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型兒童小說語言資源運用及其翻譯研究
——以AliceinWonderland及其漢語翻譯為例
張道振
(香港理工大學,香港/廣東工業(yè)大學,廣州,510006)
摘要:比起成人文學的翻譯,兒童文學的翻譯常常被認為是一種相對簡單的活動,因為其語言是公認地“簡單易懂”。事實上,由于其文類的特殊性,兒童文學話語常常隱藏著其表面看上去意想不到的“復雜”之處。本文以《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漢語翻譯為語料,基于英漢文本對比的基礎上,對其句法特征進行分析,并在更深層面上探討其語用符號學意義。本項研究發(fā)現(xiàn),所考察的幾位譯者均未完整譯出對原文類至關重要的句法特征,因而由該及物性模式所創(chuàng)造的奇幻世界在譯文中也存在著去神秘化的傾向。譯者的失敗可能不僅在于他們對于原文句法特征的無法把握,還可能由于目標語文學中的兒童文學翻譯的規(guī)范使然。
關鍵詞:奇幻文類,語言資源,翻譯,批評性話語分析
[中圖分類號]H319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6.008
作者簡介:張道振,香港理工大學英語系在讀博士、廣東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話語分析、文學翻譯。電子郵箱:russz@163.com
1. 引言
兒童文學,尤其是兒童小說的翻譯,由于被公認地“語言簡單”,常常被一些譯者和批評家嗤之以鼻,以至于其研究被嚴重忽略。因此我國的兒童文學市場上的閱讀作品可以說是亂象叢生,魚目混雜,這一點可以從新華社所披露的我國兒童文學閱讀市場的亂象①中可見一斑。本文將使用描寫-解釋方法,考察奇幻型兒童文學翻譯中的句法及物性特征及其在建構奇幻世界中的語用符號學意義。通過以《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以下簡稱《愛麗絲》)的漢語翻譯為語料,對比原文和譯文中的及物性模式和語境符號學效果,探討它們對奇幻世界的建構所產(chǎn)生的影響。本文假設原文作者在寫作時,常常會選擇特定的寫作策略,這種寫作策略可以表現(xiàn)在句法和修辭上,以“表征”奇幻世界的建構。
由于《愛麗絲》整部小說都是由不同的夢境片段構成(Sutherland 1964:326;Tolkien 1962:113;彭懿2007:153),因而常常被認為是典型的奇幻型小說。在表現(xiàn)其夢境特征時,作者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使用了特定的語言和文體策略來向讀者展示他想達到的語篇功能。這和批評文體學中“文體就是選擇”(style as choice)的功能原則密切相關。對翻譯文體的關注反映了目標文本的文體就是譯者選擇的結果這一事實。這樣,翻譯就是譯者在語境中不斷做出選擇,或者說通過選擇進行意義創(chuàng)造的過程,這種決策過程也是“不斷從源語和目標語言系統(tǒng)中進行選擇的過程”(Matthiessen 2014:43)。此處“選擇”的意思就是在系統(tǒng)中,總是有不同的意義選項可供譯者從中挑選。他選擇一個而不選另一個常常蘊含著某種意義,不管譯者的這種選擇是有意還是無意。對翻譯文體的探討可以向我們揭示翻譯過程的很多重要方面,如句法文體的相似性,以及意義的各種變體和譯者選擇的相互關系等。因此,對譯者選擇的描寫路徑可能有助于揭示在語言的組篇機制層面作者/譯者-讀者交互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或者能對參與者之間的關系進行解釋說明。
*本文系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學科2014年度共建項目“兒童文學翻譯的批評文體學研究”(編號GD14XWW24)的階段性成果。
2. 及物性模式及其在文學話語中的功能
小句是讀者閱讀的基本意義單位,也是表達概念、人際和語篇意義的載體。Ohmann(1967:237)在談到詩歌中的句式時曾經(jīng)指出,句法可以“傳達視覺化的內容……因為其中的偏離會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經(jīng)驗層面的語義沖動”。Halliday在討論戈爾丁的小說《繼承人》時也強調了句法在語篇中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對解讀人物形象的語用符號學作用。雖然Ohmann所關注的是小句句式的非常規(guī)用法,但他和Halliday的觀點并無二致,因為Halliday(2007:105)強調“對日常句法的前景化選擇同樣具有視覺化的作用”。這種視覺化能為句法突出提供動因,使其和語篇所表達的主旨相關聯(lián)。具有動因的句法模式就會前景化,服務于潛在主旨意義的表達。戈爾丁在其小說中,通過控制特定類型的選擇在及物性模式中所出現(xiàn)的頻次,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觀察人類經(jīng)驗的特殊表達方式:即通過前面提到的小句類型的分布,為語篇的直接主旨和潛在主題在句法中找到相應的表達。對主旨的選擇得到更深層次意義的激發(fā),并通過作者所選擇的及物性模式得以實現(xiàn)。
