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898年至1919年間中國首次出現(xiàn)了一個本土女性譯者群體,她們突破傳統(tǒng)性別秩序?qū)ε赃M入文字世界的種種限制,以翻譯為路徑,走入公共領域的書寫場。本文運用定性和定量相結(jié)合的方法,從近代啟蒙思潮對新女性的塑造和文學消費興起的角度,以中西歷史中女性譯者境遇的比較為視野,探討促成中國近代女性譯者身份在公共領域凸顯的歷史條件,以及其身份彰顯的意義。
〔關鍵詞〕 女性譯者;翻譯;啟蒙;文學消費
〔中圖分類號〕I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1-0196-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性別視角下的譯者規(guī)范”(11FYY018);山東省軟科學研究計劃項目“譯者生態(tài)調(diào)查研究”(2012RKB01328)
〔作者簡介〕羅列,西南財經(jīng)大學經(jīng)貿(mào)外語學院副教授,博士,四川成都 611130。
一、引言
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興起一般以林紓、王壽昌合譯《巴黎茶花女遺事》為起點。在此之后,林譯小說的風行引領了一個時代翻譯文學的潮流。清末戊戌變法失敗,知識分子試圖通過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改良來實現(xiàn)強國的理想破滅,“知識分子被逐出廟堂后痛切地感受到思想啟蒙的重要性,于是梁啟超等人發(fā)起了‘小說界革命運動”<sup>〔1〕</sup>,文學成為啟蒙的手段。清末大力倡導文學翻譯的男性譯者,多為失去通往廟堂權利中心的知識分子,他們試圖通過革新傳統(tǒng)書寫來建立一個新的文化權利中心,找到知識分子新的安身立命場所,在廟堂之外實現(xiàn)救亡和啟蒙的政治理想,文學翻譯成為其中重要的手段。而另一方面,隨著中國社會殖民程度的加深、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學校教育的進一步普及,讀者消費群體的產(chǎn)生帶來對翻譯文學的需求,翻譯作品作為商品進入文化消費市場。
二、近代啟蒙話語中首個女性譯者群體的出現(xiàn)
中國有著悠久的翻譯歷史,但由于中國主流文化對域外文化和語言長期以來的俯視態(tài)度,缺乏主動溝通意識,造成中國人“從來沒有學習外語的意愿”<sup>〔2〕</sup>,沒有形成培養(yǎng)本土翻譯人員的傳統(tǒng)。女性書寫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但受制于強大的傳統(tǒng)性別話語,女性被規(guī)約在私人領域中,無法參與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只能在家中接受區(qū)別于男子的有限教育,德本才末的評價體系極大束縛了女性的自我發(fā)展,其書寫行為也受到“內(nèi)言不出于閫”的制約,在寫作體裁、主題和表現(xiàn)風格上都比較單一,其作品甚少可以進入公眾的閱讀視野。在近代之前的中國,鮮見文獻記載過女性對翻譯活動的參與,也未見有女性譯者的譯作流傳于世。
近代中國不斷遭受各列強的入侵,在探求強國之路的政治訴求中,“1911年之前的教育話語將中國衰弱的責任推給了女性”<sup>〔3〕</sup>,塑造具備新知識、體魄強健的“新女性”成為符合歷史潮流的性別話語被提倡。1898年國人開始創(chuàng)辦自己的新式女學堂,使少數(shù)女子開始有機會接受較為系統(tǒng)的學校教育。而女學堂“中西并重”的辦學方針讓女學生可以了解西學,學習外語。1907年清廷頒布女子學堂章程,對女子小學堂和中學堂的招生、課程設置、教員管理等作出相關規(guī)定,正式將女子學校教育納入官方學制系統(tǒng)。雖然近代中國各類女學堂均無培養(yǎng)女性譯者的意圖,但卻隨著女學的發(fā)展,女性對西學的了解以及外語能力的獲得,從中逐漸生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本土女性譯者群體。
