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軍
1907年2月11日,光緒三十二年(農歷丙午)十二月廿九日,丁未年春節(jié)前兩天,春柳社在日本東京首演據《茶花女》節(jié)選改編的《匏止坪訣別之場》。(1)為行文方便,本文所謂“首演”和“音樂會”特指1907年2月11日在東京演出的《匏止坪訣別之場》及“留日救濟音樂會”,“水災”指1906—1907年江北水災,“青年會”指位于東京神田區(qū)美土代町的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因日記按日期即可查找,本文參考的以下七種日記皆于此說明版本情況,后文不再一一注釋:王鐘琦:《瀛洲百日譚》,上海:公益印刷所,1907年;黃尊三:《三十年日記》,長沙:湖南印書館,1933年;嚴修:《嚴修東游日記》,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宋教仁:《宋教仁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李宗棠:《東游紀念第八》,李宗棠:《東游紀念》,合肥:時代出版?zhèn)髅焦煞萦邢薰?、黃山書社,2016年;楊泰階:《楊泰階東游日記》、文愷:《文愷東游日記》,楊泰階等:《楊泰階等東游日記三種》,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關于這次演劇,迄今發(fā)現(xiàn)的中文報道有三:一是《時報》1907年2月19日的《留日救濟音樂會次序》,二是3月3日《大公報》的一則消息《日本留學義賑》,三是《時報》3月20日刊登的《記東京留學界演劇助賑事》。此外尚有《寰球中國學生報》第1年第4期“日本留學近聞”提到音樂會,卻未提及有演劇。(2)這一期《寰球中國學生報》出版時間不詳,據末頁所署時間看,最早出版于1907年3月。以上材料中,《時報》的兩則最為詳細,且3月20日那篇明確指出演出日期為1907年2月11日;(3)在《時報》報道發(fā)現(xiàn)之前,日本學者吉田登志子依據日本報刊上的演出廣告首先確定首演時間。見吉田登志子:《談春柳社公演的〈茶花女〉》,《中國話劇研究》第5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論文日文版發(fā)表于1991年。學界也正是依據以上材料并結合歐陽予倩等人的回憶來分析首演情形的。筆者借助幾種相關日記及其他史料,對首演再次予以審視,以補正研究的缺漏:首先,確認音樂會為清末兩江及安徽官方直接促動,并非留日學界(包括春柳社)自發(fā)的孤立行為;其次,澄清音樂會(包括演劇)的運作內情、演出時機、現(xiàn)場及報道情況等,為歐陽予倩“記憶錯誤”之說翻案。
1907年2月11日的首演,是發(fā)生在東京留學界的一次賑災音樂會的一部分,與國內多地的相關活動遙相呼應。據日本學者吉田登志子研究,留日學界這次音樂會演出事先在日本多家報紙發(fā)布了廣告,均指明系留學生賑災義演,雖然對水災發(fā)生地的定位不夠準確。(4)據前引吉田登志子論文,廣告有稱水災發(fā)生在湖南、湖北或長江沿岸。
1906年江北水災(或稱江淮水災、江皖水災等),是近代引起廣泛關注的重大自然災害之一。因現(xiàn)代傳媒興起,1906年夏水災爆發(fā)當即引起《申報》《大公報》《時報》等大報關注。進入秋季,百萬災民南下逃難,時有搶米風潮發(fā)生,災情較輕的江南地區(qū)不僅財政負擔加劇,且造成巨大安全隱患,安危系于一線。(5)1906年12月4日由同盟會發(fā)動的萍瀏醴起義便是因湖南水災引發(fā),至下旬,領導人之一劉道一被殺,起義遂告失敗。據統(tǒng)計,僅江蘇一省災民就達730萬人,《大公報》估算災民總數上千萬,《時報》估計為1500萬。1906年9月1日,清廷宣布預備立憲,救災作為官紳學界展示新政氣象的契機,當傳統(tǒng)官賑方式已顯遲滯之時,盛宣懷、呂海寰在前任和現(xiàn)任兩江總督周馥、端方懇請下,出面發(fā)起民間義賑,以補官賑之不足。通過這種官義合賑(即官方督賑、義紳負責)方式,自1906年10月至1907年夏災情平息,共計救助災民730萬人,支出白銀合560萬兩。此次救災由盛宣懷全面主導,捐募活動主戰(zhàn)場在上海,上海總商會、申報館、華洋義賑會、滬北仁濟堂等機構發(fā)揮了強大的組織、宣傳力量,(6)關于水災救濟情況,請參閱胡家廣:《清末義賑研究——以光緒三十二年江北水災為中心的個案考察》,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2年;[日] 堀地明:《光緒三十二年江北大水與救荒活動》,李文海、夏明方主編:《天有兇年:清代災荒與中國社會》,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顯示上海已形成巨大的民間動員力和自治力。
