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曉明,張藝馨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外語學院,上海 201620)
在閱讀《押沙龍,押沙龍!》(Absalom,Absalom!以下稱《押》)的過程中,讀者發(fā)現其否定用語數量明顯多于同類作品的否定用語。為驗證這一直觀體驗,本文將通過數據檢索對進行效度分析,并在此基礎上對否定話語進行創(chuàng)新性解讀。其中,在數據分析階段,以語料庫量化分析為主;在否定話語解讀階段,以分類品讀為主,筆者擬從文化、認知和美學的角度分析否定研究的文學價值。
本文采用Joseph Blotner和Noel Polk審校的??思{著寫的19部長篇小說電子轉化文本①美國文庫(Library of America)出版的??思{著寫的19部長篇小說電子文本分別為Soldiers’ Pay (1926)、Mosquitoes(1927)、Flags in the Dust(1929)、The Sound and the Fury(1929)、As I Lay Dying(1930)、Sanctuary(1931)、Light in August(1932)、Pylon(1935)、Absalom, Absalom?。?936)、The Unvanquished(1938)、The Wild Palms(1939)、The Hamlet(1940)、Go Down, Moses(1942)、Intruder in the Dust(1948)、Requiem for a Nun(1951)、A Fable(1954)、The Town(1957)、The Mansion(1959),The Reivers(1962)。,經過細致校核后構建成“??思{小說”語料庫備用。
在總體數據分析上,研究者從??思{小說中的否定話語與大型語料庫的比較方面入手,選用占比高于0.8‰的not/n’t、no、never、neither/nor、without、nothing等非詞綴否定數據進行分析[1]。在實際操作中,筆者運用語料庫軟件Wordsmith將??思{的19部小說數據分列計算,然后將數據與COCA(Corpu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English,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和BNC(British National Corpus,英國國家語料庫)的??思{小說(Faulkner’s fiction)分語料庫中的否定數據進行對比。從中發(fā)現,非詞綴否定數據于Faulkner’s fiction分語料庫中的使用數量多于BNC及COCA中的使用數量。一方面,在整合上述六種非詞綴否定數據后,??思{小說的相關否定數據在總形符數中占比(23.84‰)高于BNC(18.43‰)與COCA(15.94‰)的同類數據,這表明福克納小說在否定用語上具有特異性。同時,非詞綴否定是十分外化的用語現象,??思{作品對其的使用明顯超越了美英兩大型語料庫,用數據證實了讀者對作品中否定現象的直觀體驗。另一方面,六種非詞綴否定的數據顯示,??思{運用最多的是not/n’t這一否定表達,此表達在??思{小說的總形符數中占比(16.48‰)高于同類BNC(12.49‰)與COCA(10.86‰)。同時,由于美國文學作品中的非詞綴否定的總體數據(COCA)低于英國文學(BNC)的同類數據,可見,福克納小說這種背離母國文學常規(guī)的現象對小說藝術特性的研究具有突出意義,值得學界關注。
在否定數據的歷時研究中,選取??思{19部小說中的非詞綴否定數據作為研究對象。研究者在獲取排名較前的10種非詞綴否定(not/n’t, no, never, without, nothing, nobody, none, nowhere,neither, nor)數據后,將其與文本形符數(tokens in text)的比率進行千分化處理,然后將各部作品的非詞匯否定堆疊數據按時間先后順序進行排列,以此表征出不同時期的漲跌趨勢。