①《小說林》第1期上刊登的《募集小說》明確規(guī)定了著譯小說的稿酬,而在第4期刊《募集文藝雜著》的啟事中,聲明對詩文稿件“以圖書代價券酌量分贈”。《新小說》第8期刊《搜集詩詞雜記奇聞笑談》啟事,連圖書代價券也沒有了。
自1898年女性譯者正式發(fā)表翻譯文學作品——即裘毓芳(1871-1902)在《無錫白話報》上連載伊索寓言的白話譯本《海國妙喻》——至1919年(含)間,有譯作署名發(fā)表、且確定為女性身份的本土譯者共計33位。她們均接受過傳統(tǒng)學術教育,后又接受西學的影響,大部分女性譯者都曾就讀于新式女學堂,其中不少人還有留學海外的經(jīng)歷。根據(jù)女性譯者通曉外語的狀況,大致可以劃分為兩類:一類為傳統(tǒng)才女型,她們有著深厚的國學基礎,并不通外文,但對西學抱有濃厚興趣,往往通過家庭中開明的男性成員來了解西學,翻譯時采用和男性口譯者口譯筆述的合作方式,以薛紹徽(1866-1911)為其中最突出的代表。而隨著女學堂中外語課程的開設,女學生獲得學習外語的機會,口譯筆述的模式迅速被通曉外文的女性獨立翻譯模式所取代;一類為“新女性”,她們幼時因家學淵源而熟讀國學經(jīng)典,之后在近代女學的發(fā)展中走進了新式學堂,其中不少人還走出國門,留學海外。她們具備良好的外文基礎,獨立從事翻譯。1898年至1919年間,女性譯者發(fā)表、出版譯作共計105種,其中文學譯作93種,非文學譯作12種。
文學翻譯中女性譯者對各類新文學形式均有參與,其中譯得最多的是新小說,主要包括科學小說、言情小說、偵探小說、政治小說、宗教小說和兒童文學;其次為翻譯戲劇,共計12種,譯詩1種。從文學翻譯活動發(fā)生的時間先后順序來看,最早發(fā)表的是科學小說,之后依次為言情、偵探、政治、宗教小說,兒童文學最晚出現(xiàn)。各類翻譯小說出版發(fā)表的時間段為:科學小說集中在1900年至1913年;言情小說從1903年開始發(fā)表,并一直持續(xù)有譯作發(fā)表; 偵探小說的翻譯集中在1903年至1915年;政治小說的翻譯集中在1906年至1909年;宗教小說和兒童文學的翻譯從1913年開始。戲劇和詩歌的翻譯從1915年開始。非文學翻譯涉獵醫(yī)護、教育、家政、科學、歷史等領域。女性譯者突破“內(nèi)言”的限制,譯作在體裁、主題和風格上打破了傳統(tǒng)女性書寫的局限,署名的翻譯作品得以公開發(fā)表,翻譯成為女性進入公共領域的重要渠道之一。
三、中國近代出版業(yè)與文學消費興起中的女性譯者
隨著近代印刷技術傳入中國,出版業(yè)、報紙副刊與文學期刊發(fā)展迅速,商品和消費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帶來文學市場的形成和繁榮。20世紀伊始創(chuàng)辦的幾大小說期刊均推重翻譯文學作品的刊行,如《新小說》創(chuàng)刊時宣布“本報所登載各篇,著、譯各半”〔4〕,《繡像小說》稱“遠摭泰西之良規(guī),近挹海東之余韻”〔5〕,《新新小說》擬定“本報每期所刊,譯著參半”〔6〕,《月月小說》稱“本志小說之大體有二:一曰譯,二曰撰。他山之玉,可以攻錯,則譯之不可緩者也”〔7〕,現(xiàn)代報刊傳媒的迅猛發(fā)展雖有啟蒙大眾的意圖,但更是作為民族資本發(fā)展的實體,離不開市場的需求。當林紓所譯《巴黎茶花女遺事》1899年出版后,“不脛走萬本”,風行一時,再版多達二十余次,得到讀者市場的追捧,讓出版機構看到翻譯文學潛在的巨大市場和利益前景。當圖書報刊市場日益壯大,稿費制度開始推行。1902年《新小說》在創(chuàng)刊之際闡發(fā)了辦刊宗旨:“小說為文學之上乘,于社會之風氣關系最巨。本社為提倡新學,開發(fā)國民起見,除社員自著自譯外,茲特廣征海內(nèi)名流杰作紹介于世”,并對創(chuàng)作小說和翻譯小說的稿酬做了相關規(guī)定,而對其它文類則“恕不能遍奉酬金,惟若錄入本報某號,則將該號之報奉贈一冊,聊答雅意”。〔8〕雖然《新小說》出于對小說啟蒙大眾、開化社會風氣功能的推崇,而制定了稿酬制度,但刊行小說受到大眾讀者喜愛而贏得市場的功效,卻引來其它報刊的效仿,紛紛在征稿啟事中說明小說的稿酬。但“當時報紙,除小說以外,別無稿酬”〔9〕的現(xiàn)象頗具代表性,可見稿酬制度的推行,在體裁上主要限于可以為出版商帶來豐厚收益的小說①,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翻譯小說所具有的龐大讀者市場?!皩Ψg小說的巨大需求令一個數(shù)量巨大、具有雙語能力、能獨立翻譯的中國譯者群迅速出現(xiàn)。小說譯者并非僅僅為參與民族自強的事業(yè),他們的翻譯也以經(jīng)濟上的收益為目的?!?sup>〔10〕巨大翻譯文學市場的出現(xiàn),以及近代稿費制度的推行,讓從政治權利中心失落的知識分子,和科舉制度廢除后被放逐到民間的文人,不僅重新找到話語權力的場域,同時也得到一種新的謀生手段。
