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本寒 郭嗣彥
(武漢大學法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論通知在債權出質中的法律地位
陳本寒 郭嗣彥
(武漢大學法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出質通知對于債權質押各當事人之利益重大,故在債權質押中應有十分重要的法律地位。出質通知不是債權質押合同的生效要件,而是出質人對于債權質押合同的履行行為,是債權質權的成立要件。相對于第三債務人,出質通知表述為對抗要件還是生效要件其實都是指對其是否生效,為明白易懂建議統(tǒng)一表述為生效要件。
債權質押合同;債權質權;出質通知
債權質押除了涉及出質人與質權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外,還會對出質人、質權人與第三債務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產生重大影響,甚至會影響到出質人的其他現(xiàn)存或潛在的權利人的利益。因此,債權質押制度的安排與設計,應當充分考慮到各方利益主體之間的關系,盡量兼顧各方利益并予以合理平衡。而在平衡各方利益的方式方法中,將債權出質的事實通知第三債務人(以下簡稱“出質通知”)的制度,無疑會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出質通知是一個非常重要而又復雜,且理論爭議較大的問題。
債權質押合同是出質人與質權人之間達成的以出質債權擔保主債務履行的一種合意。這種合意作為一種合同關系,理所當然應遵循合同法的一般規(guī)則來判斷其成立和生效問題。合同的成立屬于一種事實狀態(tài),只要雙方當事人就合同的主要條款協(xié)商一致即可。因此在債權質押合同的成立問題上,顯然沒有出質通知發(fā)揮影響的空間。合同的生效與否屬于價值判斷問題,已經成立的合同如想產生當事人預期的法律效果,還必須符合法定的合同有效要件。依據(jù)我國《民法通則》第55條之規(guī)定,合同有效與否的判斷標準,一般應看其是否同時具備三項條件:即行為人是否具有相應的行為能力、意思表示是否真實、是否違反法律和社會公共利益。但是合同的有效與生效也并非完全等同的兩個概念,有效成立的合同并非當然生效,如附生效條件或期限的合同,雖有效成立但是在所附條件未成就或期限未屆至前,并不生效。因為合同的生效是指合同可以確定地產生當事人預期的法律效果。買賣合同生效就意味著買方可以確定地享有請求賣方交付標的物的權利。①
基于上述分析,債權質押合同作為合同之一種,理應符合《民法通則》第55條關于合同有效的標準。顯然,出質通知與合同有效的三項條件沒有必然的關系,所以不可能成為債權質押合同的有效要件。同時,債權質押合同能否產生當事人預期的法律效果,并不由第三債務人決定,所以出質通知也非該合同的生效要件。故無論出質事實是否通知第三債務人,都對債權質押合同本身的效力沒有任何影響。這是符合合同法鼓勵交易的基本目的的。有學者從《德國民法典》第1280條“出質有轉讓合同即可移轉的債權的,僅在債權人將質權的設定通知債務人時,始為有效”的規(guī)定中,推導出該立法例將出質通知視為債權質押合同的生效要件②,顯然是不準確的誤解。
將出質通知作為債權質押合同的有效或生效要件,不僅與前述法理不符,而且極易引發(fā)出質人嚴重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道德風險,損害質權人利益。因為債權質押的事實一般由出質人即出質債權之享有者通知第三債務人,這樣容易使第三債務人相信出質的事實并受其約束。這種狀況使得出質人可以單方面決定質押合同的效力:如債權出質對其有利,出質人即通知第三債務人,以使合同生效;否則就不通知第三債務人,以使合同不生效力,而且此時出質人對此不須承擔違約責任。這無異于鼓勵出質人將債權多次重復質押或質押后再進行多重讓與,因為無論出質人就該債權簽訂多少出質或讓與合同,只要他不進行出質或讓與通知,合同即不生效,他都不用承擔違約責任。這種違背誠信的不良結果是任何法律都不愿接受的。所以,出質通知不是也不宜作為債權質押合同的生效要件。
債權質押合同的有效成立,所發(fā)生的只是拘束合同當事人的效力,即拘束出質人與質權人的債的效力?;诤贤南鄬π砸?guī)則,該效力原則上并不能對合同以外的第三人產生拘束力。在債權質押合同中,第三債務人并非其當事人,故當然不受該合同的拘束。這就說明此時質權人僅僅是出質人的債權人,而非第三債務人的債權人,故僅有質押合同并不具備第三債務人向質權人為給付行為的必要性。債權質押合同的有效成立,只是為質權人奠定了獲得債權質權的基礎,但質權人尚不能直接依據(jù)有效的質押合同而徑直向第三債務人主張權利或限制其履行,這就意味著質權人此時不能實際獲得質權。在獲得出質通知之前,第三債務人仍然有權利也有義務直接向出質人為清償或其他減免自身責任之行為;出質人也有權處分出質債權,要求第三債務人向自己為清償,或免除、抵銷第三債務人之債務。
既然債權質押合同的有效成立并不能約束第三債務人的清償行為和出質人的債權處分行為,也不能使質權人獲得請求第三債務人給付的權利,那么如何才能使出質人與質權人約定的債權質權發(fā)揮其應有的擔保作用,以達到保護質權人利益之目的呢?