在戈爾丁小說《繼承人》中,尼安德特人正在遭到一群高智商部落的入侵。有趣的是這部小說中90%的篇幅都是以尼安德特部落中的一個名為Lok的成員的視角來寫的,他藏在樹上,觀察著入侵部落的舉動。這個被Lok稱為“他者”的部落的所有活動的記錄都被局限在Lok的理解能力的范圍之內,因此讀者解讀時需要付出一番功夫。根據(jù)Halliday的觀察,這些篇幅使用了大量的非及物性動詞,這被認為和該部小說所表達的潛在主旨密切相關:
因為在象征原始語言的Lok語言中,小句過程很少被表征為來源于外部原因,人和物體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人并不引發(fā)其本身或身體部位之外的事件發(fā)生。這樣以來,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就是“困難”,即通過語言傳輸經(jīng)驗的困難。及物性就是說話人憑借編碼其外部世界和內部意識世界經(jīng)驗的一套選項。因而及物性是世界經(jīng)驗語義組織的基石,也是說話人理解事件過程并參與其中的基石。(Halliday 2007:113)
Halliday還將《繼承人》中Lok語言的句法特征歸納如下:
(1) 小句中只有一個參與者(participant),因此主語就成為沒有任何指向的行動中的動作者,或者心理過程中的參與者,或者僅僅是某種特征或特性的攜帶者;
(2) 過程常常是空間、地點中的運動,或心理過程(主要表現(xiàn)為思考、說話以及看、感覺等,但往往是身體部位作為主語);
(3) 此外還有一些附屬成分,即過程的環(huán)境伴隨成分,這些不是里面的參與者。
Lok心智的語義組織表明,“非及物性小句的大量出現(xiàn)并無直接的解釋可以說明”(Halliday 1971:109)。對其語言的描述中缺乏由外部原因導致的過程小句,大量出現(xiàn)的則是沒有目標的小句。Lok的語言特征反映了在面臨外部高智商部落入侵的時候其理解的固有局限,以及在這個環(huán)境中繼續(xù)生存的無能。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其語言能力的局限導致了,或者至少加速了這個部落的滅亡。而入侵的高智商部落的語言中,及物性模式被轉換成具有因果關系的過程模式。所以Halliday(2007:113)說現(xiàn)代英語中最概括化的及物性模式不是基于動作者和目標的概念,而是基于因果關系的概念;丁建新(2005:373)則直接把這種物質過程的非傳動型模式稱為童話敘事的夢幻句法模式,能帶來神秘化的效果。
由于語言被認為是由一系列范疇和過程組成,其中最基本的類型描寫的就是事件和物體之間一套相互關系模式。事實上,這些模式都來自于人類對經(jīng)驗世界中各種事件進行分類的視覺化體驗。Hodge和Kress(1993:8)把那些由外部原因引起的過程小句(Halliday意義上的及物性小句)稱為傳動型小句(transactives),把那些自發(fā)引起的或只有一個參與者的過程小句稱為非傳動型小句(non-transactives)。兩者間的重要區(qū)別就是動作是否從動作者被傳到受動者身上,或者換句話說,動作是否被局限在一個參與者身上。在傳動型小句中,有動作者、動詞過程和受動者實體(affected entity)。因此,不管是物質過程還是其它類型的過程,其源頭往往表現(xiàn)為動作者,即被認為是該過程的引發(fā)者(causer);同時受動者實體在這些序列中也得到同等程度的展示。這種傳動型模式被認為是因果關系的典型物理過程模式,與此形成對照的是,非傳動型模式的過程中只有一個參與者,可以是動作者也可以是受動者,因此其中隱含的因果關系常常是自發(fā)的。
很明顯,上面提到的小句類型是關于動作的,因而可以稱之為動作型模式(actional model)。英語中的小句可以在物理過程和心理過程之間進行區(qū)分。動作型模式代表著人類感受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之間的關系,后者與物理世界形成類比,主要由思想和情感構成。與物質過程相一致的心理過程也可以分為兩個類型:傳動型和非傳動型模式,以表達人類意識中事件的發(fā)生和變化(Halliday & Matthiessen 2004:197)。來看下面兩個小句:
(1) Alice saw the bird.