據統計①據研究者統計,19部小說的非詞綴否定數占形符數的千分比分別為(以出版先后為序):《士兵的酬勞》為23.41‰,《蚊群》為19.24‰,《墳墓里的旗幟》為15.64‰,《喧嘩與騷動》為25.22‰,《我彌留之際》為26.30‰,《圣殿》19.36‰,《押沙龍,押沙龍!》為28.75‰,《未被征服的》為23.22‰,《野棕櫚》為25.73‰,《村子》為23.05‰,《去吧,摩西》為24.58‰,《墳墓的闖入者》為26.51‰,《修女安魂曲》為24.51‰,《寓言》為24.52‰,《小鎮(zhèn)》為26.94‰,《大宅》為28.58‰,《劫掠者》為27.50‰??芍?,福克納在1926年的《士兵的酬勞》至1962年的《劫掠者》主要創(chuàng)作,除了《墳墓里的旗幟》(15.64‰,1929)、《圣殿》(19.36‰,1931)等作品外,??思{對否定話語的運用呈現整體向上的趨勢。一方面,學界普遍認同??思{“四大名作”即《喧嘩與騷動》(25.22‰,1929)、《我彌留之際》(26.3‰,1930)、《八月之光》(27.12‰,1932)及1936年的《押沙龍,押沙龍!》(28.75‰),在1929年至1936年形成了個否定話語在作品使用中的高峰期,說明否定話語與該四部作品的被認可度具有一定的關聯性。同時,與前期作品相比,??思{作品中的非詞匯否定運用在1940年代后波幅變小,僅在《小鎮(zhèn)》(26.94‰,1957)、《大宅》(28.58‰,1959)出現兩個小高潮。另一方面,研究者通過對not和n’t數據的分列表征,發(fā)現各作品中敘述性否定(not)和對話性否定(n’t)特征的明顯不同。《喧嘩與騷動》是作品中對話性否定的代表,not否定數占作品總形符數為4.41‰,而n’t占作品總形符數比為14.87‰,是前者的3.37倍。但《押》的數據幾乎完全顛倒(not,14.54‰;n’t,4.22‰),為敘述性否定的代表作品。
《押》的非詞匯否定用語總體占比較高,在數據上代表了??思{否定藝術的巔峰。從研究者所獲取的分類數據來看,該作品中使用的非詞綴否定多于詞綴否定。其中,not和n’t共2 311個,占否定總數據的49.3%;其他非詞綴否定1 376個,占否定總數據的29.4%;詞綴否定997個,占否定總數據的21.3%。從關鍵詞上看,not否定數的排名值得關注。同時,研究者還將《押》的關鍵詞與大型語料庫中的關鍵詞進行比對,發(fā)現參照BROWN語料庫后,not否定數在《押》中的排名高居第1,以AME06(Paul Baker創(chuàng)建的美國英語語料庫)為參照排名第2,以BNC(英國國家語料庫)為參照則排名第7。據以上數據分析,研究者對《押》的not/n’t等否定現象進行檢索,發(fā)現除普通否定之外,作品中還含有??思{個人特色的去否定和元語言否定現象,二者多為not/n’t搭配話語,以下將聚焦《押》中的這兩類否定現象進行分析。
“去否定(denegation)”源于拉丁語dēnegāre,意為否認,字面意思與“negation”相近,即對前述話語的否認,但在實際使用中二者又有明顯的區(qū)別,即否定重在語言,是話語的語法或語言形式,而去否定重在言者,是話語背后的心理機制;否定關注表達方式,側重語言形式及其產出結果,而去否定關注表達者或表達力量,側重話語的產出過程[2]。去否定與否定時常相互協作,在內容與形式、過程與結果、言者與話語之間表現出一種既非合成又非散裂的關系。它們可以在外在參照體系缺位的情況下,在文本內部形成微妙的否定和去否定關聯,創(chuàng)造出富有個人風格的否定系統。具體來講,《押》的去否定用語主要表現為三種類型:一是觀念性否定中的去否定心理傾向,主要表現為否定言說者潛意識里去除否定的肯定愿望;二是not+否定形容詞和but without構成的否定搭配結構;三是not-前綴與名詞組成的否定新詞現象。
當普通否定用于反映人物的矛盾心理時,言說者會在潛意識中以去否定的方式表征自己的肯定意向,揭示否定表象之下的肯定愿望。弗洛伊德認為,當強迫癥患者說“這不是我的母親”,其真實意義即為“這是我的母親”[3]。心理分析者需從研究對象的話語表象入手,挖掘訴說者內心潛在的否定話語,揭示人物的壓抑心理。
