譯者對此詞的選用隱射了他對東方以賣苦力為生的窮苦百姓的蔑視。老舍先生筆下的祥子,是淳樸善良的勞動人民,渴望通過自己的勞動過上溫飽的生活,只不過在壓迫人的舊社會下,被硬生生地奪去了生存的希望。這個角色本身是勤勞善良的、堅忍不拔的,作者和讀者對他應該是同情和惋惜的,而不是蔑視與嘲笑的。“車夫”一詞,具體到符合原文的“黃包車車夫”或“人力車車夫”,可以用“rickshaw puller”等詞。譯者避開中性詞,刻意選取了一個貶義詞,其凌駕于原作之上的肆意踐踏之心昭然若揭。
其次,牛津詞典中對“coolie”一詞“unskilled”的解釋也不符合原文的本意。老舍先生的兒子舒乙回憶起父親時說到,老舍先生非常了解黃包車車夫的辛勞,因為他曾與那些窮苦勞動人民為鄰,正是因為這樣的了解,在他的很多作品,如《老張的哲學》、《黑白李》、《啟哀》中都創(chuàng)造了關于黃包車車夫的形象。而且在《駱駝祥子》開頭,作者花了1400多字詳細介紹了這份職業(yè),讀者了解到拉車不僅是個體力活,還需要有靈活的頭腦,同時,對祥子這個既有力量又有智慧卻仍然艱難生存的車夫頓生同情與敬意。然而這個詳細介紹車夫職業(yè)的部分,卻被伊文·金在譯文中武斷地刪掉,加以“coolie”一詞的使用,使讀者本該對主人公懷有的敬意蕩然無存。
該譯本第二個語言特點表現(xiàn)在過度的歸化。歸化(domestication)是指遵守目標語言文化當前的主流價值觀,公然對原文采用保守的同化手段,使其迎合本土的典律,出版潮流和政治需求。一般說來,在翻譯外語文本時,由于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國家比較自信,輕視其他文化,往往對他們認為落后的文化不屑一顧,在翻譯東方若是文化文本時,通常不會接受東方弱勢文化中有別于自己文化價值的成分,從而采取歸化策略。應當承認,當把翻譯與歷史、政治、權力、話語等要素結(jié)合起來思考時,譯本也逃不過印上了主觀色彩的權力之網(wǎng),當把翻譯動機、翻譯過程和思維傾向放入歷史背景中考察時,譯者也不過是霸權主義之手操縱下的一顆棋子而已。
2.2譯文內(nèi)容的改寫
《駱駝祥子》所表述的故事是個人悲劇,也是社會悲劇,然而,在伊文·金的譯本中,這樣的悲劇色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原文中的祥子欲去妓院找到情人小福子,然而她卻已經(jīng)不堪忍受而自殺了,這使得祥子最后一點希望完全破滅,從此變自甘墮落下去。老舍先生通過這樣的結(jié)局揭示在惡劣的大環(huán)境下,獨善其身的想法是注定不能實現(xiàn)的。但是在伊文·金的譯本中,結(jié)局卻來了個大逆轉(zhuǎn): 在祥子找到小福子之前,他還是上了曹宅, 接受了曹先生所做的安排。并且最后從白房子中把絕食三天奄奄一息的小福子救了出來, 實現(xiàn)了美國式的大團圓的詩情與浪漫。究其原因,美國當時社會的權力話語干預著這種翻譯活動。剛剛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磨難中走出來,經(jīng)歷了家庭的悲歡離合、個人的痛苦磨難,因而對《駱駝祥子》這樣描寫人物命運的文學作品十分青睞。但另一方面,親人的死亡、家庭的離散使得美國人渴望磨難后的團聚,害怕磨難后的毀滅。除此以外,美國社會受基督教文化影響,倡導平等、饒恕、博愛,而新教文化也宣揚機會均等,肯定求利性,鼓勵人們通過自我奮斗獲得財富,使美國國民形成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即“美國夢”的民族信念。不難看出,原作中的悲劇結(jié)局與這樣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為了迎合這樣一種社會心理潮流與讀者期待,譯者篡改了結(jié)局,掩蓋了現(xiàn)實的矛盾與痛苦,讓讀者在所謂的和諧與歡樂中得到欲望的滿足。這種代表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傳統(tǒng)所造成的強大權力話語如一只無形之手在左右和支配著譯者。
三.結(jié)語
權力話語理論本身就蘊含著歷史的維度,認為任何知識的生產(chǎn)都不可避免地與歷史上具體的權力體制緊密相關,文本并不存在于真空之中。語言之間透明的互譯是不可能的,文化以語言的媒介來進行透明的交流也是不可能的,翻譯并不是中性的、遠離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行為,而是某個時期權力和知識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在評價一個譯本時,僅從文本分析其優(yōu)劣,也顯然解釋力不足。伊文·金《駱駝祥子》譯本中對中國人形象的丑化和貶損,對原文情節(jié)的改寫和增刪,正是其背后隱藏的歷史背景、主流意識形態(tài)、倫理道德、政治思想等等顯性或隱性的權力話語控制之下的產(chǎn)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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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