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以中西方飲酒詩中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為研究對象,分析了女性形象的差異及差異背后的原因,并指出無論這些他者形象是否真實,她們都從不同層面反映了不同文化與時代下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
關(guān)鍵詞:飲酒詩 女性形象 他者 生存狀態(tài)
中西方飲酒詩中的女性形象,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屬于男性詩人作品中的客體或“他者”,另一類屬于女詩人作品中的主體形象。解析這些飲酒詩中的女性形象,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中西方飲酒詩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背景、創(chuàng)作動機及女性社會處境。
一、客體性的女性形象
無論中外,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男性永遠是權(quán)利的主體和象征,而女性始終處于邊緣化的從屬地位。在男性飲酒的場合中,女性或歌舞助興,侍酒作陪,或單純以男性愛慕的對象出現(xiàn)。在描述此類場景的飲酒詩中,在男性詩人的“凝視”下,這些女性無不溫順?gòu)趁?,乖覺可愛,完全符合男性心目中柔順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我們以南唐馮延巳的《長命女·春日宴》為例:“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闭自~的語言近乎口語,通俗易懂:在一個春日酒宴上,一位家伎殷勤向主人祝酒,并表達了三重美好愿望,訴說了對主人和自己健康的良好祝福,對主人感情的珍惜和祝愿,希望自己和主人能像“梁上燕”一樣雙宿雙飛,歲歲相守。整首詞情景交融,刻畫出一位賢良淑德的女子形象,但這首詞畢竟是男性假托女性身份,對女性思想或情感所進行的審美觀照,因此,該詩最終反映的仍是男性意識。
其次,以中國男性詩人飲酒詩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胡姬”為例。“胡姬”指的是經(jīng)由絲綢之路,從西域來到中原地區(qū)的下層少數(shù)民族女性:
畫樓吹笛妓,金碗酒家胡。(王維《過崔駙馬山池》)
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李白《前有一樽酒行二首》)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李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二首》)
羌兒吹玉管,胡姬踏錦花。(溫庭筠《敕勒歌塞北》)
琵琶胡姬玉纖手,清歌嫋嫋鶯囀柳,尊前勸我千萬壽。(黎廷瑞《禽言四首》)
不難看出,這些身為女奴的胡姬都沒有名姓,沒有獨立個性,她們的任務就是含笑攬客,侍酒承歡。盡管詩人們總體上對這些西域女子是抱著欣賞、贊美的態(tài)度,但對她們的描述,除了樂舞技藝之外,也只停留在“貌如花”“笑春風”“招素手”“玉纖手”“踏錦花”這種聲色層面上,她們的真實身世境遇卻罕有人提及。不僅如此,在《胡旋女》一詩的開端,詩人元稹竟直接把能歌善舞的胡姬和安史之亂聯(lián)系起來,認為“明王”唐玄宗中了胡人的美人計,沉迷于胡女的胡旋舞,才給國家?guī)砹舜髞y:“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边@種觀點自然是站不住腳的,但真實地反映了當時 “紅顏禍水”的論調(diào)。唐代之后,胡姬逐漸淡出了詩詞,然而古詩中卻常見“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中的“小蘋”,“秋娘苦妒浮金盞。漏些子堪猜是嬌盼”(晁補之《青玉案》)中的“秋娘”等這類優(yōu)伶,或是連名姓都沒有的侍妾、家伎:“一曲清歌送酒來,雙鬟小妓木蘭舟”(李瓉《漁莊》)。比起胡姬,她們的地位更是低微,總體命運也更無人關(guān)注。
我們再來對比一下西方男性詩人飲酒詩中的女性形象。西方涉及女性的飲酒詩多與愛情有關(guān)。比如本·瓊森(Ben Jonson)的《致西麗雅》(To Celia)(節(jié)選):
用你的眼波和我對飲
我也以我的目光回敬
或是在杯口留下輕吻
我就放棄那美酒的香濃
靈魂深處雖然渴望
芳醇的玉液瓊漿
但是縱有天堂的仙釀
我也不愿意用你的酒杯交換。
(尤克強 譯)
這首詩取材于古希臘的雅典詩人菲利奧斯特拉圖斯(Philostratus)的書信集,是一首著名的愛情詩。在該詩的開頭,詩人請求心儀的西麗雅凝望自己,而自己也將含情回望她。詩人把愛意比作甘甜的美酒,令他沉醉,接著又以浪漫而夸張的手法向西麗雅表明,即使是“天堂的仙釀”,也比不上她的眼神與親吻,從而突顯出西麗雅的可愛和自己的一片癡情。
下面這首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飲酒歌》(A Drinking Song)與本·瓊森這首《致西麗雅》有異曲同工之妙:
美酒自口入,
愛意眸中來;
此理須明悟,
莫等青絲白。
把盞欲將飲,
相視唯嘆哀。
(晚楓 譯)