質押合同本身僅是創(chuàng)設質權的意思,未經履行不會產生質權創(chuàng)設的結果,也就無法達到擔保質權人利益之目的。所謂履行,從廣義上說,就是完成法律規(guī)定的物權變動要件的行為。由于不同國家采取的物權變動模式不同,所以在不同的物權法律制度下,物權變動合同所規(guī)定的履行行為也相應有所差異。
在意思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下,除了當事人的債權意思之外,物權變動無須其他要件。③法國、日本是采用此模式的典型。依此變動模式,作為負擔行為之載體的債權合同,即是物權變動的充分必要條件。結合債權質押來看,依此模式,出質人與質權人之間達成債權質押協(xié)議,質權既已設立,出質通知雖對質權具有重要意義,但對質權成立與否并沒有影響。如《法國民法典》第2075條規(guī)定,在以無形動產設立質權時,例如以動產債權設立質權時,合法登記的公證文書或私署文書應送達于設立質權的債權的債務人,或者應由該債務人以公證文書接受之。該條文中的“送達債務人”或“由債務人接受之”實即“出質通知”。依尹田教授之見解,該條規(guī)定之出質通知并非債權質權的生效要件。④《日本民法典》第364條第1款規(guī)定,以指名債權為質權標的時,非依第467條的規(guī)定將質權的設定通知第三債務人或經第三債務人承諾,不得以之對抗第三債務人及其他第三人。顯然日本法也未將出質通知作為債權質權的生效要件。綜上,在意思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下,出質通知僅對第三人(包括第三債務人)有影響,對債權質權的成立生效沒有影響。
在物權形式主義和債權形式主義模式下,物權變動除了當事人的債權意思之外,還必須具備一定的形式,即都必須踐行不動產登記或動產交付等形式的履行行為。物權形式主義和債權形式主義的不同之處僅在于在債權契約之外,是否還必須具備物權合意。無論是哪種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可以明確的是,當事人訂立合同的行為只是將合同內容協(xié)商、確定并用各方所同意的方式予以固定,行為所產生的后果僅是合同的簽訂。但是合同簽訂并非意味著合同目的一定會實現(xiàn),要實現(xiàn)合同目的還必須將合同規(guī)定的履行行為予以落實,即將合同內容付諸實施并由債務人成功踐行合同義務之后。以買賣合同為例,合同簽訂并不表明買方已經獲得購買物的所有權,只有在賣方履行合同將出賣物交付買方之后,買方才能獲得購買物的所有權,此時買方的合同目的才得以實現(xiàn)。所以,合同僅產生債權,即請求對方當事人完成合同約定的履行行為的權利;交付或登記產生物權,即對方當事人完成作為履行行為的交付或登記,才是當事人獲得物權的直接因素??梢?,契約的根本功能僅僅在于保證當事人達成一致的主觀意思表示能夠通過履行行為轉化為現(xiàn)實世界的客觀利益。其過程可以大致歸納為意思表示——履行行為——權利實現(xiàn)三個階段。其中履行行為是當事人權利義務實現(xiàn)的手段,也是當事人主觀世界的意思表示物化為客觀世界的現(xiàn)實利益的關鍵環(huán)節(jié)。⑤
我國現(xiàn)行民法對通過交易取得物權所規(guī)定的條件是“合同”加“交付”或“登記”,所奉行的是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睹穹ㄍ▌t》第七十二條規(guī)定,按照合同或者其他合法方式取得財產的,財產所有權從財產交付時起轉移,法律另有規(guī)定或者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物權法》第六條也規(guī)定,不動產物權的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應當依照法律規(guī)定登記;動產物權的設立和轉讓,應當依照法律規(guī)定交付。因此,在我國,合同本身雖是物權變動的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要件,交付或登記也是物權變動的必要條件。