到1906年秋,水災消息已成為《申報》《時報》等大報頭版的重要條目,幾乎每日皆有。至農歷十一月初五(1906年12月20日)盛宣懷與端方簽署《江南北官義兩賑合辦章程》,官義合賑正式啟動,賑災活動隨即進入高潮。(7)賑災熱潮出現(xiàn)較晚,一個原因是此前官賑行動較遲緩,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兩江總督職務交接造成空檔期。請參閱前引胡家廣論文第1章第2節(jié)“急公好義:義賑組織的反應與行動”。據統(tǒng)計,《申報》刊登的賑災廣告于農歷十一、十二月達到高峰,分別為46、38則,而此前自農歷七月至十月,每月廣告不過數則。于是,我們就看到上海出現(xiàn)名目多樣的賑災組織,掀起此起彼伏的募款活動,最醒目的就是在華西人發(fā)起組織華洋義賑會,面向海外募款,最終實績超出國內全部義賑募款總額一倍多。
在這樣的背景下,國內各界自然不甘落于外人后,即便相對保守的華北地區(qū),也一改以往民間闃寂無聞的狀況,紛紛響應義賑,如天津公益善會即以電影和新戲為號召為水災募捐。(8)《公益善會開演電影、新戲助賑啟》,《大公報》,1907年2月6日。京津地區(qū)以往在賑災活動中,除官賑外,民間少有附和者,此次水災成為轉折點。請參閱前引胡家廣論文第3章第2節(jié)“華北慈善力量的興起:義賑募捐地域的擴散”。上海學校更是群起義賑,以鬻畫、放煙火、游藝會、運動會、表演各種才藝技能等方式登廣告公開售票募款,(9)當然,這也與1904年初頒布并實施“癸卯學制”、1905年廢除科舉后新式學校成倍增長有關。據前引胡家廣論文(第55頁),僅就《大公報》《申報》《時報》不完全統(tǒng)計,為水災募款的學校有38所,從京津到江南各地皆有。從統(tǒng)計表看,上海有5所。本文將指出,上海演劇賑災的新式學校、社團已達9個,尚有以其他方式募款者。開演學生劇自然也是極具號召力的舉措。在晚清新起的民族/國家、同胞/種族、公德心、男女平權等新思潮鼓蕩下,借助賑災之無可爭辯的正義性,學生演劇遂有從上海及江南地區(qū)向全國擴展之勢,事實上,這就是上海學生演劇由創(chuàng)始期邁入發(fā)展壯大期的標志(10)關于學生劇創(chuàng)始期、發(fā)展壯大期等階段劃分問題,請參閱拙作《清末上海學生演劇創(chuàng)始期活動之補正》,《戲劇藝術》,2021年第3期。(此次賑災義演很可能也是國內其他一些地區(qū)學生演劇爆發(fā)性的起點)——此前于節(jié)假日、畢業(yè)典禮演劇,或為學?;I集資金募款的偶一為之的演劇活動,至此得到社會廣泛贊許,甚至女生亦有登臺獻藝者,這在一年前,即便上海這樣的國際化商埠,亦難以想象。目前已知演劇賑災的上海學校和團體有華童公學、(11)《華童公學演劇助賑》,《申報》,1906年12月21日。女子中西醫(yī)學堂、(12)《紀女醫(yī)學堂學生演劇賑災事》,《申報》,1906年12月31日。培才學堂、(13)《培才小學堂演劇助賑》,《新聞報》,1907年1月16日。開明演劇會、(14)《開明戲劇會演劇助賑》,《新聞報》,1907年2月19日。益友社、(15)《益友社演劇助賑》,《申報》,1907年2月21日。商部上海高等實業(yè)學堂(原南洋公學,1905年更名)附屬小學、震旦學院、(16)《學生熱心助賑》,《申報》,1907年4月12日。此次為上海高等實業(yè)學堂與震旦學院聯(lián)合演出,徐匯公學一并演出音樂節(jié)目。上海中等商業(yè)學堂、(17)上海中等商業(yè)學堂創(chuàng)辦于1906年,地址在西門外打鐵浜,不久停辦。請注意與1905年演劇的南市商會學堂區(qū)分?!队浿械壬虡I(yè)學堂運動會》,《時報》,1907年5月27日。中西書院扶雅會等。(18)《投書》,《時報》,1907年5月27日。短短半年時間,便出現(xiàn)上述9個演劇單位,而學生劇創(chuàng)始期(1901年初—水災前),上海所有學生演劇團體不過8家(不含教會學校)。(19)另外,還有學?;驁F體在同一時期演劇,但與水災無關,如寰球中國學生會以及清心女學校卓越音樂會社、中西書院樂部和虹口唱詩學堂聯(lián)合演出?!跺厩驅W生會演劇節(jié)目》,《新聞報》,1906年12月25日;《音樂大會之義舉》,《申報》,1907年1月16日。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以民立中學校友和學生為主組成的開明演劇會外,此前參與創(chuàng)始期演劇的幾家學校和團體皆未組織賑災義演(1901年初南洋公學演劇者為中院即中學部,此次演劇為附屬小學,應視為不同團體),此后也較少演劇,這意味著進入發(fā)展壯大期后,學生演劇社會性增強,跨校聯(lián)合、專力演劇的業(yè)余劇社不斷涌現(xiàn)(如此次出現(xiàn)的開明演劇會和益友社),以學校為單位的演劇活動遂逐漸被各種劇社取替(相應地,校內演劇便重新回歸純粹的校園游藝活動軌道),這也正是新劇從學生演劇中最終分化出來的原因——新劇從此走向商業(yè)化,與校園業(yè)余演劇分道揚鑣。以上所列僅涉及學生和業(yè)余新劇團體,實則其時職業(yè)藝人演劇賑災亦所在多有,不僅上海丹桂茶園潘月樵等捐款上千元,編演新戲《江北水災》賑災,京津、蘇州等地藝人也加入賑災行列,甚至妓界也登臺串演為水災募款。(20)《時報》1907年1月10日丹桂茶園演出廣告;《補助華洋義賑第二次演劇廣告》,《申報》,1907年1月24日。關于此次江北水災賑災演劇情況,可參閱李孝悌:《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1901—1911》,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4—200頁。