作為《押》的敘述者羅莎,在姐姐愛倫去世后,遵姐姐遺言遷居到姐夫薩德本家中。羅莎堅持年輕時的夢想,卻因姐夫的無理要求憤而離開、孤獨終老。然而,在羅莎的潛意識中,她又對薩德本充滿期待。當她重復多次地說出“He wasn’t a gentleman”[4]9,11(他不是個紳士)時,話語中的否定又飽含著她對薩德本紳士風范的強烈愿望。對于自己的選擇,在《押》的前五章中,羅莎用否定話語不斷重復著對遺憾和仇恨的釋然姿態(tài),如“I hold no brief for Ellen”[4]9(我不為愛倫辯護),“I hold no brief for myself”(我不為自己開脫),“I don’t plead youth”[4]12(我不以年輕為借口),在表面看來,好似是她對自己抉擇的辯解,其實更多體現的是她對人生的無奈悵惘。
當薩德本的死訊傳來時,羅莎的反應卻又印證了她內心深處對他的百般不舍:“Dead? You?You lie; you’re not dead; heaven cannot, and hell dare not, have you!”[4]172(死了?你?你撒謊;你沒死;上蒼不能,地獄也不敢……要你?。。┪闹械乃膫€“you”可作兩種解釋:一方面,羅莎是在對傳信者質疑后,立即將視角切換至與死者的“隔空”對話;另一方面,只有通過對文本中否定現象的細致分析,讀者才能了解羅莎作為敘述者的特殊身份,才能領會她希望將南方宿命和家族詛咒“執(zhí)行和釋放到最后一滴渣滓”[4]14的深層含義。
由否定詞和否定短語(not +否定形容詞、but without等)混合搭配構成的去否定現象,營造出獨特的語氣和話語氛圍。上文中的心理去否定過程以否定與名詞搭配為主,而此處增加了對否定形容詞的檢索分析。在《押》第五章中,羅莎對克萊蒂的評價是“not+否定形容詞”構成的又一去否定例證:“not inept, anything but inept: perverse inscrutable and paradox: free, yet incapable of freedom who had never once called herself a slave, holding fidelity to none like the indolent and solitary wolf or bear.”[4]126(并非不靈巧,說她什么都行,但就是不笨:乖張任性、捉摸不透、自相矛盾:是個自由人,從沒稱呼過自己是奴隸,卻又不能享受自由,對誰都沒有忠心,就像一只懶不可支、離群索居的狼或是熊)薩德本是西弗吉尼亞的窮人后代,克萊蒂是他與海地莊園主的混血女兒所生。內戰(zhàn)爆發(fā)后,薩德本奔赴前線,之后,因妻子愛倫去世,其妻妹羅莎遷入。亨利因槍殺邦而出逃,莊園里僅剩下羅莎、朱迪絲、克萊蒂三個女性相依為命。在文中,羅莎運用去否定話語表達她在種族、家族和個人好惡上對克萊蒂的微妙態(tài)度?!皀ot inept”(并非不靈巧)意味深長,它既暗示了種族偏見,又飽含著羅莎對克萊蒂裝笨的厭惡??巳R蒂既非奴隸又不自由的特殊身份將種族和家族矛盾搬上臺面顯現出來,這是亨利和邦的種族矛盾在羅莎和克萊蒂兩個異族女性身上的再次彰顯。前方內戰(zhàn)硝煙彌漫,后方親人互戕,這種交錯的矛盾在去否定話語的盤桓中表露無遺。在《押》第一章中,??思{利用二處“but without”的去否定結構生動愛倫的獨特形象。愛倫是羅莎的姐姐、亨利和朱迪絲的母親,文中將她描述成“this Niobe without tears”(無淚的尼俄伯),“who even while alive had moved but without life and grieved but without weeping”[4]8(即使活著也是身子走動,卻沒有生命,感到悲傷卻并不哭泣)。對愛倫來說,她的婚姻是父親安排的,已然成為一場悲劇,這種去否定的話語效果巧妙地表達了愛倫欲哭無淚、生死無依的心理。
