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博銘

【摘要】在18世紀(jì)，《今古奇觀》中的部分篇章隨教士杜哈爾德編撰的《中華帝國詳志》漂洋過海在法國首次西譯后出版，于是國際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從中國視角出發(fā)講述百姓生活、社會風(fēng)俗、宗教觀點的聲音。而首批被譯介的《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涵蓋了尤金·奈達所提出的各類文化專有項，故本文將在艾克西拉提出的十一種文化專有項翻譯策略的指引下試圖總結(jié)出庫恩德譯的《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文化專有項翻譯策略，以期為其他人的研究做出綿薄的鋪墊。

【關(guān)鍵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文化專有項;翻譯策略;艾克西拉

【中圖分類號】H059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 【文章標(biāo)號】2096-8264（2022）03-0102-03

基金項目：本文系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2020-2021年度校級科研項目“ 《今古奇觀》庫恩德譯本中文化專有項的翻譯策略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YJSCX2021-097）。

相較于因多樣的故事情節(jié)及獨特的玄幻色彩而倍受中外專家學(xué)者關(guān)注的《聊齋志異》，我們在《今古奇觀》上傾注的精力就顯得少之又少，但值得注意的是，它作為最早走出國門并被西譯到德語區(qū)國家的中國短篇小說集，在18世紀(jì)的德國文學(xué)中便占據(jù)了一席之地，經(jīng)一批又一批的傳教士、大使、漢學(xué)家之手而歷久彌新。且其中出現(xiàn)了大量攜有民俗、禮儀、志怪色彩的各類文化專有項，鑒于這些文化負載詞是中國文化所獨有的，在譯入語中并無對等項，德國受眾也沒有相關(guān)認知背景，這些因素都在翻譯過程中給譯者增添了不少困難。然而一直以來《今古奇觀》的德譯工作都呈現(xiàn)出由西方學(xué)者主導(dǎo)的態(tài)勢，與此同時國內(nèi)的研究則多停留在譯介層面而絲毫未涉及譯本中的各類文化專有項。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作為《今古奇觀》這一白話短篇小說集中最早一批被西譯的作品，自18世紀(jì)在西方一經(jīng)問世便萬眾矚目，并引得無數(shù)譯者在此后的幾個世紀(jì)里爭相翻譯，不斷推陳出新。①而“德國漢學(xué)第一人”——庫恩博士在《今古奇觀》的德譯工作中功不可沒。他當(dāng)年攻讀于柏林大學(xué)時恰恰是因為被《今古奇觀》中的篇章所吸引而翻譯，不料被其導(dǎo)師、著名漢學(xué)家高延（Johann Jakob Maria de Groot）看作不務(wù)正業(yè)而被趕出了漢學(xué)系，但就這樣反而成全了一位優(yōu)秀的漢文化傳播者。②在柏林大學(xué)的漢語學(xué)習(xí)經(jīng)歷和在中國從事外交官的工作經(jīng)驗使他免受第三方語言的影響，從而能在譯語中更好地還原出源語的語體色彩，達到那些從英譯本及從其種譯本轉(zhuǎn)譯的譯者所無法實現(xiàn)的效果。

然而放棄體面的工作成為一名自由譯員對庫恩來說不僅意味著喪失了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更讓他成為親友們眼中的“怪胎”，但這卻更加堅定了他要走中國純文學(xué)翻譯道路的決心。③起先的兩三年里他從中國的奇聞軼事類短文入手，而后便開始嘗試短篇小說的翻譯，在19世紀(jì)20年代往后的二十余年里他前前后后翻譯了十?dāng)?shù)篇《今古奇觀》中的故事。④而當(dāng)《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于1946年在慕尼黑版《各族人民的聲音》中發(fā)表時，庫恩雖因翻譯了《金瓶梅》《紅樓夢》等作品在歐洲享有一定聲譽，卻也因納粹當(dāng)局對出版業(yè)的嚴(yán)格控制而陷入艱難的境地，這也彰顯出對其《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譯本翻譯策略研究的重要性。

部分艾克西拉所提出的針對文化專有項的翻譯策略在《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體現(xiàn)如下：

1.轉(zhuǎn)換拼寫法：即轉(zhuǎn)換字母系統(tǒng)或譯音。

例：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于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

