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競
(鄭州大學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民法總則》的頒布實施預示著我國民法成典第一步的完成,更昭示我國民法進入一個新的時代。以民法總則概括統(tǒng)領,分編見之于物權編、合同編、人格權編、婚姻家庭編、繼承編和侵權責任編,即“1+6”的民法典模式的初步暢想,既可保證民法典的編撰效率,又在一定程度上適應現(xiàn)社會的發(fā)展狀況,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知識經濟在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越來越突出,掌握知識產權成為各企業(yè)甚至各國爭奪與獲取經濟利益的重要途徑,知識產權的社會地位極速提升,社會對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呼聲也日益增強。知識產權法與民法典兩者關系應如何處理,成為民法典編撰工作中無法逃避的問題。
《民法總則》全編以第 123條單條“列舉+兜底”的形式,通過列舉知識產權客體外延對知識產權做出了規(guī)定,肯定了知識產權的私權屬性,明確了其屬民事權利范疇,接受民法調整的法律地位,對知識產權今后的發(fā)展和完善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但較之于《民法通則》在民事權利一章中,以單節(jié)共四條形式對知識產權做出的規(guī)定,《民法總則》僅通過對知識產權客體的列舉提及知識產權,有不盡如人意之嫌。為此,在民法典分編編撰工作進行中,知識產權如何體現(xiàn),知識產權法“入典”或“成典”①,成為理論界愈爭愈烈的問題。筆者認為,包括著作權、專利權、商標權等在內的知識產權,其客體之間差異性大,共性相對較少,客體之間公因式較難提取,一般性原則性的條款較難規(guī)定。就現(xiàn)階段我國知識產權發(fā)展程度與狀況,筆者更贊同王太平教授提出的民法典“知識化”[1],知識產權單獨成編或單獨成典的時機還未成熟,完善分編中與知識產權有關的條款,使之更加適應當下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狀況,似更為可取。
2008年國務院發(fā)布實施的《國家知識產權戰(zhàn)略綱要》,肯定且鼓勵通過知識產權質押等方式,實現(xiàn)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②??梢?,在知識經濟下,強化和完善知識產權質權具有重要意義?,F(xiàn)行《物權法》通過對可出質的知識產權客體,以及出質方式、出質生效時間、出質人注意義務的規(guī)定③,體現(xiàn)知識產權在物權法中的法律地位。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與發(fā)展,日益復雜的新經濟環(huán)境,使得傳統(tǒng)的知識產權質權相關條文,不足以完全適應知識經濟的發(fā)展要求。筆者認為,知識產權質權相關規(guī)定應抓住民法典編撰的契機,綜合考慮知識產權質權的特殊性以及現(xiàn)社會發(fā)展狀態(tài),結合知識經濟特點,平衡出質人與質權人權利義務,在民法典物權編編撰的背景下,實現(xiàn)知識產權質權條款的重構,以充分推動新經濟時代的發(fā)展。
知識產權質權,即債務人或者第三人,為保證按時履行債務,在其可依法轉讓的知識產權財產權之上設定質權,債務人在債務期屆滿但不履行或無法履行債務時,債權人可依法折價、拍賣、變賣該知識產權,所得價款有優(yōu)先受償?shù)臋嗬?。知識產權質權作為權利質權,具有權利質權的一般特性。但其較證券質權、股票質權等其他權利質權來說,又具有其自身的特殊性。明晰新經濟時代知識產權質權所表現(xiàn)的獨特性,是完善物權編中知識產權質權條款所必須考慮的問題。筆者認為,知識產權質權較之于其他權利質權的特殊性,主要表現(xiàn)在知識產權的時間限制、知識產權質權的風險性以及知識產權受侵害后對質權的救濟難等方面。
知識產權法作為平衡公眾利益和知識產權人利益的產物,以實現(xiàn)利益衡平為其立法目的之一。既要考慮社會公眾獲取知識產品的公共利益,又要顧及知識產權人的專有權,使得包括著作權、專利權、商標權等在內的知識產權都有一定的期限限制,換言之,衡平利益要求知識產權必須具有一定的時間性。知識產權的時間性,即知識產品在一定時期之后,自動進入公共領域,社會公眾可依法免費獲取該知識產品,以推動社會科技文化的發(fā)展與繁榮。