??思{對人物的描述從否定入手,將否定詞綴用于名詞之前,或是將其與對立名詞并置,為人物營造出一種矛盾的存在狀態(tài)。在《押》第一章中,??思{對薩德本家庭成員關系的描述充滿了創(chuàng)意。在AntConc中,按照not*和not-*條件搜索Concordance可以搜到“nothusband”[4]3、“notpeople”[4]5、“not-fool”[4]258、“notlanguage”[4]5、“not-all”[4]281等。福克納將not作為詞綴放在名詞之前,不同于前綴non-和un-傳達的相對純粹的反義概念,而是在詞語內部形成一種不完全否定的矛盾張力。在愛倫去世后,薩德本與羅莎這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本該成為夫妻的男女卻終未成眷屬。二人看似夫妻,實則不是夫妻,也就是說,非夫(nothusband)、非妻是對薩德本和羅莎二人關系最恰當的界定。同樣,??思{借由哈佛高材生昆丁的矛盾敘述,用not-名詞否定將作品中的個人命運和南方歷史融為一體:
He would seem to listen to two separate Quentins now-the Quentin Compson preparing for Harvard in the South, the deep South dead since 1865 and peopled with garrulous outraged baffled ghosts…and the Quentin Compson who was still too young to deserve yet to be a ghost but nevertheless having to be one for all that, since he was born and bred in the deep South the same as she was-he two separate Quentins now talking to one another in the long silence of notpeople in notlanguage.[4]5
他眼下似乎在傾聽著兩個分離的昆丁在說話——一個昆丁·康普生為了去哈佛求學即將離開南方,那個自1865年后已然死去的、到處喋喋不休、怨氣滿滿、茫然無措的幽靈的南方腹地;另一個昆丁·康普生則依然年少,尚且不該與幽靈沾邊,但卻也身不由己,因為他與她一樣,生于斯,長于斯——兩個分離的昆丁正相互在用非語言在長時間的非人沉默中交談。
《押》的這個經典名句用話語矛盾將個體矛盾與社會矛盾融為一體?!皟蓚€分離的昆丁”是其性格矛盾的外化表現,暗示昆丁的精神分裂傾向。正是這種特異個性與其生長于南方的獨特身份賦予了昆丁特有的敘事才能。在作品中,他用“非語言”在“非人”的沉默中揭示了兩個不同的南方社會:一個是“已然死去的”實體上的南方過往,另一個是“喋喋不休地”精神上的南方現實。在上述矛盾中,“非語”和“非人”的矛盾是以上矛盾的必然結果:一方面,只有昆丁的特異個性才會有此奇特的知覺表征;另一方面,唯有內戰(zhàn)的創(chuàng)傷才會造成現實的非生非死、生在死中(life-in-death)重重矛盾的南方時空。
元語言是一種外部否定,它關注的不是否定的內容,而是否定的方式。與普通否定對命題內容的否定不同,元語言否定是對命題框架本身或命題真實性的否定。元語言否定跳出內容的糾葛,它在關照命題本體時便會呈現出某種程度的評判性、對話性和反諷性[5]。常見的元語言否定運用“詞法、文風、語域或語音等手段”[6],具體到《押》中,福克納運用對話性元語言否定、軛式元語言否定(not…but…)、對立平衡元語言否定(not only…but also)、遞進式元語言否定(not even)四種,以下擬詳述之。
《押》的元語言否定體現在對話性的敘述方面。小說主要由羅莎和昆丁、康普生和昆丁、昆丁和史瑞弗三組不同的對話組成。在這種敘事和對話模式下,敘述者宣稱自己推測的客觀性,而評判者則盡力將事實和臆測分開,為此,不同對話之間、敘述者和評判者之間的否定和修正形成了對元語言的否定。在《押》第五章中,羅莎將論述和評述緊密相連,在談到自己留在薩德本百畝地的原因時:
I do not know, could give ten thousand paltry reasons, all untrue, and be believed … But I dont say any of these. I stayed there and waited for Thomas Sutpen to come home. Yes. You will say (or believe) that I waited even then to become engaged to him; if I said I did not, you would believe I lied.[4]123
我不知道,可能會給出一萬個牽強的理由,都不是真實的,并且讓人相信……。但我會說這些都不是的。我留下來是等著托馬斯·薩德本回家。是的。你會說(或相信)我等待他甚至是為了和他成婚;如果我說我并沒有那樣想,你會相信我撒謊了。
羅莎先否認了外界對她的揣測,接著又對自己前文的說法加以反駁,這體現了她對薩德本愛恨交織的矛盾心理。關于鄉(xiāng)鄰對她與薩德本之間的各種謠言,她先后用六個“they will have told you”[4]107(他們已經告訴你了)和三個“they will tell you”[4]138(他們會告訴你)來對鄉(xiāng)鄰的話語進行辯駁。通過間接引用加上自己的評述,羅莎將這些謠傳和駁斥反復道來,希望通過這種先聲奪人的否定話語,試圖對昆丁施加影響,以維護自己的淑女及烈女形象,為自己的話語誠信貼上可靠的標簽。
軛式元語言否定利用“not…but…”的應答模式,在表現美國南方種族和性別歧視問題上具有強烈的話語效果。一方面,元語言否定以潛在的聽眾為敘述對象;另一方面,元語言又側重對前置命題進行反諷式顛覆。在《押》第七章中,當昆丁提到薩德本與情婦瓊斯的孩子時,史瑞弗問:“Wait. You mean that he got the son.”(等一下,你是說他有個兒子嘛)昆丁用軛式否定方式回答:“It wasn’t a son, it was a girl.”[4]234(不是兒子,是個丫頭)前句“not a son”的回答印證了鰥夫薩德本對家業(yè)無人繼承的失望,后句中用“girl”而不是對等的“daughter”作答,則是昆丁對薩德本重男輕女口吻的戲仿。在小說中,重男輕女的薩德本視兒子為他心中重要的寄托,為此他費盡苦心。兒子亨利因犯下命案后不知所蹤,求子心切的薩德本甚至向妻妹求婚。這里“是個丫頭”的答語不但否定了話語本身,而且觸及了薩德本心底的無后之痛。它構建的不僅是非對稱的二元對立(兒子/丫頭)關系,而且是對薩德本性別歧視的嘲諷。
軛式否定的對話性反諷不僅可以揭示真相,而且還可揭示無法挽回的悲劇。在《押》第八章中,亨利經調查發(fā)現,妹妹的未婚夫邦竟然是亨利同父異母的混血哥哥,并且在新奧爾良還有個情婦。亨利怒不可遏,決定對此出面干預,而邦卻毫不示弱,亨利想用“你是我的哥哥”這句話來阻止這場不倫之戀。不料邦的回答跳出了亨利的意義框架:“No, I’m not. I’m the nigger that’s going to sleep with your sister.”[4]286(不,我不是。我是那個將要和你妹妹睡在一起的黑人)其言辭飽含他對亨利干涉這場苦戀的不滿,更嘲諷了他種族歧視的思想,在氣勢上遠超單純的否定或肯定語言。如果說“不,我不是”是邦對自己不知血緣內情而陷入畸戀所作出本能性反應的話,那么否定之后的申辯則體現了他對事件本質的理性思考??梢哉f,正是這一后置命題讓事件性質轉瞬升華,二人的關系也迅即從個人恩怨跳入家族瓜葛、從倫理綱常走向種族差異,從亨利的咄咄逼人到邦的挑釁嘲諷,最終導致了亨利的射殺行為。可見,福克納用元語言否定話語將糾結于人物內心的憤怒和偏見表征得淋漓盡致。
對立平衡(dirimens copulatio)常以“not only…but also”的句式出現,是《押》中重要的元語言否定手段。它是一種用對立、限定的表達來平衡一個表述的修辭手法。在“不僅A,而且B”的句式中,否定對象指向的是不充分的描述,并非命題A本身。換言之,被否認的是“僅A”的表述,這一否定打破A與B的概念平衡。正是由于對“僅A”的否定不能作為B的前提,因此,所有的“不僅A,而且B”的表述都可以視為元語言否定[7]。