Tschuang tse hatte oft ein merkwüurdiges Traumgesicht…

作為我國三大宗教之一的道教，起源于東漢，不同于經(jīng)西域古絲道東傳入我國的佛教，它完全植根于獨特的中國文化，在過往的千百年里給予曾經(jīng)的王侯將相們許多關(guān)于治國理政的指引。雖然現(xiàn)如今對于譯語讀者而言它的名聲尚不比儒家響亮，但莊子作為道家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在海外仍然享有一定的認知度，所以庫恩在此全無贅述，直接采取轉(zhuǎn)換拼寫的翻譯策略。

2.語言（非文化）翻譯：即盡量保留原文的指示意義。

例：哪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床？

Wie stünde es einer Ehrsamen Frau aus guter Familie

an ihren Tee in zweierlei H?usern zu trinken， ihre Lagerstatt in zweierlei H?usern aufzuschlagen？

我國吃茶之風(fēng)由來已久，早在漢代便有吃茶習(xí)俗，吃茶在古代寫作“喫茶”，是漢字簡化后的寫法，故而引申為飲茶。盡管“吃茶”的“吃”原本是指喝的意思，但事實上茶葉最初就作為一種可以食用的菜蔬而出現(xiàn)，所以飲茶不言“喝”而冠以“吃”。從這一層面說來，譯者按歸化的翻譯策略將“吃兩家茶”原封不動地譯為“ihren Tee in zweierlei H?usern trinken”是絕對正確的。

然而“吃兩家茶”與“吃茶”絕非同一概念，據(jù)《天中記》載：“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生，故聘婦必以茶為禮”，因栽培茶樹受當(dāng)時科學(xué)技術(shù)水平所限，移植后很難存活，茶便成了“從一”的代名詞。自唐以降南北方將訂婚稱為“受茶”，將結(jié)婚稱為“吃茶”，而“吃兩家茶”則同“睡兩家床”一樣，暗指一女嫁二夫。⑤

3.文外解釋：即在重復(fù)、轉(zhuǎn)化拼寫法、語言（非文化）翻譯三種方法之上再加上解釋，但由于把解釋放在正文里不合法或不方便，因此標(biāo)明是解釋，例如腳注、文內(nèi)注、評論文字等等。

例：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

Zur Zeit der ausgehenden Tschou-Dynastie （I2.- 3.Jahrhundert v. u. Z.） lebte ein Weiser von hohen Graden namens Tschuang mit Zusammen Tse Hsiu.

周朝是中國歷史上繼夏朝和商朝之后的第三個華夏族奴隸制王朝，莊子約生于周烈王七年（前369年），卒于公元前 286年，在這里，譯者沒有采用腳注或尾注的形式進行有關(guān)周朝和莊子的詳細介紹，而是在不影響讀者閱讀流暢性的前提下運用文內(nèi)注使得受眾能對莊子和古時中國朝代的變革有一個簡單了解，同時也為那些對中國朝代更迭史有興趣的讀者保留了些許探索和思考的空間。

4.文內(nèi)解釋：與前一種策略相同，但把解釋放在正文里面，以免打擾讀者。

例1：師事一個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發(fā)，人都呼為老子。

Das war kein anderer als Li Po Yang， der Stammvater der erhabenen Lehre von Tao， bekannt unter dem Namen Laotse， 〉 altes Kind〈.

值得注意的是，老子不同于莊子，他本姓李，因生而白發(fā)且作為道教的創(chuàng)始人備受尊敬方才被稱為老子，所以針對我們這位道家之祖的特殊情況譯者在音譯其名的基礎(chǔ)之上又追加了“altes Kind”的翻譯來輔助受眾理解。

例2：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

… Die Sprache der Brauen und der Blicke tat das ihre， um Gefühle anzudeuten， die man schicklicherweise nicht geradezu mit Worten aussprechen konnte.