基于我國的實際,本文探討出質通知對于債權質權效力的影響,是以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為前提的。學界對于債權質權的物權性質一般沒有疑義,因此債權質權的設立、變更、消滅等物權變動理所當然應遵守形式主義物權變動模式的基本理論。債權質押合同的訂立,只是記載了出質人和質權人協(xié)商確定的以債權質押擔保主債務履行的意思表示,而債權質權的真正創(chuàng)設,同樣還需要出質人踐行相應的履行行為,盡管作為無形財產的債權,當事人很難像有形動產或不動產那樣就其物權變動進行交付或登記以完成履行行為。其實,作為履行行為的交付或登記,其本質在于合法地消滅或限制一方當事人的權利,以使對方當事人正當?shù)孬@得相應的權利?,F(xiàn)在人們提及交付或登記,多將其與物權公示等同起來,認為交付或登記就是物權公示,其實這是本末倒置的。交付、登記并非公示,而是債權合同的履行行為;交付、登記完成后的占有或記載狀態(tài)才是公示。在債權質押中,能夠與有形動產的交付或不動產登記在本質上具有同樣效力的是出質通知。通過通知第三債務人債權出質的事實,出質人對于第三債務人的債權受到清償、處分等方面的限制,第三債務人不得擅自對出質人為清償行為,必須向出質人和質權人為共同清償或者提存,質權人就出質債權享有優(yōu)先受償?shù)臋嗬?。正如鄭玉波先生所言,“權利質權證券之交付,質權設定之通知或其他方法,使發(fā)生占有轉移或其類似之效力。”⑥所以,出質通知就是債權質押合同的履行行為,債權質權自通知第三債務人時起得以成立。
由于債權是一種請求權,債權的實現(xiàn)必須依賴債務人在一定期限后的給付行為,所以債權質權中質權的實現(xiàn)不能僅依質權人的意思而得以實現(xiàn),它還要受第三債務人履行行為的影響。但是債權質押合同是出質人與質權人之間私下達成的一種相對法律關系,不具有公開性,因此協(xié)議中之債權出質的事實,很難被除出質人和質權人之外的第三方(包括第三債務人在內)所知曉。由于債權質押除直接與質權人利益息息相關之外,亦關涉第三債務人利益,故其制度設計必須要在二者之間尋求平衡。從保護第三債務人利益的角度出發(fā),讓其知曉債權出質的事實,明確債權出質對其產生效力的時間及其相應的權利和義務,就顯得尤為重要。正因如此,大多數(shù)國家的立法均規(guī)定出質人或質權人有義務通知第三債務人債權出質的情形,但不一定須征得第三債務人的同意。但是出質通知對第三債務人究竟產生怎樣的效力,學界較少深究。
在經典民法典中,只有《日本民法典》從反面明確了出質通知對第三債務人的效力:以指名債權為質權標的時,非依第467條的規(guī)定將質權的設定通知第三債務人或經第三債務人承諾,不得以之對抗第三債務人及其他第三人。僅從字面觀之,似乎出質通知是債權質權對第三債務人的對抗要件。另外,我國臺灣“民法”第902條規(guī)定,債權質的設定應依關于權利讓與的規(guī)定,而依該“民法”第297條第1款,權利讓與應通知債務人,但未為該通知時對債務人不生效力。我國《合同法》第80條也規(guī)定:“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由此觀之,出質通知又似乎是債權質權對第三債務人的生效要件。
那么,出質通知究竟是債權質權對第三債務人的對抗要件,還是對第三債務人的生效要件呢?作為法律名詞的“對抗”,其意是指對雙方之外的義務承擔人不發(fā)生法律效力,但是對雙方之外的權利人有效。⑦無疑,所謂“對抗”是針對交易第三人而言的,究其實質,是在相互沖突的多個權利人共存的情況下,誰的權利優(yōu)先的問題。但是,在債權出質時,第三債務人作為出質債權的義務人,與質權人或其他第三人之間并不存在權利沖突,故不會產生何者權利優(yōu)先問題。就質權人與第三債務人關系而言,只存在質權人能否請求第三債務人向自己履行或能否限制第三債務人向出質人履行的問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即意味著債權質押對第三債務人有效;反之,則表明債權質押對第三債務人不生效力,此即所謂的“不能對抗第三債務人”。所以債權質押對第三債務人來說只能是生效與否的問題,決定生效與否的依據(jù)就是是否通知第三債務人。