(2) Alice looked at the bird.
小句1可視為心理過程的傳動型小句,因為Alice表達心理過程的saw至少在其表面形式上直接作用到了the bird之上;和物質過程的傳動型小句不同的是,心理傳動型小句在感覺者和現(xiàn)象之間沒有任何因果關系。Alice并沒有對the bird起任何作用,相反,現(xiàn)象the bird卻因為Alice的“看”而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改變。小句2則被看作是非傳動型模式,因為looked at這一心理過程模糊了過程本身的因果關系方向,因此looked既是主動的、也是被動的;Alice的這一過程既可以被看做一種自發(fā)的過程,也可以看作是他看到the bird的一種自然反應。因此,Hodge和Kress(1993:47)強調:“從感覺者的角度說,通過非傳動型模式所呈現(xiàn)的心理感覺要比通過受動的傳動型模式所表現(xiàn)的心理感覺的能動性要積極得多,同時也表現(xiàn)出更強的目的性”。
由此可以看出,心理過程的傳動型模式可以用來呈現(xiàn)人物在行動上的被動、甚至無能。而在物質性過程中,恰恰是非傳動型模式才傳達被動無能的狀態(tài)。根據(jù)筆者的觀察,這類小句也大量出現(xiàn)在《愛麗絲》一書中。
3.《愛麗絲》中的及物性模式及其漢語翻譯
敘事文本是作者用以指稱一個類似于現(xiàn)實、使交流得以發(fā)生的文本世界。這一交流發(fā)生在作者和讀者之間,作者在文本中常常體現(xiàn)為隱含或明顯的敘事者,而讀者則受制于作者所設想的多感官虛構世界,這樣的世界最后被“壓縮”為書面語篇中形態(tài)-句法的呈現(xiàn),即表達的視覺形式(Poyatos 1997:290)。讀者則利用書面表達和想象力的感官之間的關聯(lián),在把書面語篇中的形態(tài)-句法表達成放大成為視覺符號,再轉換成為想象中的感受,并最終影響讀者對作者創(chuàng)造的文本世界的解讀。
正是基于閱讀中的這種感官轉換原則及上面所討論的句法及物性的基礎上,我們從《愛麗絲》中選取第一章及其三個對應的譯文作為語料。從中抽離出所有的小句,以觀察該部奇幻小說所建構的奇幻世界與其及物性模式之間的關聯(lián)。研究的焦點集中在及物性的模式化和奇幻世界的建構之間所存在的關聯(lián),即作者所建構的及物性模式如何促進了對《愛麗絲》中夢幻世界的描寫。本項研究根據(jù)時間跨度,選擇《愛麗絲》三個較具代表性的譯本第一章為語料,這三個譯本的譯者分別是趙元任(1922)、管紹淳和趙明菲(1981)、何文安和李尚武(2007)。在對譯文和原文之間的移位進行對比后,對其進行“語境化”(Matthiessen 2001:41)分析,然后對移位特征和數(shù)據(jù)進行解讀,并結合文類特征給出語用符號學方面的解釋。其考察的內容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非傳動型物質過程;(2)傳動型心理過程;(3)動作者被隱藏的被動小句②;(4)名物化的使用。
原文中第一章共有描述性小句(去除直接引語)191個,其中非傳動型物質過程37個,非傳動型心理過程41個,動作者被刪除的被動型小句11個,名詞化7個。在想象性的文學話語中,形式和內容共同作用才使意義得以創(chuàng)造。從這些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這些典型表達人物被動狀態(tài)的小句和修辭手段占據(jù)了小句總數(shù)的50%,因此,對語篇中小句的考察就變得異常重要,這是觀察句法如何在建構夢境中發(fā)揮作用的重要途徑。對小句及物性的考察主要集中在物質過程和心理過程上,因為它們在英語中表達經(jīng)驗時所占的比例最大(見Matthiessen 2001),同時它們和人物及背景的塑造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Toolan 2001:107)。當然這并不是說其它過程類型不重要,譬如關系過程可以通過把傳動型模式轉融入其中,同樣可以模糊因果關系(Hodge & Kress 1993:5-12),達到神秘化和魔幻化的效果。就《愛麗絲》這部奇幻型兒童小說來講,只能說其它類型的過程所占比例較小,所表達的效果沒有上述小句和修辭手段突出,對于本研究的主題相對來說沒有那么重要。下面將把原文的及物性特征與其功能和譯文進行比較,找出譯文的及物性是否履行了原文及物性模式的功能,以及是否表達了奇幻世界的建構這一主題。
3.1非傳動型物質過程的呈現(xiàn)及翻譯
從上述討論可以看出,非傳動型物質過程對于奇幻世界以及表征人物狀態(tài)的重要作用。為了增加比較英漢文本對比的直觀性,我們從文本中選取幾個例子加以分析:
(1) In another moment down went Alice after it③.