這首詩中,詩人手持酒杯,滿眼愛意地望著自己的意中人,想要表白,卻欲言又止。這種咫尺天涯的感覺很是耐人回味。詩人也把愛比作美酒,而且這份愛會至死不渝,但他卻無法讓她明白這一點。無論是《致西麗雅》還是《飲酒歌》,讀者都只能感受到詩人自己的情懷,而找不出有關(guān)女方的感受,甚至外貌方面的只言片語,換言之,在這些語境中,男性掌握著兩性間的話語霸權(quán),因此這些女性的形象是模糊且失真的。
二、主體性的女性形象
與上述飲酒詩相比,中西方女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飲酒詩中的主體女性形象則完全不同。女詩人們以自身豐富而又獨特的生命體驗與視角,發(fā)出女性的聲音,從而打破了男性對詩詞的壟斷,使現(xiàn)代讀者能夠更深入地了解不同歷史文化語境下的女性真實的思想面貌和生存狀態(tài)。
中西相比,中國女詩人的飲酒詩相對較多,按照主題可以分為如下幾類:
(一)閨中雅興 這些女詩人年少時大都家境優(yōu)渥,成長環(huán)境寬松,而酒則是她們行樂時必不可缺的道具,這一時期的作品歡樂明快,反映了她們率真爛漫,追求自由的性格特點。李清照在《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中記述了自己在少女時代外出游玩,歸來酒醉迷路的有趣經(jīng)歷:“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薄度鐗袅睢ぷ蛞褂晔栾L驟》則表達了她酒醒之后的惜春心情;朱淑真在春光明媚的時節(jié)放下無趣的針線活計,去和姐妹們斗草為戲,飲酒作樂:“誰能更覷閑針線,且殢春光伴酒卮”(《春日雜書十首》其六);《蝶戀花·送春》中“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也表達了朱淑真?zhèn)?、惜春的文人情懷;徐安生在《題仿梅道人風雨竹二首》(其一)中記述了自己夏日借飲酒、下棋消夏的閑適生活片段:“夏日渾忘暑酷,堪愛酒杯棋局?!钡L雨忽至,破壞了身邊景致,擾亂了詩人的心境:“何當風雨齊來,打亂幾叢新綠?!?/p>
(二)離愁別緒 與親友告別時,借酒相送,或借酒消愁,以慰離情是詩壇的常見現(xiàn)象。李清照的《蝶戀花·晚止昌樂館寄姊妹》:“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表達了姐妹間的深厚情誼;《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鳳凰臺上憶吹簫》:“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以及《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 “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都抒發(fā)了她對遠在異地的丈夫的思念之苦。魚玄機的《寄子安》:“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jié)解無由”,《寄國香》:“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朱淑真的《生查子·年年玉鏡臺》:“酒從別后疏,淚向愁中盡”,等等,也都表達了詩人與意中人久別之后的離懷別苦?!镑鋈讳N魂者,唯別而已矣”,而酒更使這種傷感情緒被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三)自感身世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女人在社會、家庭、婚姻中受到種種束縛與限制,女詩人們對此感受尤為深刻。漢代班婕妤因失寵而借酒消愁:“顧左右兮和顏,酌羽觴兮銷憂?!保ā蹲詡x》)因為和親而遠嫁突厥的北周千金公主自嘆世事無常,命運坎坷:“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保ā稌溜L詩》)清代女詩人熊璉一生才學過人,自視甚高,但豐才吝遇,加上婚姻不幸,因而她的詩詞當中常有悲苦的身世之嘆:“淚痕多,鮫帕小。淡酒三杯,能解愁多少”(《蘇幕遮·春夜》)以及“杯深得淚多,量窄嫌壺冷。塊壘難澆醉亦愁,不許愁人飲”(《卜算子·對酒》)。只有通過酒的麻醉,才能讓命運多舛的女詩人們暫時忘掉煩惱與憂傷。
(四)名士風流 中國古代許多女詩人因為家世,閱歷之故,相關(guān)飲酒詩作中常會體現(xiàn)出一種不讓須眉的曠達與灑脫。魚玄機《和新及第悼亡詩二首》中借“且醉尊前休悵望,古來悲樂與今同”之句,勸慰失去愛妾的友人不要惆悵,古今一切悲樂都可以盡付杯酒,一醉方休。魚玄機《夏日山居》:“庭前亞樹張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表現(xiàn)了她投身自然,超然物外的閑適心情,而擺脫夫家的熊璉也時常吐露出類似的快活心情:“沽酒歸來,唱個吳江曲。吹橫竹。鱸魚正熟。醉看秋山綠?!崩钋逭铡稇c清朝·禁幄低張》:“金尊倒,拼了盡燭,不管黃昏?!睂m苑內(nèi)牡丹怒放,雖然天色向晚,她仍和友人借著燭光,舉杯暢飲,如此才不辜負良辰美景。字里行間,一股名士風流撲面而來。
西方女詩人的作品相對較少,飲酒詩就更少,這其中有宗教、社會文化因素,更有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正如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在短篇作品集《物質(zhì)生活》(La Vie Matérielle)中所說,在世俗眼光中,“一個女人喝酒,那就像一個動物、一個小孩喝酒一樣。酗酒因為是女人,因而引起公憤,成了丑聞……是對我們天性中的神性的一種詆毀?!?/p>