1907年1月19日(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六,星期六),安徽教育總會副會長李宗棠“奉江督端(方)、皖撫恩(銘)先后札派勸募皖北義賑并飭赴日本、朝鮮一帶,廣為籌集”,以江南省特派委員身份,從上海啟程赴日朝籌賑。此次募款過程中,李宗棠馬不停蹄,自1月21日于長崎登岸后即展開游說攻勢,冒著嚴寒輾轉神戶、東京、橫濱之間。2月12日(丙午年除夕),李宗棠于馬關再次登舟,丁未年正月初一(2月13日)抵朝鮮釜山,于漢城、仁川等地華商中募賑,2月17日事畢,折返馬關。此后在神戶休整并清點募款賬目,于3月4日(農歷正月廿日)返航上海,前后歷時一個半月,在行旅中度過了春節(jié),誠如日記所說,“客中度歲已成習慣”。日記對于募款細節(jié)記載極少,按照晚清官紳公開出版此類日記、游記的一般做法,過程中來往函札將在出版時補綴,然目前所見僅此簡略記事。不過,從李宗棠簡約風格的日記中,已能了解到此行與“留日救濟音樂會”的直接關系。
李宗棠此行最重要的目標自然是實力最雄厚的橫濱華商。1月24日,李宗棠抵達東京,次日即面見清政府駐日公使楊樞,午后乘火車到橫濱,由總領事吳仲賢陪同,與廣東和江浙華商“商募賑事”,當晚返回東京。想必是橫濱籌賑較為順利(事實上橫濱華商此次捐款最多,領先其他各埠),李宗棠與在東京的親朋開始“料理印刷繕發(fā)募捐冊”等事。1月27日(星期日)午后,李宗棠來到位于神田區(qū)駿河臺的清國留學生會館。
清國留學生會館成立于1902年3月30日(光緒廿八年二月廿一日),(21)據《開館式記事》,《清國留學生會館第一次報告》,東京并木活版所,1902年。是留日學生團體活動的場所,也是與國內來訪者接談的地方,一般來說,“來自中國的視察人員抵日時,也會循例會晤這里的干事?!?22)關于清國留學生會館,請參閱[日] 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第3章第4節(jié)“中國留學生會館”,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3年;寧金苑:《清國留學生會館研究》,武漢大學碩士論文,2018年;徐志民等:《團體與日常:近代中國留日學生的生活史》第三章“清國留學生會館及其功能”,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一年前的1906年1月13日,李宗棠作為兩江總督周馥任命的三位特派委員之一,與馬良、梅光遠一起赴日,處理棘手的“取締風潮”問題,(23)1905年11月2日,日本報載文部省將頒布《關于準許清國人入學之公私立學校之規(guī)程》十五條,被風傳為《取締中國留學生規(guī)則》,留學生認為此舉意在監(jiān)控,遂以罷課、集體退學回國等方式表達抗議,陳天華即因此蹈海自殺。請參閱前引實藤惠秀專著第8章第6節(jié)“反對《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運動”。期間就曾多次出入會館,事件過程記載在他的另一部日記《東游紀念第七》中。實際上,留學生會館的創(chuàng)建與李宗棠直接有關,在其首次赴日日記《東游紀念第一》中有詳細記載。這座會館建筑體量不大,上下兩層共八個房間,設有會議場、演說場、日語教室和俱樂部等,自成立之始,留學生總會即以時任駐日公使蔡鈞為名譽總長,可見會館有著官方性質。(24)據《朝日新聞》稱,“清國公使館為維持此會館,每年支出數百萬元之保障金”。引自《清國留學生法政速成科紀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55頁。一年前,李宗棠在這里與兩江三省一府(江蘇、安徽、江西及江寧府)的留學生們頻繁接觸,熟人不少,孰料一年后再來,“竟無一舊識者”,可見“風潮”過后,會館昔日的凝聚力和“權威性”已不復存在,除了反滿思潮影響下留學生的急劇分化,另一個原因是,位于神田區(qū)的另一處更為寬敞、新穎的場所吸引了留學生們的注意,這就是半個月前剛剛落成的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館。
早在20世紀50年代,日本學者中村忠行就指出,可能是在1907年1月11日,青年會館——一幢“73.3坪、三層樓會堂”——舉行落成典禮時,(25)“坪”為日本面積單位,1坪≈3.3平方米。這棟大樓的二樓和三樓為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租用,“一樓有理發(fā)室、浴室,二樓除事務室外還有教室和娛樂室,三樓有大廳?!币訹日] 中村忠行:《春柳社逸史稿》,中村忠行等著、曹布拉譯:《新藝術的發(fā)軔——日本學者論李叔同與豐子愷》,杭州:西泠印社,2000年,第33頁。該文日文版發(fā)表于1956—1957年。另,陳星編著:《李叔同—弘一大師年譜長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123頁出示的青年會照片有誤。