(2) She was walking hand in hand with Dinah.
(3) Would the fall never come to an end?
(4) she fell very slowly.
小說開篇愛麗絲就進入夢鄉(xiāng),所以整篇小說基本上都是處于夢境之中。從上面所摘錄的物質過程的小句也可以看到,在這些描述性的敘事話語中,小句都是只有一個參與者:即在句1、句3及下文句6中Alice、句2中the rabbit hole、句4中what和下文句5中the fall分別是參與者。這些非傳動型的及物性模式模糊原文中小句中物質過程的因果關系,把Alice建構成了一個無助困惑的人物形象,因而也使得所塑造的奇幻世界神秘而魔幻。下面再看上述各句的譯文:
譯文(1a) 不管四七二十八,阿麗思就立刻跟進洞去。
(1b) 阿麗思也緊跟著跳了進去。
(1c) 愛麗絲緊跟著進了洞。
譯文(2a) (她)夢見和黛娜挽手同行。
(2b) 她夢見正拉著黛娜的手走著。
(2c) (她)剛夢見自己和黛娜手拉手散步。
譯文(3a) 這一跤怎么一輩子也摔不完了嗎?
(3b) 難道永遠掉不到底了嗎?
(3c) 難道永遠沒個完。
譯文(4a) 她掉得很慢。
(4b) 她自己感到下沉得太慢。
(4c) (她)掉落下去并不算快。
對比原文和譯文,可以發(fā)現(xiàn)原文1的三個譯文,a把原文中的環(huán)境成分after it譯成了“跟……進”,b和c譯成了“緊跟著”,這就意味著環(huán)境成分變成傳動型過程。此外,原文中的down went after it是看起來是發(fā)生的事件,而三個譯文統(tǒng)統(tǒng)譯成了目的性很強的“追蹤”行動。原文2的環(huán)境成分hand in hand也都被譯成了傳動型小句,尤其是譯文b:“她夢見正拉著黛娜的手走著”中,直接把顯性化把她(即愛麗絲)作為小句的施動者,使其能動性大為提高,相應地削弱了原文中所具有的靜態(tài)成分。原文小句3中the fall never come to an end的三個譯文中,a譯文通過把“跤”和“摔”在句中分割開來,使其成為一個傳動型小句,在譯文中構建了這個過程中的因果關系;b譯文和原文基本保持一致,c則把其譯成了關系過程。原文小句的a和b的譯文都譯成“掉(落)”,這和原文的事件型過程是一致的;而b譯文則擴展成兩個小句,包括一個心理過程和一個物質過程。這就意味著愛麗絲對自己fell的動作是完全有知覺的,甚至可能會被認為是她自己控制的,這和原文中夢境片段中愛麗絲的無助與被動是相悖的。
3.2傳動型心理過程的呈現(xiàn)及翻譯
在原文中一共有心理過程67個,其中傳動型心理過程41個,占據(jù)心理過程總數(shù)的61%,可見心理過程,尤其是傳動型心理過程在奇幻型夢境片段的建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下面這個例子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例證:
(5) When she turned the corner, but the Rabbit was no longer to be seen: she found herself in a long, low hall, which was lit up by a row of lamps hanging from the roof.