一方面,受知識產權時間性限制,債務人或第三人(出質人)在以知識產權出質時,債權人(質權人)不得不考慮在債務履行尚未到期,而知識產權質權因知識產品依法進入公共領域使得債權失去擔保的潛在風險,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知識產權財產權出質難的境遇。筆者認為,知識產權質權以知識產權財產權為客體,必須適應并對知識產權的時間性做出回應,抓住物權編編撰的契機,明確出質人與質權人的權利義務,以在知識產權未屆期前充分有效地發(fā)揮知識產權價值,實現(xiàn)知識經濟的長足發(fā)展。
另一方面,為實現(xiàn)社會公眾與知識產權人之間的利益平衡,知識產權法做出了法定許可、合理使用等權利限制相關規(guī)定,對知識產權人的專有權作出一定的制約。若在知識產權出質期間,為社會公共利益需要,相關部門對該出質知識產權實施強制許可,質權人的利益應如何保障,質權人又該履行哪些義務,是傳統(tǒng)的質權制度無法回答和調適的問題,也是知識產權質權不可回避的難題。
所謂知識產權質權的高風險性,即在對知識產權設定質權之后,在擔保期間內,由于知識產權的變動所引發(fā)的質權難以實現(xiàn)的風險,且因知識產權相對于其他權利穩(wěn)定性較弱,故知識產權質權較之于其他權利質權存在較高的風險。筆者認為,知識產權質權的風險主要表現(xiàn)在知識產權質權客體本身易不受保護,以及知識產權價值易隨著經濟發(fā)展發(fā)生浮動,質押擔保的價值難以估計。
以專利權為例,獲取專利權需要經過申請、授權才能最終得到法律保護,但在獲得授權后專利人的專利權也并非終生受保護,其保護時間及保護范圍等均受到相應的限制。在專利權出質過程中,若第三人對該專利權屬提出異議,其之上所附加的質權將會受到專利被宣告無效而無法繼續(xù)擔保債權的風險,繼而債權人的擔保利益將受到挑戰(zhàn)。
傳統(tǒng)物權法理念中,作為擔保物的財產的價值應具有可確定性,以便于評估其可擔保的債權范圍。知識產權的無形性與典型的知識性,一方面使得其在不斷發(fā)展進步的社會經濟中價值難以固定;另一方面,因其價值總是隨著社會需求以及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狀況而上下浮動,使得知識產權價值波動性較大,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挑戰(zhàn)知識產權質權的穩(wěn)定性?!段餀喾ā芬?guī)定,出質人應當在質押物出質期間,承擔擔保物價值的維持義務④。但筆者認為,在知識產權質押合同簽訂之初,如何評估質押期間知識產權的價值,以及如何應對知識產權質押期間知識產權的價值浮動應在知識產權質權條款中有所體現(xiàn)。
知識產權質權的特殊性決定了其不能完全適用物權法中關于權利質權的相關規(guī)定。目前,我國關于知識產權質權的詳細規(guī)定,僅體現(xiàn)在《專利權質押合同登記管理暫行辦法》《著作權質押合同登記辦法》《商標專用權質押登記程序》和《關于計算機軟件出質人和質權人辦理著作權質押合同登記的規(guī)定》中,現(xiàn)行物權法也僅是在第223條和第227條對知識產權質權做出了原則性規(guī)定。立法現(xiàn)狀遠遠不能適應知識產權質權中層出不窮的難題,更是無法回應知識產權重復設質、未完成著作出質、專利申請權出質以及未注冊商標出質等亟待解決的問題。為此,筆者以為,在物權編編撰之際,應綜合考慮現(xiàn)社會發(fā)展引起的知識產權出質的相關變化,及時在物權編中體現(xiàn)新經濟背景下知識產權質權的特點。
《物權法》第227條規(guī)定,知識產權出質后,出質人未經質權人同意,不得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該知識產權;同時指出,質權人就該出質知識產權所獲收益享有優(yōu)先受償權。物權法對知識產權出質后出質人與質權人權利義務的簡單規(guī)定,反映出傳統(tǒng)權利質權中對質權人權利的保護力度遠遠大于出質人,其適應了當時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對我國當時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但現(xiàn)知識經濟下,不僅要繼續(xù)保護質權人的利益,更要重新思考對出質人的保護力度,同時要兼顧知識產權的充分使用,發(fā)揮新時代知識產權的戰(zhàn)略價值。筆者認為,應適時調整知識產權質權中,出質人與質權人的權利義務,以充分體現(xiàn)知識產權的時代意義。
3.1.1 合理行使出質知識產權財產權