在《押》中,對立平衡式元語言否定主要出現在第三章。羅莎是科德菲爾德夫婦中年之后所生的第二個孩子,盡管她的降臨完全出于他們的計劃和期望之外,“But she was born, not only at the price of her mother’s life and never to be permitted to forget it”[4]46(但她還是出生了,不僅以母親的生命為代價,而且讓她永遠對此無法忘懷)?!俺錾薄吧鷥r”和“無法忘懷”三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元語言否定描繪了羅莎自身頑強而又執(zhí)拗的生命軌跡。父親科德菲爾德因女兒幼年喪母,既當爹又當媽的他無法兼顧,便請家妹來幫忙撫養(yǎng)羅莎。羅莎與姑姑一樣性情頑固,由于薩德本的名聲不好,杰弗遜鎮(zhèn)的居民對他與愛倫的婚事并不看好,甚至一度傳出婚期推遲的消息。為此,姑姑耿耿于懷:“who tried to force not only the elder sister’s bridegroom but the wedding too down the throat of a town.”[4]46(她不單單要強迫鎮(zhèn)民在薩德本問題上乖乖就范,而且還要他們認可這樁婚事)福克納用層層套疊的對立平衡句式生動傳達了姑侄兩代女性在“封閉的女性共濟精神”(closed masonry of females)[4]46上的傳承關系。長大后的羅莎不僅將自己的降生看作是“not only the lone justification for the sacrifice of her mother’s life, not only a living and walking reproach to her father, but a breathing indictment ubiquitous and even transferable of the entire male principle”[4]46(母親犧牲生命的唯一正當理由,不僅是對她父親時刻存在、緊追不舍的譴責,而且也是對塵世上整個男性原則……活生生的控訴)。對立平衡式的元語言否定在句法上環(huán)環(huán)套疊,體現了否定話語在文學中的強大功效。對立平衡式的元語言在語義上層層推進,不僅揭示了母親、姑姑和羅莎身上一脈相承的執(zhí)拗特質,而且還控訴了男性至上的思想對女性在婚姻選擇和生活空間上的禁錮。通過對杰弗遜小鎮(zhèn)女性形象的表征,《押》將科德菲爾德的家族悲劇推演至整個南方社會,用千萬個羅莎這樣悲苦而執(zhí)拗的命運與經歷來反思不堪回首的南方往昔。
遞進式元語言否定的前后命題屬手段與目的關系。其前置命題好似一只模具,它先將話語模式定型,接著用元語言否定將內容騰空,最后再以厚重的信息將虧空補足。遞進式元語言否定在句式上由簡入繁,層層推進,在意義上回環(huán)反諷,適宜表達矛盾情感。在《押》中,福克納運用應答式和軛式元語言否定來實現遞進式的否定效果。
首先,“not even”通過否定的遞進累加和語域語音的變換,可與上下文形成應答效應,取得強烈的元語言否定效果。在《押》的206個“not even”搭配中,“He wasn’t a gentleman. He wasn’t even a gentleman.”[4]9是一個極佳的元語言否定例證。該句利用“not even”形象地描述了羅莎對薩德本的感受。由于英文中“gentleman”具有一詞雙義即紳士、男人之義,再加上兩個“not”構成的否定和去否定關聯,在“他不是個紳士(男人)/他甚至都不是個紳士(男人)”意義交叉組合下形成不同的否定意義組合。配合不同的意義、語域和音調組合,“紳士/男人”會產生多重的語用效果。單從羅莎的角度看,“不是個紳士”可以理解為薩德本對姐姐和她的粗魯無理,“不是個男人”可以理解為他無視羅莎這個女性的存在。限定詞“甚至”使得去否定的能量瞬間增強,這不僅顯示出否定對象在理想和現實間的落差,也體現出羅莎對薩德本的人格和道德的無奈。
其次,軛式和應答式否定的綜合運用可產生十分強烈的元語言否定效果,如下例所示。