1907年1月11日落成的這座會堂為三層建筑,位于神田區(qū)美土代町,書中圖片則為數年后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在北神保町獨立建造的另一座新館。或稍晚幾日,美國紅十字會將為江北災民提供300噸面粉等賑災消息已傳布開來。前引吉田登志子論文亦指出,當時日本已有“有關部門欲意兩三日內擬定救濟(江北水災)方法……以回報西太后曾對我東北地方饑饉所給予的厚誼”的報道??梢?907年元旦過后,中國水災消息已在東京坊間傳布。前文說過,盛宣懷與端方簽訂《江南北官義兩賑合辦章程》正式拉開義賑活動大幕是在1906年12月20日,而1月中下旬正值日本開學季,(26)據王鐘琦日記,1907年1月22日他從上海啟程時,他的內弟亦同船返校。留學生黃尊三日記稱,早稻田大學于1月11日開學。與李宗棠同船赴日的30多位山西留學生也是因開學返校的。返校的留學生也會將在上海候船時目擊到的賑災情況帶到東京。(27)當時上海與東京之間每周皆有往返航船,赴東京者多在神戶或橫濱登岸,轉乘火車抵京,兩地間往來交通、訊息傳遞,比之上海至國內一些城市,并無大異。據1905年《上海雜志》、1909年《上海指南》水運資料可知,當時英、法、德、日四國皆開有上海與日本長崎、神戶、橫濱間來往航船,但多無定時,“惟日本三菱行輪船常川來,禮拜三準到,禮拜六準開”(李宗棠即搭乘該公司“春日丸”)。當時上海與國內沿海港口間的輪船亦無定時,僅上海至較近港口如杭州(走京杭運河)以及長江內河航道輪船有定時,可見當時從上海赴日與到國內一些港口相比,便捷程度無大異,甚或稍顯便利,更遑論從上海至鐵路尚極為稀見的內陸地區(qū)了。見熊月之主編:《稀見上海史志資料叢書》第1冊第99—104頁,第4冊《上海指南》卷六“交通”之“甲 水路”部分,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另外還有一個信息傳遞渠道,就是“預備立憲”宣布后,官方鼓勵赴日考察,并提供經費,東游人數激增,(28)1905—1906年是中國向日本派遣留學生和考察者的高峰期,“以考察、游歷名義而東渡的人數,數倍于留學生人數。”這與中日雙方當時所推行的國策有關。見汪向榮:《日本教習》,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61頁。當時赴日考察者多從上海出發(fā),抵日后,又往往聘請正在留學的同鄉(xiāng)擔任翻譯,考察之余還要與留學界及當地日人展開公私見面活動,為本地搜求資訊、延攬人才(包括日籍教員)等,日程排得很滿。如江蘇寶山人王鐘琦在三個月考察中,幾乎每日皆有公私會晤活動,或由同鄉(xiāng)導游、導覽。筆者粗略統(tǒng)計,王鐘琦日記記錄的有名有姓的留學生和赴日考察、游歷者近50人(絕大多數與其會面不止一次,其中包括與他同船赴日的九人),這尚不包括當地日人及留學界同鄉(xiāng)組織的兩次歡迎會上未記錄姓名的70多人。這也可能使賑災消息加快傳布。實際上,青年會發(fā)起義演,除了以上與水災相關的間接因素外,直接促成者是兩江特派賑災委員李宗棠的到來。
1月27日下午,未遇一個熟人的李宗棠不免有些失望地走出留學生會館,“又至神田美土袋(代)町中國青年會”。邁進半月前剛剛落成的漂亮洋樓,“訪干事王君治昌,議籌賑事”。當天日記至此打住。
據歐陽予倩1929年回憶,1907年2月11日的音樂會上,青年會總干事王正廷曾出場,似乎是擔任主持人,李叔同為扮演茶花女剃去胡子的故事就出自其口。雖然王正廷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時報》1907年2月19日刊出的《留日救濟音樂會次序》中,作為1928年走馬上任的南京政府外交部部長,歐陽予倩應不至于張冠李戴吧?(29)歐陽予倩:《自我演戲以來》,《戲劇》,1929年第1卷第2期??偢墒聻榍嗄陼撠熑?。前引中村忠行論文稱,1月11日青年會館落成典禮系王正廷主持,可見音樂會舉行時他應在東京。但李宗棠日記始終沒有提及王正廷。而王治昌這個名字,則列在《留日救濟音樂會次序》的首位,是演出時第一位出場演說者。王治昌(1876—1956)日后自然是以王光英、王光美的父親這一身份為人熟知,但在當時,他是早稻田大學大學部(即研究院)商科的一名清國直隸省天津府留學生,同時擔任青年會干事及青年會早稻田分會負責人。當時早稻田共有中國學生800多人,早稻田分會應數青年會開創(chuàng)期最重要的業(yè)績之一。同時,王治昌還與王正廷一起擔任青年會英文夜校教員,這也是青年會立足之初最成功的事業(yè)。(30)關于早稻田分會的情況,[美] 來會理:《中國青年會早期史實之回憶》有如下記述:“早稻田的支會,離著名的早稻田大學不遠,在該年(1906)之冬方告成立。該大學共有(中國)學生872人,已有221人加入該支會所辦的教(轉下頁)在追溯會史時,青年會都會提及王治昌在開創(chuàng)期的貢獻,足見其堪稱青年會之重要干將。(31)(接上頁)育班。該支會又為這些學生舉行演講會與宗教會,到會學生的踴躍,不亞于中央支會(指美土代町本部)?!闭垍㈤嗂w曉陽整理:《中國基督教青年會初期史料選》,《近代史資料》總109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35頁。另,宋教仁、黃尊三日記均提及王治昌為青年會英文夜校教師。(32)王治昌與王正廷、錢樹芬等五人被稱為留日基督教青年會成立時之“五大柱石”,見梁冠霆:《留美青年的信仰追尋:北美中國基督教學生運動研究(1909—1951)》,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0頁。