女性譯者能夠走向公共空間的書寫,除了興女學、塑造新女性的女權啟蒙思潮外,也得益于近代出版業(yè)和翻譯文學市場的迅速發(fā)展為女性譯者所提供的職業(yè)空間。她們中不少人擔任過報刊的主編、編輯、主筆或記者,在辦報和寫作的同時參與翻譯活動??低保?879-1974)在維新派1897年2月22日創(chuàng)辦的《知新報》中擔任日文翻譯并參與撰稿,在該報第32冊的“本館告白”中道:“近刊之日本報大半為南海先生之女公子康同薇所譯,揭之于此以免掠美”<sup>〔11〕</sup>,至第43冊申明“本館去年所聘之日文翻譯山本正義、英文翻譯陳君焯如皆已因故自行辭去。嗣后所譯日文擬請南??滴膬n女史任之,其英文翻譯則添聘香山容君廉臣與舊聘之新會周君靈生總其事。”<sup>〔12〕</sup>康同薇不但為該報的撰稿人,后來還成為專職日文翻譯,這是筆者所見中國歷史上第一份對女性譯者的正式聘任文獻,中國第一位女性專職翻譯人員由此誕生。
中國最早有翻譯文學作品刊行問世的女性譯者裘毓芳,其叔父裘廷梁(1857-1943)在創(chuàng)辦《無錫白話報》時道:“令再從侄女梅侶,以白話演格致啟蒙……觀者稱善”<sup>〔13〕</sup>,裘毓芳的白話翻譯頗受讀者好評,于是安排裘毓芳負責該報的編務,開創(chuàng)了中國女性辦報的先河。該報內(nèi)容分為三類,其中“二演今,取中外名人撰述之已譯已刻者,取泰西小說之有雋理者”<sup>〔14〕</sup>,翻譯占據(jù)其一。裘毓芳的《海國妙喻》最早便發(fā)表在該報上。之后各種報刊林立,女性報刊也紛紛出現(xiàn),女性作為報人、主編、編輯、記者、撰稿人、譯者或者多重身份兼具一身,進入社會公共空間。
進入20世紀的中國社會,在城市的擴張中出現(xiàn)了一個新興的市民階層,他們接受過一定的教育,成為翻譯文學作品潛在的消費者。在翻譯小說被啟蒙知識分子視作教誨和啟蒙工具的主流意識之下,20世紀初葉的廣大中國讀者并沒有成為對“嚴肅”西方文學充滿渴望的消費者,小說要吸引大眾讀者,流行是第一目標,在新城市經(jīng)濟的驅(qū)動下,比如上海,出版業(yè)繁榮發(fā)展,產(chǎn)生了對小說娛樂價值的明確需求。<sup>〔15〕</sup>雖然各類新小說形式中,政治小說得到梁啟超的極力推崇,但“由于政治小說的內(nèi)容跟國家的政治緊密掛鉤,政治小說要發(fā)揮作用,所表現(xiàn)的政治問題便要非常具體,可是,外國的政治跟中國不可能完全一樣,透過翻譯來探討本國的政治問題,效果不會理想”<sup>〔16〕</sup>,清末民初比較流行的是偵探小說和言情小說,在數(shù)量上,這兩種翻譯小說類型的出版位居前列,而茶花女馬克和大偵探福爾摩斯更是20世紀初葉最為時人傳頌的小說人物,成為域外小說的代表。<sup>〔17〕</sup>女性譯者的翻譯選材也與這一趨勢相吻合:
1900-1919年中國本土女性譯者
主要翻譯小說類型數(shù)量及時間分布
女性譯者翻譯數(shù)量最多的是言情小說,其次為偵探小說,而政治小說翻譯的數(shù)量最少、時間也最短。言情與偵探是當時最受大眾讀者歡迎的小說類型,可見當時中國社會興起的文學消費市場,為女性譯者的翻譯活動提供了空間。