《物權法》第227條指出,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的知識產權需征得質權人同意,否則不得擅自行使知識產權財產權。筆者認為,限制出質人對出質知識產權的使用,是受傳統(tǒng)質權的影響,在知識產權質權中頗不合理。在傳統(tǒng)質權中,使用質物往往以占有為前提,而占有質物必然增加質權人債權實現(xiàn)的風險,更加違背質物出質應由質權人占有的法律規(guī)定。一方面,傳統(tǒng)質權中,對質物的使用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質物的損耗,減損質物價值,損害質權人利益[2]。在知識產權質權中,因知識產權自身的無形性和非排他性,出質人繼續(xù)合理行使知識產權財產權,既不會損害質權人對質物所享有的利益,也可通過對知識產權財產權的繼續(xù)行使,持續(xù)該知識產權的市場影響力,保證其市場價值。同時也可對出質人合理行使出質知識產權財產權所獲得的收益,提前實現(xiàn)其債權利益。另一方面,知識產權法以鼓勵知識產品創(chuàng)作、傳播和使用為初衷,知識產權出質,不應影響對知識產品的依法合理使用。因此,筆者認為,賦予出質人合理行使出質知識產權財產權的權利,既不違背知識產權法的價值追求,又可實現(xiàn)質權人的債權利益,如無相反約定,應肯定出質人合理行使出質知識產權財產權的權利。
3.1.2 賠償請求權
知識產權出質期間,未經出質人同意,質權人擅自將出質知識產權轉質,或因質權人其他未經出質人同意對出質知識產權實施的行為,導致出質知識產權價值受到損害的,出質人可請求質權人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若損害對知識產權今后使用影響不大,或可在出質人所承擔的債務范圍內抵償債務。
知識產權出質期間,為盡量避免知識產權價值浮動對質權人債權利益的損害,出質人應承擔保全知識產權價值的義務。
以專利法為例,出質人在專利出質期間,按期繳納年費,以確保質物存續(xù)。同時,應限制專利法賦予的專利權人放棄其專利權的權利,避免因出質人單方終止專利權效力而損害質權人的債權利益。此外,出質人應積極打擊并協(xié)助質權人對出質知識產權的侵權行為,防止因侵權行為造成的知識產權貶值。
3.3.1 撤銷權
質權人的撤銷權,即若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的行為,有損質權人的債權利益,質權人可依法向法院申請撤銷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該出質知識產權的行為,因出質人惡意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造成該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減損的,由出質人承擔此不利后果,以保護自己的債權利益。
賦予出質人合理行使出質知識產權財產權的權利,以便充分發(fā)揮知識產權的社會價值。相應地,應賦予質權人對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該出質知識產權的撤銷權:一方面,可對出質人行使權力實施一定的監(jiān)督,有效避免出質人肆意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使質權人利益受到損害;另一方面,質權人對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該出質知識產權的行為的不否認,是對第三人依法合理使用該知識產權權利的默認,可減少第三人對該知識產權權屬問題的疑慮,更有效地促進出質知識產權在市場的流通和使用。
3.3.2 代位權
質權人的代位權,即當?shù)谌说男袨榍趾Τ鲑|知識產權,而出質人怠于履行其請求權時,質權人可代替出質人制止第三人的侵權行為,以保障該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保護其債權利益。賦予質權人代位權,當因出質人怠于履行義務,而使出質知識產權處于價值減損或無效的風險時,質權人出于保護其債權利益的目的,能夠直接通過行使合法有效的行為,制止第三人對該知識產權的侵權行為,一方面可有效避免因出質人的消極不作為,損害出質人的利益;另一方面,也可有效維護該知識產權的市場影響力,發(fā)揮知識產權對社會發(fā)展的積極作用。
知識產權質權中,質權人應履行不干擾他人對出質知識產權的法定許可使用以及法律規(guī)定的合理使用等使用該知識產權的行為的義務。
知識產權法作為調和社會公共利益和知識產權人利益的法律,其以平衡利益,最終實現(xiàn)社會文化的繁榮為己任。知識產權質權因知識產權的特殊性,應綜合考慮知識產權法與物權法的結合,尊重知識產權法中法定許可使用、合理使用等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的制度規(guī)定,質權人享有對出質知識產權的權利的同時,應履行不干擾他人對出質知識產權的法定許可使用以及法律規(guī)定的合理使用等使用該知識產權的行為的義務,以維持知識產權法所追求的利益平衡。