李宗棠是從何處了解到青年會這個成立不久的機構及“王君治昌”的,日記沒有交待。翻開各種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史,當提及位于東京的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時,皆以1906年春為立會開端。1906年1月李宗棠來日處理“取締風潮”時,青年會還沒有成立。不久后,租借日本青年會一隅為會所,在總干事王正廷領導下,青年會才展開活動。實際上,若回到歷史現(xiàn)場,會發(fā)現(xiàn)1907年1月11日三層新館落成,才是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正式成立之始。(33)據《朝日新聞》1907年1月10日報道,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將于本月十一日午后五時半舉行成立式”,引自寧金苑:《清國留學生會館研究》,第65頁??梢姰敃r是以1907年為正式立會。所謂1906年春成立之說,是日后修史時將草創(chuàng)期追認為開端。也就是說,李宗棠來到東京籌賑時,青年會剛剛擺脫局處日本青年會一隅之窘況,正式宣告成立不過半月??梢韵胍?與“房屋甚窄迫”的清國留學生會館形成強烈對照,(34)這是1902年載振自歐返國路過東京時對留學生會館的觀感。載振:《英軺日記》,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第194頁。這棟漂亮洋樓三樓那個寬敞的大廳吸引了李宗棠的注意,并可能成為他決定與青年會合作籌賑的主要原因之一;而對青年會來說,甫一成立就恰逢兩江特派員為籌賑募款,這無異于一個絕佳廣告,必定將使會務走向繁榮。(35)據來會理:《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二十五年小史》(出版者未詳,1920年)、《留日基督教青年會二十周紀念冊》(東京:留日基督教青年會,1926年)、余日章:《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史略》(上海:青年協(xié)會書報部,1927年)等資料可知,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是針對留日學生激增的情況,“為若輩學生盡扶翼指導之責”,于1906年春創(chuàng)立的,王正廷為第一任總干事。起初會務并不順利,“談及宗教,掩耳而走者,比比然也”,于是以開辦英文夜校為號召吸引留學生。其他活動尚有舉辦演講會、開辦娛樂室等,幾年后更開設寄宿社,解決留學生住宿問題。前引實藤惠秀著述亦稱:“該會因教授英語,吸收了很多會員?!瓘拇顺蔀橹袊羧諏W生的大本營”(第173頁)。對比清國留學生會館的迅速衰落,可以體會到青年會運作之成功。另請參閱[日] 鹿島茂:《神保町書肆街考》第316—317頁相關內容,臺北:馬可孛羅文化,2020年。干練的“王君治昌”迅速領悟了這個機會,并抓住了它。
第二天,1月28日(星期一)晚,李宗棠“接郵信。青年會擬定陽歷來月十一日開救濟音樂會,印入場券萬張,頭等每位二元,二等一元,三等五角”。(36)2月11日為日本紀元節(jié),即“建國紀念日”,明治時期改用公歷后,定于每年2月11日,二戰(zhàn)后廢除。關于青年會選擇2月11日(農歷十二月廿九日)舉辦音樂會,從效果看,異常成功:這個日子,既是農歷新年前夕(日本此時已取消農歷,正月初一照常上課),又是紀元節(jié),全國放假(當天是周一,正好形成“小長假”),所以才能充分便利各方人士赴會。據筆者查閱到的五種演出當天正在東京的中國人日記(見本文首條注釋,除嚴修、李宗棠外其余五位作者均在東京),可看出:已開學近一月的留學生、已到東京一段時日的考察者,共有五人去了演出現(xiàn)場;剛到東京的兩位考察者,因旅途勞頓、要去使館辦手續(xù)(中國使館正常辦公),未能去現(xiàn)場觀看,但有一人捐款兩元(很可能是買了一張頭等入場券);有一位留學生沒有到場,就是同盟會重要人物宋教仁,因為一個多月前失敗的萍瀏醴起義和領導人劉道一的犧牲,賑災顯然不在他的關注范圍內。當然,筆者的統(tǒng)計樣本太小,不足以得出“大多數留學生都可能去現(xiàn)場打了一轉”這樣的結論,但由此微小樣本亦可看出主辦者心思之細密:值此春節(jié)前最后一個休息日,東京的官方機構都在休假(宋教仁去上野圖書館遭遇閉門羹),對于留學生和那些正愁無處可去參觀考察的中國考察者來說,音樂會(轉下頁)王治昌果然干練非常:一天時間,他已經全部安排妥當。此后日記中,李宗棠又馬不停蹄與各方人士接洽,日記中沒有再出現(xiàn)王治昌和青年會字樣,直至最終收款。從結果看,音樂會共募集到1800日元,在日記最后羅列的共23項款項中,數額排第5位。今天看,很難想象這筆錢在當時意味著什么:這自然不能與“橫濱華商”(13550.3日元)、“朝鮮華官華商”(6000日元)的捐助數額相比,但已經與整個長崎華商(“三江幫”1215日元,“粵幫”355日元,“閔幫”230日元)募款總額持平,足見也是一筆不小的款項。(37)(接上頁)不正是聊慰鄉(xiāng)情、放松一番的最佳去處么?——整個東京,乃至日本,那天的青年會一定是中國人最多的地方。另,前引吉田登志子論文披露的幾則廣告有稱2月10、11日兩天皆有音樂會,但實際上只有11日一天,作者對此未予解釋。李宗棠日記1月31日有“勸皖賑譯日文,倩人登各報紙”之說,想來日本報紙上的演出廣告便來自此,未詳青年會是否一度計劃連續(xù)兩天辦會?無論情況如何,都不影響此處的結論。