西方的飲酒詩多寫愛情等快樂體驗,偶然會涉及自然與宗教,19世紀的英國女詩人伊麗莎白·勃朗寧(Elizabeth Barret Browning)的《葡萄牙人抒情十四行詩集》(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也不例外:“ 劫運教天懸地殊/隔離了我們,卻留下了你那顆心,/在我的心房里搏動著雙重聲響。/正像是酒,總嘗得出原來的葡萄,/我的起居和夢寐里,都有你的份?!保ǚ狡阶g)伊麗莎白·勃朗寧曾因病癱瘓不起,纏綿病榻,是羅伯特·勃朗寧的愛情讓她奇跡般地重新站了起來,這首詩就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在這首詩中,詩人徘徊在愛人的身影之中,理智告訴她要拒絕勃朗寧的求婚,情感上,她卻無法割舍,因為愛情就像美酒,令她陶醉??傮w上,這是一個符合傳統(tǒng),溫柔甜美的女性形象。
而嗜酒成性的20世紀美國女詩人伊麗莎白·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 )則截然不同,她的寫作風格與主題不拘一格,并在多變的技巧中檢視生活,探討人與自然,社會的關(guān)系。在她的未競之作《酒鬼》(A Drunkard)中,畢曉普向我們講述了她三歲時看到的1914薩勒姆鎮(zhèn)的著名大火?;馂暮?,她好奇地撿起了廢墟中的一條女式長筒襪,遭到了母親的呵斥:
我的母親厲聲說
放下!
我記得很清楚,很清楚——
但自那日起,那聲叱喝
那日那晚,那聲叱喝——
我便異??诳省?/p>
我發(fā)誓這是真的——等到
二十歲或是二十一歲時,我已經(jīng)開始
不停地喝酒,喝酒——喝不夠的酒
而且, 你肯定注意到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醉。
而且,我向你講述的一切,也許都是謊言。(牛江濤 譯)
畢曉普不到一歲時,父親突然離世;五歲時,母親因患精神病被送進精神病院;畢曉普被送往親戚家輪流寄養(yǎng),并開始了她終身的漂泊與尋找,寫作為她開啟了靈魂探索的大門,而“失去”以及“失去”帶來的童年創(chuàng)傷,成為她詩作中頻繁出現(xiàn)的一個母題。飲酒之于畢曉普,是逃避,是安慰,也是毀滅。
美國女詩人艾米莉·迪金森經(jīng)常以酒入詩,不過這些酒的意象和含義,完全超越了酒本身,并且傳遞出更為復雜又晦澀的信息,可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如在《我?guī)硪环N不尋常的酒》(I Bring an Unaccustomed Wine)中,酒可以理解為愛情,也可以理解為宗教救贖:
我?guī)硪环N不尋常的酒
給身邊長久干涸的唇,
并喚他們暢飲。
他們翕動嘴唇,灼熱得噼啪冒出火星;
我移開滿溢淚水的眼,
等待下一個小時來臨。
雙手緊抱這遲來的酒瓶;
我想要冷卻的嘴唇,啊,
已經(jīng)太過冰冷。
......
(周建新 譯)
而在她的另一首《我品嘗未釀之酒》(I Taste a Liquor Never Brewed)中,酒可以理解為純粹的大自然或是生活之美,詩人沉醉其中,欣喜不已:
我品嘗未釀的美酒,
杯中閃爍珍珠點點;
并非萊茵河畔所有的酒坊
都盛產(chǎn)這等佳釀!
這般醉人的空氣,
讓我沉迷的露漿,
無邊的夏日里我步履蹣跚,
天空蔚藍的酒棧任我飄然游蕩。
......
(云天 譯)
詩人以夸張的手法表達了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同時,在作者所處的清教時代,嚴格禁止飲酒的,但作者卻有意大肆渲染自己的“酒醉”,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的特立獨行。
三、結(jié)論
中西方的飲酒詩,無論是出自男詩人,還是女詩人,都從不同側(cè)面向我們展示了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不同歷史文化背景下的女性處境。只有兩相對照,仔細研讀,我們才能準確地把握詩人及其筆下女性所處的時代特征,還有她們的喜怒哀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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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瑪格麗特·杜拉斯.物質(zhì)生活[M].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3]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白朗寧夫人抒情十四行詩集[M].方平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基金項目: 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校級一流課程“中西詩歌比較賞析”,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高等學??茖W研究項目(NJSY21409)階段性成果
作 者: 牛江濤, 文學碩士,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講師, 研究方向:比較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