眉來眼去多形容男女間用眉眼傳達情誼，但詞義又與常用于書面上的“暗送秋波”有別，因眉來眼去這種行為本身并不莊重且含貶義，所謂眉來眼去重點并不在于眉和眼這兩個動作主體，重要的是其所傳達的這種受封建禮教制約而不能坦然言之的男女情誼，所以即使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庫恩也附“um Gefühle anzudeuten”（為了表達感情）和“die man schicklicherweise nicht geradezu mit Worten aussprechen konnte”（因命運的緣故不能直接用語言講明）兩句來填補含義層面的缺失。

5.有限世界化：即選用譯文讀者較熟悉的另一個原語文化專有項。⑥

例：后游于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

Im Laufe seiner Wanderfahrten sei er auch an das ferne Gestade des azurblauen Jaspisteiches gekommen und h?tte dort vom Blütenstaub des Verbotenen Achatpfirsichs genascht. Zur Strafe dafür w?re er vom azurblauen Ph?nix dem Blumenw?chter der Fee Hsi wang Mu， der Fürstinmutter des Westens， zu Tode gepickt worden.

此處庫恩將源語中慈眉善目管理天庭一眾女仙的“王母娘娘”音譯作豹尾虎齒受上天委派傳布病毒和各種災(zāi)難的“Hsi wang Mu”（西王母）是否不妥呢？

其實不然，西王母之名最初見于《山海經(jīng)》，“西”指方位，“王母”即神名。如戰(zhàn)國到魏晉幾百年里更迭的朝代一般，西王母的形象也在其間歷經(jīng)幾次演變，而王母娘娘的叫法源于元朝戲曲，起先也只是流于民間，后經(jīng)道教極力推崇方才被列為七圣之一，加之《西游記》的廣泛傳閱，西王母漸漸成為舊談，淡出人們視線。這也就無怪乎《今古奇觀》這一取材于民間的白話短篇小說中只見王母娘娘而不見西王母。由此可見，譯者恰恰是憑借著對中國文化的深入了解才用在譯入語地區(qū)接受度更為廣泛，受眾更加熟悉的“Hsi wang Mu”來翻譯“王母娘娘”，雖然對于譯入語缺乏了解的德語區(qū)受眾來說，這種翻譯方式并不能解答他們對“王母娘娘”這一宗教人物的種種疑問，但是與此同時這種翻譯策略也更能勾起讀者對中國道教人物的興趣。為了不給譯語讀者增添過重的閱讀負擔(dān)，譯者首先借用譯出語文化中所有的“die Fee”這一概念交代出王母娘娘神仙的身份，再佐以“die Fürstinmutter des Westens”突出她的位高權(quán)重，使得她命青鸞啄死蝴蝶的情節(jié)易于理解和接受。

6.絕對世界化：即選用非文化專有項來翻譯文化專有項。

例：莊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莊某死亦瞑目?！?/p>

…werde ich aus dem Schattenreich weiter auf dich blicken.

相較于死亦瞑目，死不瞑目在中文表述中則更為常見，它指人死的時候心里還有放不下的事，而兩者詞義相對，所以死亦瞑目意為“即使是死了心中也了無遺憾”，因為在西方文化中并沒有類似說法，譯語讀者也無法真正理解死者最后閉眼與否和未完成的心愿之間這層隱含的關(guān)系，所以在這里譯者采用了異化的翻譯手法，在譯文中只字不提“tot”“Augen”等字樣。但“aus dem Schattenreich weiter auf dich blicken”表示“到陰曹地府也要注視著你”，實則更貼近死不瞑目的詞義，與這一段莊子在病榻上聽聞田氏表明“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心跡后的反應(yīng)恰恰相反。

例：堂中見擺著個兇器，我卻與娘子行吉札，心中何忍，且不雅相。

Da steht irgendwo in der Mitte des Anwesens ein gatstiges， unheimliches Ding aufgebaut. Angenommen， ich wollte mit der Dame das fr?hliche Zeremoniell einer Verm?hlung vollziehen， da würde die N?he des dürsteren Dings mein Herz bis zur Unertr?glichkeit bedrücken， und für das Auge ist es auch kein gerade sch?ner Anblick.