需要一提的是,與王治昌敲定演出事宜后,1月30日(星期三),李宗棠又一次來到清國留學生會館,“因勸賑開職員(即留學生總會干事)會”。想來這或許是應青年會請求,以兩江特派委員的官方身份(自然也可能是以留學生會館創(chuàng)辦者及贊助人的身份)與留學生總會干事們協(xié)商如何推銷入場券及宣傳事宜。日記云:“干事長為陳君,余皆不相識。人數甚多,未能一一問名索片。”3月2日,即將踏上返程之旅的李宗棠逐條記下此次募款的成果,有“日本東京留學生救濟音樂會捐助日幣一千八百元”一條——“日本東京留學生”,而不是“日本東京中華留日基督教青年會”,可見留學生會館還是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2月11日(星期一),日本紀元節(jié),丁未年春節(jié)前兩天,青年會三樓大廳內的音樂會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李宗棠未克出席。此時,他已在奔赴朝鮮募款的旅途中:“……風雪。午前七時,乘火車行。晚九時,抵馬關,頗疲倦,投宿春帆樓。(38)即《馬關條約》談判處。泥濘載道,不克游行。”
1907年1月23日(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十,星期三),剛剛接任江蘇省寶山縣學務公所總董一職的王鐘琦從上海出發(fā)——比李宗棠晚了四天——官派赴日考察。十九天后,他在現(xiàn)場觀看了音樂會。日記云:“是會為江蘇留學生所發(fā)起?!蓖蹒婄幌驘嵝男聦W和實業(yè),此番考察系因寶山留日學界公舉,經江蘇巡撫陳夔龍批準資助成行。三個月考察結束后,王鐘琦整理日記,以《瀛洲百日譚》為題,1907年7月出版。當時規(guī)定考察人員歸國后必須呈遞日志,由“凡例”可知,日記出版時有刪節(jié),與考察無關的“私人話語”大約都已刪去。于此可見,王鐘琦并未將音樂會視為個人休閑娛樂;作為一次公益慈善演出,他自然會聯(lián)想到二十天前在上海候船時感受到的那股義賑熱潮。身為江蘇人,在公開出版的考察日記中特別指出義演與江蘇留學生的關系,這不僅為赴會提供了最佳理由,這種形式新穎(上海也興起不久)的音樂會本身也轉而成為其考察對象。這就可以解釋為何目前發(fā)現(xiàn)的兩部現(xiàn)場目擊者(另一位為湖南留學生黃尊三,從日記看,到會主要目的是娛樂)日記中,以王鐘琦的記述較為詳細,認真得近乎刻板:
二十九日微雪。晨九時至神田區(qū)美土代町。青年會館。觀音樂救濟會。是會為江蘇留學生所發(fā)起。以救濟江淮災民者。其順序。(一) 開會辭。(二) 洋琴獨奏。(三) 洋琴合奏。(四) 昆曲合奏。(五) 月琴獨奏。(六) 合唱。(七) 合奏。(八) 演茶花女匏止坪訣別一幕。(九) 洋琴獨奏。(十) 洋琴合奏。(十一) 演說。(十二) 活動寫真。是日適日本紀元節(jié)。中西士女。到會者約三四千人。后至者幾無容足地。特別捐款亦頗不貲。(39)此處所謂“特別捐款”,似指音樂會進程中尚有現(xiàn)場募捐環(huán)節(jié)。1937年尤兢曾出示與此次演出有關的殘破的半張明信片,刊登于《光明》第2卷第12期(1937年5月),但未說明明信片來歷。上海圖書館張偉于數年前購得明信片兩張,他認為這應是演出時的紀念品,見張偉:《春柳社首演〈茶花女〉紀念品的發(fā)現(xiàn)與考釋》,張偉:《紙邊閑草》,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紤]到演出籌備時間僅半月(且已開學),明信片似無可能于演出前印制完成(制作服裝、布景亦須時間,從畫面看,攝影最早當在彩排時),或許是演出后才制作發(fā)行的。