(1) he was not a being, an entity, he was a commonwealth. (2) He was a barracks filled with stubborn back-looking ghosts still recovering, even forty-three years afterward, from the fever which had cured the disease, waking from the fever without even knowing that it had been the fever itself which they had fought against and not the sickness. (3) looking with stubborn recalcitrance backward beyond the fever and into the disease with actual regret,weak from the fever yet free of the disease and not even aware that the freedom was that of impotence.[4]7
(1)他不是一個存在、一個獨立體,而是一個聯合體。(2)他是一座營房,里面擠滿了倔強的、懷舊的幽靈,即使43年后依然在從那場治愈疾病的高燒中恢復著,從高燒中醒過來時甚至都不知道他們?yōu)橹畱?zhàn)斗的是高燒,不是疾病。(3)他們執(zhí)拗頑強的目光跨過高燒,真心懊悔地反思著這場疾病,高燒雖讓身體虛弱但卻擺脫了病魔,甚至也沒意識到這自由是那么的綿弱無力。
此例中,分句(1)和句(2)中的“不是……而是”屬軛式元語言否定,它將視角從昆丁個人(獨立體)拓展到美國南方(聯合體),從靜態(tài)(聯合體)躍升到動態(tài)(營房),從身體表象(南北對立)轉移到疾病本身(蓄奴制)。在此,??思{對孤立、靜態(tài)和表象特性的否定是為了更好地突出南方的整體性和流動性。由個體組成的南方聯合體并非一潭靜水,而是充盈著各種沉淪于戰(zhàn)爭得失、心情難以撫慰的幽怨靈魂。分句(2)和(3)中的“not even”屬應答式元語言否定,它用幽靈和疾病隱喻來映射內戰(zhàn)歷史。分句(2)描述的是營房里死去的或活著的幽靈在思忖過往,卻全然不知這場戰(zhàn)爭的原因不是疾?。ㄐ钆贫缺旧恚?,而是高燒(與蓄奴制度相關的對抗情緒)。分句(3)中的幽靈們慶幸戰(zhàn)爭(高燒)戰(zhàn)勝了蓄奴制(病魔),可是到頭來卻未必知道這種勝利和自由的代價是多么地高昂。
通過運用不同特色的否定句式,??思{巧妙地將否定與肯定、描述與評判、表層句法與深層結構巧妙地擰結在一起,彰顯了內戰(zhàn)前后美國南方社會種族、性別和家庭問題的錯綜復雜性。作為特殊的敘述符號,否定話語深植于南方敘事傳統和騎士文化中,在受眾心中萌生了獨特的文化、認知和美學體驗。
否定與南方英語恭順、委婉的語用效果相得益彰。??思{作品描述的內戰(zhàn)前后,人們對美國南方英語的使用風格已然成型。南方人通常被認為其比北方人更禮貌典雅、開朗隨和、話語委婉[8]。Burkett筆下的南方話語是“柔如天鵝絨,輕如溪流水”[9]。造就這種用語風格的重要成分之一就是否定用語的使用,如請求或建議時他們會說:“I don’t mean to pry into your affairs,(but)I was just thinking about that woman...”[10](我無意打探您的私事,但我只是在想那位女士……);或者“If I was you, I don’t believe I would dispute it”[11](我要是您的話,我想我不會爭辯的)。兩句中的“I don’t…”與“if”和“but”在??思{作品中的搭配頻率較高。在《押》中,愛倫、昆丁和康普生都是典型的南方人,他們在各自的敘述中采用了大量的否定禮貌式用語(deferential negative politeness)和委婉表達[12]。在一定程度上講,福克納在否定敘事上的積極探索,為造就南方文化的特有品性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否定話語在意義逆轉的過程中,會在體驗者身上形成瞬間放大的感知體驗,即否定的認知合力(cognitive synergy)[13]。在否定意義的逆轉過程中,現象場域的核心內容被另一內容取代,但先前意義的某些成分會短暫延續(xù)。也就是說,在新舊意義前后更迭的過程中,對立的成分會短期重合,而逆轉合力效應就誕生在這一關鍵時刻。