因此,無論將出質通知定性為對第三債務人的對抗要件,還是定性為對第三債務人的生效要件,只是表述不同而已,二者在性質上其實是相同的,其含義均應理解為第三債務人在收到債權質押的事實通知后該質權方對其生效并始受質權限制,不獲通知則對其無效,其也不必受出質事實的約束。對此,我妻榮教授曾有如下結論:“故解釋本條(即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297條第1款)對債務人不生效力之意義,應系不得對抗債務人之意,與日本民法無異。即上述民法規(guī)定,亦與日民法同,瑞債務法、德民法規(guī)定之內容雖異,結果仍不二致,均甚明顯?!雹啻私Y論雖系針對債權讓與而作,但由于債權質押準用債權讓與的規(guī)則,故債權質押仍同此理。鑒于“生效要件”的表述似乎更為直白易懂,為便于理解,不致引人誤會,筆者認為將出質通知對第三債務人的效力應統(tǒng)一表述為系“生效要件”更為妥當。
另外,從某種意義上講,債權質押實際上是出質人與質權人以協(xié)議的形式為第三債務人設定了一項義務,這項義務就是第三債務人不得直接向出質人為清償給付而必須向二者為共同清償或提存。但是由于出質人與質權人所作的這一約定無須第三債務人事先知曉,更無須第三債務人參與到合同締結過程中,如不告知第三債務人,則違背了“未經同意任何人不得為他人設定義務”的基本法理。但在債權讓與和債權質押等債權交易制度中,出于鼓勵債權自由流轉、促進經濟發(fā)展的實際需要,法律特別規(guī)定,只有在第三債務人獲知交易事實的情況下,為其設定的負擔才對第三債務人發(fā)生效力。這個能夠使債務人知悉債權交易事實的方法就是讓與通知或出質通知等交易通知。在債權質押中,通過出質通知使第三債務人受質押合同的約束,以便及時保障質權人利益,使質權人基于債權質押所獲得的擔保權益能夠得以真正實現(xiàn)。由此可見,出質通知的一個重要效力就是它限制或改變了第三債務人履行義務的對象,而出質通知只有到達第三債務人時,債權質押方對其產生約束力,第三債務人才與質權人發(fā)生法律關系。否則,其債權人的出質行為對其沒有任何意義。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出質通知是對第三債務人的生效要件。
注釋
①柳經緯:《法律行為的有效與生效》,見《中國民法典基本理論問題研究》,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年。
②徐滌宇、劉芳:《論債權質權中第三債務人的保護》,《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
③王軼:《物權變動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8頁。
④對《法國民法典》第2075條規(guī)定的設質通知究竟是否為質權生效要件,學界存有分歧,參見鐘青:《權利質權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149頁。尹田教授認為此設質通知應為對抗第三人的要件而非生效要件,參見尹田:《法國物權法》,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462頁。本人認同尹田教授“非生效要件”的觀點,因為這與法國民法一貫奉行的意思主義物權變動模式是一脈相承的;但是不認同其“為對抗第三人要件”的觀點,本人認為設質通知是對第三債務人生效的要件,但不能對抗一般第三人。
⑤于海涌:《法國不動產擔保物權研究——兼論法國的物權變動模式》,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289頁。
⑥鄭玉波主編:《民法物權論文選輯》(下冊),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4年,第865頁。
⑦參見http://baike.baidu.comview1153788.htm,最后訪問日期2012年3月11日。
⑧[日]我妻榮:《中國民法債編總則論》,洪錫恒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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