《物權法》第227條對知識產權質權的規(guī)定似已不適應現(xiàn)知識經濟發(fā)展的需要,尤其未經質權人同意,出質人不得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的規(guī)定,存在一定的滯后性。知識經濟迅速發(fā)展的當下,應在不損害質權人利益的前提下,充分發(fā)揮知識產權推動社會進步的作用,實現(xiàn)知識產權公共利益與產權人利益的新平衡。因此,抓住物權編編撰的契機,對知識產權質權條款進行合理適時的修改,實現(xiàn)物權編的 “知識化”。筆者認為,知識經濟時代對知識產權質權條款的修改應體現(xiàn)在肯定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的權利,以及引入出質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機制兩個方面。
傳統(tǒng)的知識產權質權為保障債權人債權利益,側重對質權人的保護,正如王太平教授所說:“質權的物上代位性和我國物權法對知識產權采用的嚴格的登記生效要件主義的權利變動原則,質權人的權益是能夠得到保障的,物權法完全沒有必要限制出質人轉讓和許可知識產權的權利。”[3]可見,質權人的權利完全可以通過物權法相關規(guī)定得到保護,沒有必要限制出質人對出質知識產權行使權利。同時,賦予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的權利,符合知識經濟下發(fā)揮知識產權影響力的號召,順應時代發(fā)展的要求,是推動新時代發(fā)展的明智之舉。筆者認為,應抓住民法典分編編撰的契機,同時彌補民法總則中對知識產權規(guī)定的淺嘗輒止,在物權編中完善知識產權質權規(guī)定,賦予知識產權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的權利,實現(xiàn)物權編的“知識化”。
前文提到,知識產權自身無形性等特點,使得以知識產權出質時價值難以評估,且因受市場影響較大,在知識產權出質之后價值常出現(xiàn)浮動,其價值的不穩(wěn)定性對所擔保的債權存在一定的威脅,對質權人的利益也是一種挑戰(zhàn)。引入出質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機制,對相關部門合理分配工作任務,在全社會形成統(tǒng)一的出質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標準,以有效應對知識產權出質前及出質期間的價值估算難題。
基于上述考慮,筆者認為,物權編對知識產權質權的規(guī)定,就《物權法》第 227條第二款而言,宜修改為:“知識產權中的財產權出質后,出質人得繼續(xù)行使知識產權財產權,質權人與出質人約定不能繼續(xù)行使的除外。”此外,宜另外加入關于出質知識產權價值評估的規(guī)定,具體可表述為:“債務人或第三人以知識產權出質擔保債權的,應與債權人到有評估資質的機構對出質知識產權進行價值評估;知識產權出質期間,出質人應盡合理注意義務,避免因第三人侵犯出質知識產權造成出質知識產權價值減損的行為?!?/p>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知識產權在社會經濟中的作用越來越突出,民法典編撰工作中,知識產權如何體現(xiàn)、如何保護等都是立法者無法回避的問題。推動民法典的“知識化”,或許是現(xiàn)社會發(fā)展階段較為適時之選擇。完善物權編知識產權質權條款,是物權編“知識化”的最直接體現(xiàn),也通過完善出質人與質權人權利義務,賦予出質人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出質知識產權的權利,充分發(fā)揮新時代下知識產權的價值優(yōu)勢,體現(xiàn)民法典的適時性,實現(xiàn)民法典物權編中知識產權質權條款的時代優(yōu)勢。
注釋:
①以易繼明教授為代表,主張民法典中知識產權單獨成編;以吳漢東教授為代表,主張采用點面結合的鏈接模式,即在民法典總則中對知識產權做出原則性規(guī)定,同時分編中獨立設置知識產權編;以梁慧星教授為代表,認為民法典分編中無需單獨設立知識產權編,僅在總則民事權利中做出相關規(guī)定即可;以胡開忠教授為代表,認為民法典沒有必要納入知識產權,主張在民法典之外,制定知識產權法典。
②《國家知識產權戰(zhàn)略綱要》明確提出,“促進自主創(chuàng)新成果的知識產權化、商品化、產業(yè)化,引導企業(yè)采取知識產權轉讓、許可、質押等方式實現(xiàn)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是戰(zhàn)略重點之一。
③《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223條,第227條。
④《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216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