可能讀者都有做夢的經(jīng)歷。夢境往往是由不同的片段組成的,做夢的人到達夢境中的某個地點可能心里并無清楚的想法和對過程的感受,正如引文中劃線部分愛麗絲突然“found herself in a long,low hall”一樣。很明顯,此處的傳動型心理過程表達了愛麗絲的被動和夢境的神秘,同時也表達了夢境中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神秘、自然,前后毫無因果關系。下面分別是三位不同譯者的譯文:
(5a) 她覺得走進了一間長而低的廳堂。
(5b) 她來到了一個很長很低的大廳里。
(5c) 阿麗思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個又長又低的門廳里。
從譯文可以看出,b直接把原文小句譯成一個目的性很強的物質過程,刪除了心理過程,在性質上和原文差別很大。a和c譯文都把原文擴展成了一個心理過程和一個物質過程,其中“走進”和“來到”雖然不屬于傳動型小句,但都屬于目的性很強的物質過程,都強調了愛麗絲出現(xiàn)在廳堂的過程,同時增加了人物的能動性。原文中人物的被動狀態(tài)和事件突然發(fā)生的神秘感被破壞。
3.3被動小句的呈現(xiàn)及翻譯
一般來說,被動小句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施動者被隱藏,另一種具有明確的施動者,即以by來引導,而《愛麗絲》一書中的被動型小句往往是以前一種狀態(tài)出現(xiàn)的?;诘?節(jié)中的討論,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可以解釋的,那就是通過隱藏施動者達到隱藏動作和事件發(fā)生的外部原因、弱化事件之間的邏輯和因果關系、最終達到一種神秘化、魔幻化的語境效果。關鍵的是被動型小句隱藏了過程中的動作者,從而也模糊了動作發(fā)生的源頭以及過程中的因果關系,因此原文所致力于創(chuàng)造的架空世界(secondary world)也遭到了破壞。下面略舉一例:
(6) There were doors all around the hall, but they were all locked.
原文只給出了“they were all locked”,但是誰鎖的這些門,讀者無法得知,因為這個小句的及物性結構中沒有指出誰是locked這個動作的施動者。根據(jù)Matthiessen(2001)的說法,被動型小句在英語中屬于標記性用法,在漢語中帶有“被”字的被動句也屬于標記性用法??梢钥匆幌氯蛔g者的譯文:
(6a) 廳的兩面都是門,但是門都是鎖的。
(6b) 大廳四周都是門,但是有人把它們全鎖著了。
(6c) 門廳四周都有門,可都是鎖著的。
從譯文可以看出,a和b也都使用了被動結構,雖然這在漢語中屬于無標記的被動句。6b中通過把施動者“有人”放入“把”字句中,從而把原文的被動小句轉換成了一個主動句。事實上,在《愛麗絲》的地下奇幻世界中,這些門到底是不是“有人”來鎖的,真的值得推敲。因為原文企圖凸顯的就是神秘和魔幻的氛圍,如果“有人”真的出現(xiàn),并鎖了這些門,其靜態(tài)和神秘的成分就會大為削弱。
3.4名物化的呈現(xiàn)和翻譯
根據(jù)Halliday(1994:41)的定義,名物化(另譯“名詞化”)指的就是“結構特點、成分或詞組,在小句中充當名詞詞組來使用”。Perez(2007:94)認為,這種所謂的成分或者詞組事實上就是一種及物性過程。因此,名物化把及物性過程濃縮其中,導致的結果有兩種,首先就是過程的靜態(tài)化、去時間化以及神秘化;其次就是讀者的注意力被轉移到了語言的詞匯-語法層面,而很容易忽略其中發(fā)生的動作過程。因此,信息的焦點就被說話人/作者轉變,讀者的視角亦被過濾。由于它掩蓋了表面語法表層形式之下的過程,使得其描述的信息更加抽象和神秘;使得事件的發(fā)生無法追溯清楚的因果關系。例如:
(7) before her was another long passage, and the White Rabbit was still in sight.