在??思{的否定話語中,普通否定可產生目的性逆轉合力(telic synergy),去否定和元語言否定可產生超目的性逆轉合力(paratelic synergy)。前者指的是當假想的逆轉事件成為現實時,現實和想象的吻合所產生的心理狀態(tài);后者指的是肯定與否定兩種闡釋在此消彼長中產生的兩可現象,兩者的交互和更迭會激發(fā)出人們全新的認知感受。上文中論述的克萊蒂的“并非不靈巧”式地去否定,用以描述薩德本的紳士/男人、兒子/丫頭的矛盾身份的元語言否定都展現了否定的超目的認知合力。
否定具有不同于肯定的美學效果,肯定話語的美在于明晰直接的內在關聯,否定話語的美在于曲柔幽玄。伍爾夫的《墻上的斑點》在對前述命題不斷否定中交替上升,形成穗狀花序的美學結構[14]。??思{《押》中的敘述者在互相修正否定的同時,在各自的話語內部也呈現出紛繁的否定邏輯,在結構上更像是復雜的聚傘圓錐花序。
??思{的否定話語邏輯契合阿多諾的否定美學。阿多諾認為:“否定之否定不會帶來反轉,它不過是證明這種否定的不充分性。……被否定的東西直到它消失之時都是否定的?!盵15]在《押》的去否定和元語言否定話語中,否定并沒有伴隨句子的終止而消散。矛盾各方在對抗中不斷轉換,形成動態(tài)的張力場,這種否定美學十分契合內戰(zhàn)后的南方社會現實,即用否定結構的相互擰結來表征矛盾重重的南方時空,實現文內與文外的美學融合。
《押》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個否定的過程。??思{在創(chuàng)作《押》時一度陷入苦悶,為此轉向《塔門》這部作品來給予否定話語創(chuàng)新[16]。盡管《塔門》在否定的總體數據上表現得并不突出,但對個別否定句式的集中使用達到了近乎怪僻的程度。相比之下,《押》更加注重否定句法與意義搭配上的變化,作品用語巧妙地述評轉換展現出福克納高超的藝術水準和思想深度。《押》在否定話語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表明,藝術的錘煉并非單純數量的堆積,而是作者秉持藝術理想與鼎力革新實踐的結果。
在《押》中,去否定和元語言否定的命題與后置(內在)命題構成了手段與目的之間的關系。在現實的經驗話語模式下,它們首先用前置(外在)否定將特定內容騰空,然后以后置(內在)命題將信息虧空補足。去否定話語簡潔深刻,適宜表達矛盾心情,它運用特定的普通否定、雙重否定和not-前綴否定分別從心理逆轉、詞語搭配和創(chuàng)新詞匯方面去觸發(fā)去否定過程,揭示內戰(zhàn)后美國南方社會各個層面上的否而非否、肯否并存的矛盾狀態(tài)。元語言否定句式上由簡入繁,層層推進,在意義上回環(huán)反諷,適宜表達復雜情感。它通過對話性否定、軛式否定、對立平衡式否定和遞進式否定,從詞法、文風、語域、語音等方面顛覆前述命題框架,對薩德本世系的家庭、種族和性別問題加以解構、諷刺和批判。否定話語對于《押》《喧嘩與騷動》等??思{所著寫的作品來說,具有重要的文化、認知和美學價值。對??思{來說,去否定與元語言否定不是為否定而否定,更不是一種變相的肯定,它們是通過否定的外在形式揭示個體、群體或社會之間的內在矛盾性,它們表征的是一種非關系的另類關系。辯證否定與去否定、元語言否定不同,辯證否定中的對立面相互包容,是一種竭力調和對立面的肯定,而去否定中的對立面無法包容,且以分離狀態(tài)湊在一起,其對否定的態(tài)度是確認多于取消,近似一種去而不化、消而不滅、否而非否的狀態(tài)[17]。辯證否定的核心在同一的過程中保留差異,其否定成分始終聽命于更高層面的肯定,是從屬的,而元語言否定則顛覆了前述命題的屬性框架,顛覆了話語的因果、時序和層次邏輯,取消了前后的同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