“吉札”即吉禮，本寫作“祭禮”，指五禮之冠，即對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禮，后因與婚禮中“一拜天地、二拜月老、三拜高堂”的拜堂環(huán)節(jié)有相似之處，逐漸衍生出婚禮的含義，亦指舉辦婚禮時所需之物。在唐朝李復(fù)言的《續(xù)玄怪錄·竇玉妻》中便有“今夕甚佳，又有牢饌，親戚中配屬，何必廣招賓客，吉禮既具，便取今夕”的詩句，故而“行吉札”就表示男女雙方完成婚禮結(jié)為夫婦，也就是“das fr?hliche Zeremoniell einer Verm?hlung vollziehen”經(jīng)歸化翻譯之后表達的含義。

艾克西拉的文化專有項翻譯策略是根據(jù)美國作家達希爾·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馬耳他獵鷹》對應(yīng)的三個西譯本而提出，所以并不能完全覆蓋翻譯中國文化負載詞時所需的策略，故而在《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德譯過程中庫恩還用到了直譯。

例：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

Ein halber Mond etwa mochte darüber hinweggegangen sein， da konnte die junge Frau ihre Affen- und Pferdegelüste nicht l?nger beherrschen.

月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始終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對于中國人而言，月不僅蘊含著豐富的象征意義，更是歷法中的一種時間單位，我們的祖先很早就了解月亮的運行規(guī)律，正如《禮·禮運》中所言：月以為量。天之運行，每三十日為一月。也就是說，所謂的一個月，就是指月相變化一次所用的時間，一個月（太陰月）的長度大約是29.53日，半月則為兩周。從記錄時間的角度出發(fā)，中文中“月”的概念恰好對應(yīng)由天文學(xué)家索西琴尼修訂的儒略歷時中“Monat”的概念，因而對于受眾群體來說即使采用異化的翻譯方式也十分容易理解且不會產(chǎn)生歧義，同時還能更多地保留語言的原汁原味，傳達月亮在中文表述中的獨特含義，一舉兩得。

例：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后，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jì)，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

…da? ein so blumenholdes， jaspisgleiches Gesch?pf wie meine verehrte Gattin mich T?pel von Ehemann auch nur fünf oder drei Jahre einsam betrauern würde？ Schwerlich.

如花似玉出自《詩·魏風(fēng)·汾沮洳》，意為像花和玉一樣美好，用來形容女子姿容出眾。如若只看這一句受眾可能會心中存疑，甚至不解其中深意，但結(jié)合前文對田氏的介紹便可得知，她相較于莊子的前兩任夫人而言不光“更有姿色”，還“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在這樣的前提下即使譯出語讀者無法通過直譯明白如花似玉的確切含義，卻也能根據(jù)情境推斷出“blumenhold”及“jaspisgleich”是用于稱贊女子容顏美麗的詞語。

不同于《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其他德語譯本，庫恩出于對讀者閱讀流暢性的考量在這一篇目的翻譯過程中并沒有采用加腳注的形式，而多是運用文內(nèi)解釋的翻譯策略，在保留文化專有項的基礎(chǔ)之上再對其進行解釋，但是這樣的解釋多半是簡單而直接的，且只能表述出其在文中的含義，卻無法涵蓋對應(yīng)文化專有項的故事來源、含義演變史等，因此只適用于那些對中國文化有一定興趣，但閱讀能力一般的讀者，那些有一定研究需求的高階受眾群體則無法被滿足。與此同時，艾克西拉提出的十一種針對文化專有項的翻譯策略也不能完全覆蓋在我國文化背景下孕育出的這些文化專有項。

此外，從以上針對《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出現(xiàn)的部分文化專有項翻譯研究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即使是像庫恩這樣著作等身經(jīng)驗豐富的德國漢學(xué)家也很難完全避免由于文化缺省所造成的漏譯、誤譯等情況的發(fā)生，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便更應(yīng)當(dāng)細細思量國內(nèi)的專家學(xué)者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大背景下，在中國文學(xué)外譯的過程中需要承擔(dān)怎樣的重擔(dān)，扮演怎樣的角色。

注釋：

①曹衛(wèi)東：《中國文學(xué)在德國》，花城出版社2002版，第75頁。

②Hatto Kuhn：Dr.Franz Kuhn （1884-1961） Lebensbeschreibung und Bibliographie seiner Werke， Franz Steiner Verlag GmbH. Wiesbaden， S.14.

③王金波：《弗朗茨·庫恩及其〈紅樓夢〉德文譯本》，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2006年學(xué)位論文，第130頁。

④詹春花：《中國古代文學(xué)德譯綱要與書目》，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頁。

⑤⑥于英娜：《“二拍”民俗詞匯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2016年學(xué)位論文，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