這是愛麗絲跟在兔子身后奔跑的情景之一,愛麗絲在后面追,但是怎么也追不上。在其跌到洞底的時候,其它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兔子在前面跑。這個兔子是引誘愛麗絲進入地下世界的誘餌,所以這個時刻的愛麗絲是極其被動的,甚至可以說是無能的。原文隱藏的顯然是愛麗絲的心理和感知過程。這說明了在奇幻世界中她的感覺能力也很有局限性,所以原文并沒有說Alice still could see the White Rabbit.下面是三位譯者的譯文:
(7a) 她前面又是一條長夾道,還看見前頭那個白兔子……
(7b) 朝前一看,是個很長的走廊,她又看見了那只白兔……
(7c) 前面又是一條長長的通道,白兔還看得見。
很顯然,三位譯者全部把原文的名詞化還原成了愛麗絲作為感覺者的心理過程。鑒于上面的分析,愛麗絲在此奇幻世界的感知能力是受到極大局限的,名詞化被還原后,其感知能力也就被“恢復”。與此同時,愛麗絲的能動性和現(xiàn)實世界便沒有區(qū)別,因而其被動性和神秘成分就會跟著被消解。
4. 討論:漢語翻譯中的奇幻世界?
在原文中,愛麗絲作為一位來自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中上階層女孩,進入夢境并探索這個神秘荒誕的夢幻世界。在剛進入這個奇幻世界時,可以說她既是被動的,也是主動的。說她是被動的,主要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中,她遇到的每件東西都超出了理解力和控制力,使她感到困惑和驚慌。說她主動的是因為她有一種孩子所特有的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天性。原文中對愛麗絲奇幻人物塑造和對夢境的描寫,是通過非傳動型物質過程、傳動型心理過程、被動型小句以及名物化等手段來實現(xiàn)的。如果我們把上述原文中所使用的小句類型和譯文作對比的話,就可以得到下面的表格:
表1 《愛麗絲》原文與譯文的小句類型對比
從上表可以看出,在本研究語料的原文中一共有96處地方,包括非傳動型物質過程、被動型心理過程、被動型小句以及名詞化等手段,來呈現(xiàn)原文并建構其中的夢幻世界。這些小句或詞匯手段占到原文語料總體小句總數(shù)的50%,由此可以看出上述句法詩學策略在建構《愛麗絲》奇幻世界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應該強調指出的是原文作者卡羅爾有意識地運用和操縱這樣的句法策略,已達到其建構奇幻世界的詩學目的。在這個世界中,奇幻人物愛麗絲自身確實在行動,但是她的動作并不能施加于其它外界物體之上。她確實能夠移動一些東西,但她移動的只是自己的身體(部位),而不是外部的物體,因而正是動詞過程的非傳動型模式和心理過程的傳動型模式呈現(xiàn)了這個荒謬的夢幻世界。
在原文37個非傳動型小句中,沒有任何一位譯者能把所有及物性過程轉換成對等的非傳動型小句。趙元任似乎在這方面做得稍微好一些,他翻譯了23個,達到62%。其他兩個譯本均不到60%。然而,在名物化的翻譯方面,趙幾乎全都譯成了過程小句,而何、李的翻譯達到了57%。然而,最大的損失還在于譯者對心理過程的翻譯。前面說過原文中使用了大量傳動型心理過程,對于表現(xiàn)奇幻人物和小說情景的塑造和非傳動型的物質過程發(fā)揮了同樣的功能,即通過傳動型心理過程所表達的符號學意義,呈現(xiàn)了愛麗絲在奇境中被動和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有意思的是,幾位譯者都沒能對等譯出原文總數(shù)的50%。翻譯傳動型心理過程的這種失敗也許可以從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作者對人物心理活動描寫的不重視中找到原因,因為在漢語寫作中更重視的是小說的“故事和情節(jié)”(陳平原2005),這種以情節(jié)為中心的敘事也必然影響譯者,使他們在翻譯的過程中輕視甚至完全忽略原作中所呈現(xiàn)的心理過程④,而不是持續(xù)一致地使用傳動型心理過程來呈現(xiàn)小說人物的地位以及魔幻情景的生成。