對于當天演出情況,自從本文開頭提及的《時報》兩篇報道重新發(fā)現(xiàn)后,學界便以之為依據,對歐陽予倩等人的回憶予以校正。對比《留日救濟音樂會次序》(以下稱《次序》,“次序”即演出節(jié)目單之意),會發(fā)現(xiàn)王鐘琦日記與之有出入,記述節(jié)目數量比《次序》少兩個,似可解釋為記憶遺漏。不過,現(xiàn)場演出常會出現(xiàn)不可控因素,實際演出不一定與節(jié)目單內容、順序完全一致,故王鐘琦日記雖簡略,卻不容忽視,比如日記第三、第十兩個節(jié)目“洋琴合奏”——洋琴即鋼琴,合奏即四手聯(lián)彈——為《次序》所無,想來王鐘琦不至于連什么是合奏都無從分辨吧,由此可知,《次序》即便是依據正式節(jié)目單轉載,也與當天所演有出入,據以分析演出情形時,似不可膠柱鼓瑟。實際上,不論《次序》是否來自正式節(jié)目單,考慮到李叔同早在《時報》創(chuàng)刊前即與其社長狄葆賢,主編陳景韓、雷奮等熟識,而雷奮當時正在東京考察,音樂會演出兩天前的2月9日上午還與王鐘琦晤面,(40)《時報》1904年6月12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狄葆賢任社長,陳景韓、雷奮任編輯。狄葆賢字楚青,江蘇溧陽人,出身名門望族,在京滬交游甚廣?!稌r報》在他主持下,與《申報》《新聞報》并稱滬上。陳景韓、雷奮與李叔同皆為南洋公學最早幾批學生,其交往最晚應在1901年李叔同入學后。據郭長海研究,李叔同赴日前曾在滬學會主持會務,1905年4月9日《警鐘日報》有廣告稱滬學會“敦請客員狄君、陳君、雷君到會演說,……所有開會報告等,均請李叔同君代理”。這三位“客員”顯然正是《時報》社長狄葆賢及李叔同的兩位老同學陳景韓和雷奮。載郭長海:《中國近代文學史證——郭長海學術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04頁?!稌r報》連發(fā)兩篇報道——《次序》發(fā)表于演出八天后的2月19日(如果不是《時報》因春節(jié)于2月9—15日休刊一周,或許見報更快),早于《大公報》兩周且遠為詳細,尤其第二篇《記東京留學界演劇助賑事》,堪稱有史以來首個“春柳社內部獨家報道”——個中情由,細思不覺莞爾。
其實,本文開頭提到的《寰球中國學生報》那則消息,很可能也與李叔同有關。1905年成立的寰球中國學生會(《寰球中國學生報》即該會會刊)總干事朱少屏,為南洋中學首屆畢業(yè)生,1905—1906年曾在東京音樂學校選科學習唱歌和風琴。(41)選科是日本大學的一種學制,當原定學額出現(xiàn)空缺時,允許外校生申請修習。當時在該校兼修音樂的還有早稻田大學大學部政治科學生曾澤霖(字志忞)。早在1902年,還在弘文學院就讀的曾澤霖就與南洋公學教師沈慶鴻(號心工)在東京發(fā)起“音樂講習會”,沈慶鴻回國后,曾澤霖繼續(xù)主持后續(xù)的“亞雅音樂會”;當時還在上海的李叔同也追隨沈慶鴻研習音樂,其對音樂的興趣即發(fā)端于此。(42)請參閱郭長海:《李叔同和沈心工》,郭長海:《中國近代文學史證——郭長海學術文集》。由此可以想見《寰球中國學生報》的消息來源。事實上,1905年10月朱少屏與曾澤霖曾聯(lián)名發(fā)起“國民音樂會”,廣告就登在《醒獅》第2期上,而剛剛抵達東京的李叔同正是該刊主要撰稿人之一。
由朱少屏、曾澤霖與東京音樂學校的關聯(lián),便會注意到該校此時已有一個小型中國留學生群體,這次音樂會的不少演員都來自這里(可惜《次序》未完整收錄所有演員姓名)。比如音樂會上的演說者辛漢、鋼琴獨奏者王志超都在這所學校選科學習,其中尤以辛漢成績卓著,為中國學堂樂歌主要開拓者之一。《次序》所列與一位謝女士合唱了一首歌的余女士,不知是否該校女生余邊申?她與李叔同一起列名在直隸官費生名單中,(43)據王維軍:《李叔同留日期間自費改官費之史事探考》,《光風霽月:第六屆弘一大師研究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后來任教于北洋女子師范學堂;而那位唯一沒有透露姓名的男性鋼琴演奏者林君(他還與一位西人白小姐合唱了一首歌),(44)《次序》顯示音樂會表演者有不止一位西洋女子,很可能是青年會為英文夜校聘請的六位外國教員的女眷。請參閱前引來會理:《中國青年會早期史實之回憶》,《近代史資料》總109號,第135頁。另,前引中村忠行論文也指出,1月11日王正廷主持的青年會落成典禮中亦有音樂節(jié)目,包括“外國人的合唱和趙等四位女士的英語歌曲合唱,謝余二位女士的風琴聯(lián)奏等”,與《次序》所列演員有重合,見中村忠行等著、曹布拉譯:《新藝術的發(fā)軔——日本學者論李叔同與豐子愷》,第34頁。在前后相距一個月的這兩次演出中皆出場表演的幾位趙女士,當為信仰基督教的橫濱華僑富商趙嶧琴的幾個女兒,其中的趙蘭子(1888—1914)在此前后成為王治昌的繼室,另一個女兒趙竹子也擅長音樂,嫁朱少穆?;蛟S李宗棠得知“王君治昌”其人即是在橫濱籌賑時。請參閱張絳:《我所知道的王光美》,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9頁;馮自由:《朱少穆事略》,馮自由:《革命逸史》(上),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年。大約就是正在該校學習的林則徐之孫林淤吧,后來長期在家鄉(xiāng)福建執(zhí)教。以上這幾位很可能都是曾澤霖主持的“亞雅音樂會”的成員。(45)1937年4月尤兢、趙慧深筆錄的《中國劇運先驅者懷舊座談會》(載《光明》第2卷第12期)中,歐陽予倩稱秋瑾曾親臨“留日救濟音樂會”現(xiàn)場,此說恐有誤。據郭延禮:《秋瑾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秋瑾歸國當在1905年底至次年初,與“取締風潮”有關。歐陽予倩稱與秋瑾一起赴會的有天津女留學生潘英。潘英本姓王,浙江嘉興人,與其夫潘志憘(江蘇吳縣人)一起留日,“長于音樂”(《記事:女界之英》,《女子世界》1905年第2年第3期),夫婦二人皆系“亞雅音樂會”創(chuàng)始成員,1904年7月17日曾在“亞雅音樂會”中雙雙出場表演節(jié)目(《亞雅音樂會開會式為甲辰卒業(yè)生送別記》,《新民叢報》,1904年第3年第3號;《嚴修東游日記》當日日記),可能歐陽予倩將“亞雅音樂會”某次演出與“留日救濟音樂會”記混(這似乎說明潘英可能也是當天觀眾之一)。潘英夫婦后定居天津,這可能是歐陽予倩誤以其為天津人的原因。此次座談中,歐陽予倩還提及王正廷在音樂會演出時“管前臺,弄票子,和在下面維持秩序”,與1929年的回憶略有不同。