同樣,在動作者被隱藏的被動小句中,它們的功能也是模糊事件發(fā)生的因果關系。然而在翻譯中,由于英漢語言之間的差異,有時候很難判斷這些譯文小句是否屬于被動結構,因為漢語是意合語言,其被動結構可以不同的形式得以實現(xiàn),不一定非得使用“被”字句。盡管把所有的形式考慮進去,不考慮漢語中的被動句的標記性程度,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譯者在翻譯被動小句及其表達功能上的不足。趙元任和何、李的被動小句的翻譯比例都超過50%,而管、趙的譯文則只有46%。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功能,就是名詞化所導致的移位。從表1可以看出,原文中名詞化的數(shù)目雖然數(shù)量較小,但是被成功譯出的比例卻不高,最高的也只是譯出25%,可見差異相當明顯。如果我們把所選語料中涉及呈現(xiàn)奇幻世界創(chuàng)造的小句及結構考慮進來,可以發(fā)現(xiàn)三個譯文在發(fā)生著歷時的變化,從趙譯的42%逐漸上升到何、李譯的50%。這一點,在考察譯文中對原來奇幻和夢幻世界的創(chuàng)造角度來看,不能不說是一個失敗。
由于這些移位,使得漢語世界中的愛麗絲從小說開始就不再被動和無能為力,而是極具能動性,這和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人物幾乎沒有差別。由于還原了隱性的因果關系,原文中所建構的奇幻世界也在譯文被去除了神秘化和魔幻化的特征,很難再說譯文是完整意義上的奇幻型小說。當然,除了本文所談到的非傳動型物質過程和傳動型的心理過程之外,原文在創(chuàng)造夢幻世界方面還運用了其它一些修辭手段,這些手段在創(chuàng)造一個文本世界并服務于作者的寫作目的方面,Matthiessen(2001)曾經(jīng)做過詳細的討論,譬如主動主述位結構和情態(tài)創(chuàng)造某種組篇機制以達到作者的詩學目的。
5. 結語
本文當然還可以舉出很多例子來探討《愛麗絲》中人物和情景的發(fā)展變化,但是對于證明Halliday有關句法可以服務于其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方面應該已經(jīng)足夠。Halliday討論了以Lok為代表的尼安德特人的語言特征。相對于更高智能部落的語言,語言本身就反映了他們的被動和弱勢,并最終導致了整個部落的消失。這種語言特征同樣被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愛麗絲》一書中,作為主要人物的愛麗絲在那個神奇的夢幻世界中,其被動甚至無能的探索和追尋至少部分地是受到了語言表達的限制。這是個非常有趣的發(fā)現(xiàn),反映了語言所具有的共性和功能。
在所對比的三個譯本中,這種描寫-解釋的研究路徑集中在非傳動型物質過程、傳動型心理過程及名物化在原文中的語用符號學效果極其翻譯上。原文中的這些小句都致力于創(chuàng)造出一個架空世界,即荒誕的夢幻世界。研究發(fā)現(xiàn)沒有譯文能夠完整地把這些相關的句法特征完整移植到目標文本之中,從而也就無法創(chuàng)造一個類似的符號學意義上的奇幻世界。因此,可以推理得到愛麗絲也就生活在不同于原文奇幻世界的另外一個世界,也許是我國讀者業(yè)已習慣的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世界,譯文也從而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原文作為奇幻小說的某種文類特征。從翻譯中,我們甚至還可以發(fā)現(xiàn)Toury(2012)所提到的“規(guī)范”的運作,這種規(guī)范控制著從1920年代到1990年代奇幻兒童文學翻譯的生產(chǎn)過程。在這種規(guī)范的控制下,大部分譯者都受制于本國的詩學傳統(tǒng),在能否開拓一個新的文類——兒童奇幻文類方面,從翻譯移位上表現(xiàn)出了他們的猶豫不決。
附注
① 詳細內容可參考2013年9月15日新華社報道的在全國范圍內組織“開展凈化少兒出版物市場的專項行動”(http:∥news.eastday.com/chyauto/2013-09-15/736913.html),2014年8月13日登錄。
② 一般來講,被動型小句屬于非傳動型模式,雖然其動作者有時候可以在語境中得以找尋。
③ 本文所選例證除非特別注明,均來自《愛麗絲》第一章;譯文中a為趙元任譯,b為管紹淳、趙明菲譯,c為何文安、李尚武譯。下文不再標注具體出處。
④ 這一點可以從趙元任同時代的其他三位翻譯《愛麗絲》的譯者作品中看出來,徐應昶(1933)、何君蓮(1936)和范泉(1948)等人的譯文中都刪除了大量表達愛麗絲心理活動和心理過程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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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玄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