在清末民初語境中,所謂音樂會,其涵義與游藝會基本一致,當時亦稱文明游戲,內容包括朗誦、唱歌、演戲等文藝表演,經常穿插演說、手工甚至物理化學實驗等“新鮮玩藝”,絕非今日正襟危坐之“嚴肅音樂會”。上海學生演劇中,有不少是以音樂會、游藝會之名舉行的,混雜著其他表演形式,并非單純演劇。明白這一點,才能理解青年會2月11日當天舉行的實際是“留日學界迎新春聯(lián)歡會”,自上午八九點開始,晚間方結束,(46)前述吉田登志子論文披露的幾則廣告皆稱音樂會上午八點開始,王鐘琦則稱九點到場。我以為八點開始很可能是指青年會館八點開門迎客。實際節(jié)目應該比《次序》列出的更多,而且可能包括一些娛賓互動環(huán)節(jié)。
既然是聯(lián)歡會,留學生黃尊三遲至下午才被同學拉去現(xiàn)場,晚上九點方回到寓所:“……下午一點鐘,李仲書來,以青年會開音樂會,約同去參觀,頗有興趣,于是有學音樂之意。九時返,……”結合吉田登志子披露的日本報紙廣告及王鐘琦日記,可見音樂會為全天演出。王鐘琦雖未指明全天觀看演出,但當天所記僅此一條(其日記常按上、下午分別記述全天活動,考察日程排得很滿),且羅列了從“開會辭”直至最后的“活動寫真”等十多個節(jié)目,說明他在現(xiàn)場盤桓了一天??梢娨魳窌芸赡苁欠稚?、下兩個半場進行,黃尊三看的是下半場,電影放映完已是夜間。這就解釋了為何《次序》所示春柳社演出被安排在中間位置(全部十四個節(jié)目中之第十個,王鐘琦日記也印證了這一點):《匏止坪訣別之場》應該是上半場最后一個節(jié)目,這自然是考慮便利裝卸布景;晚間“大軸”則是一場電影。
另有一位名楊泰階的考察者,其人雖未到場,卻從現(xiàn)場兩位觀眾處得知演出情況:“……是日,旅東學生為江淮水災勸助賑捐演劇,捐洋兩元,未往觀焉。午后,同鄉(xiāng)王君企華、王君藎臣來寓,談及今日東西洋人觀劇頗多,所演皆以勸善為宗旨?!边@段日記印證了上述猜測:午后即返的王企華、王藎臣只看了上半場演出,所以提到有“演劇”,而僅僅觀看了下半場的黃尊三顯然是錯過了春柳社首演,只字未提演劇。有趣的是,如此一來,幾乎被所有研究者判定為記憶錯誤的那句“末了一個節(jié)目是《茶花女》”便可以得到解釋:歐陽予倩只看了上半場。
另外,楊泰階日記還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信息,即“所演皆以勸善為宗旨”,由此可以揣摩《匏止坪訣別之場》中添加原著所無的“按風琴之乞兒”一角的立意:按照喜迎新春的演出格調,如果該乞兒為一操江北方言的災民,(47)曾孝谷的父親曾培為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曾任兵部主事,1900—1902年署山東濰縣。曾孝谷長期隨侍父親身邊,在北京、山東都生活過,應熟悉北方方言。博與會者一粲,亦不算出格吧?甚至亞猛之父勸說馬克與亞猛絕交,也可能出諸“勸善”角度。結合一些現(xiàn)場記述,為何曾孝谷所獲評價最高,當與他扮演這一頗富喜劇性的角色有關。可見這場音樂會確系聯(lián)歡會性質。(48)這場音樂會的觀眾絕大多數應為留日學生,其次為在日華人。留學生因有同鄉(xiāng)會及清國留學生會館等組織,交往并非僅限于同學關系,演出現(xiàn)場遇到熟人的可能性不小。楊泰階日記提到的現(xiàn)場觀眾之一王企華,音樂會次日,王鐘琦日記即有“訪太倉王企華舜成,三時回”的記載。此前王鐘琦曾先后出席寶山和太倉同鄉(xiāng)組織的兩次歡迎會,后一次是在音樂會前一天舉行的,可以想見,王鐘琦與王企華可能就是在太倉這次歡迎會上結識的(楊泰階也出席了歡迎會,后來曾與王鐘琦一起進行考察),次日很可能又在音樂會上相遇。春柳社為何選擇外國“悲劇”《茶花女》(改編后的《匏止坪訣別之場》看起來更像一出喜劇小品)為中國災民募捐義演,理由應不出上述。
最后還要澄清一個問題,就是現(xiàn)場觀眾人數。《時報》所謂“約二千人”的說法,自發(fā)現(xiàn)以來似乎已成定論,有學者針對青年會館73.3坪的面積,認為現(xiàn)場不足以承載這么多觀眾。從以上考證可知,當天觀眾人次可能成倍于此,這是因為演出分兩個半場進行。作為目前所知唯一觀看全天演出的觀眾,王鐘琦給出的“三四千人”的說法應該最接近真相;而《時報》提供的數字,當指午前觀看《匏止坪訣別之場》之現(xiàn)場觀眾人數,“約二千人”確是青年會大廳容量的極限。結合李宗棠最終收款1 800日元及三種不同定價的入場券,也大致可以估算入場人數;自然,還應考慮印制入場券的費用及楊泰階這樣購券但未入場者人數,這有待于更多相關記述的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