成立于1904年的小說林社見證了小說消費市場、尤其是翻譯小說市場的極大繁榮,“‘小說林之于新小說,既已譯著并刊,二十余月,成書者四五十冊,購者紛至,重印至四五版”<sup>〔18〕</sup>,巨大讀者市場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成為出版贊助機構積極推行翻譯小說的動力。讀者市場對翻譯小說的極大需求讓各贊助機構開始向女性譯者約稿,如陳鴻璧(1884-1966)曾提及“小說林社。發(fā)行社報。屢以筆墨見詢。余性疏放。不喜拘拘于繩墨。即舉簏以畀之。而謝吾責?!?lt;sup>〔19〕</sup>贊助機構屢屢向女性譯者求稿,一方面當然出于對其譯作品質(zhì)的肯定,另一方面也顯現(xiàn)出翻譯文學作品的市場需求旺盛。稿酬制度的推行讓翻譯成為女性譯者的經(jīng)濟來源之一,如薛紹徽與陳壽彭家境不寬裕,陳壽彭前往參加科舉考試的費用都十分困難。薛紹徽“勸孝廉再與鄉(xiāng)試。壽彭譯書,恭人賣畫,并與孝廉合譯《格致正軌》十卷、《八十日環(huán)游記》四卷,得貲斧成行”。<sup>〔20〕</sup>通過翻譯,薛紹徽幫助丈夫籌措到經(jīng)費,前去參加科考。清末民初小說家兼翻譯家張其讱在13歲發(fā)表第一篇作品時寫道:“余為一最窮苦之小學生也。弱而失怙。賴母撫育。教以讀書。近年復兼習西學。膳學之資。悉賴寡母著書供給?!?lt;sup>〔21〕</sup>其母為黃翠凝女士(1875-?),創(chuàng)作并翻譯小說多部,翻譯成為其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之一。
翻譯文學消費的增長需要更多譯者進入翻譯市場,譯作品質(zhì)良好的譯者會在讀者群中博得聲名,凸顯譯者身份成為出版機構吸引讀者、刺激購買力的砝碼,這為女性譯者署名的作品在文化市場上流通提供了契機。從事翻譯成為女性譯者進入公共空間進行書寫的合法途徑,稿酬制度讓女性譯者可以憑借翻譯書寫謀求一定的經(jīng)濟自立能力,也讓女性譯者的身份成為公開信息,進入公共文化場域之中。
四、中西歷史上的女性譯者比較
在父權文化機制中,雖然由于所屬階層、生活地域、宗教信仰以及經(jīng)濟狀況的不同,女性的生活形態(tài)千差萬別,但無論中國還是西方歷史上,女性均作為依附的第二性存在,絕大多數(shù)女性長期以來不能獲得受教育的平等機會,她們的書寫活動一直都受到諸多規(guī)范的壓抑和約束。進入翻譯場域?qū)ε远?,是進入知識領域的重要方式。近代中國出現(xiàn)的本土女性譯者,與西方歷史上的女性譯者在歷史際遇上既有差異,又有共性。
在文藝復興時期,歐洲貧窮的婦女不可能受到任何正規(guī)教育,但“一種獨特的女性文化被初步介紹給中產(chǎn)階級和上層婦女,其中,她們要學習承擔家庭職能和遵從一種強調(diào)針線活和紡線、緘默和順從的規(guī)范”,讀書僅限于“宗教書籍和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的健康著作”,接受這樣的教育目的是“指導年輕女子培養(yǎng)最適合父權制婚姻的性格特點”,“訓練她們掌握在家庭經(jīng)濟中最有益的技能”。<sup>〔22〕</sup>女性學習的范圍和目的受到嚴格控制,對女性的教育旨在為父權機制的順利運行服務,培養(yǎng)符合男權文化價值觀的女性美德,與女性自我心智和人格的完善提高無關。女性被屏蔽在知識領域之外,被視為缺乏創(chuàng)造力的群體。女性寫作更是受到世俗倫理規(guī)范的嚴格限制,雖有少數(shù)女性通過一些渠道獲得了知識,成為書寫者,她們的作品也往往得不到主流文字世界的認同,如有作品發(fā)表,常常以匿名或者偽裝成男性作者的方式?!疤峁P從事著述,就會被宣布不像女人;如果她們寫得很好,更會被貼上亞馬孫人的標簽,被看做可怕和變態(tài)的動物”。<sup>〔23〕</sup>書寫一直以來被視為男性的特權,女性從事寫作被視作是女性逾越性別等級秩序的表現(xiàn)。
中世紀的歐洲,翻譯是女性可以進入文字世界的合法途徑。長期以來女性都被剝奪了寫作的權利,于是女性利用翻譯作為被許可的公共表達形式。在英國文藝復興時期,文字世界對于女性來說是禁地,翻譯成為女性為數(shù)甚少的表達途徑之一。當時女性被禁止從事其它任何形式的公開寫作活動,卻被鼓勵翻譯宗教文本。到19至20世紀,對于女性而言,其翻譯繼續(xù)作為作家的學徒而存在,如喬治·艾略特在獲得小說家聲名之前,只作為“斯特勞斯的女譯者”而為人所知。此外,翻譯還是西方女性參與社會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廢奴運動。西方女性參與翻譯旨在為進步的政治議程和文學傳統(tǒng)創(chuàng)新建立溝通網(wǎng)絡。西方女性大量翻譯19、20世紀法國、俄國和德國現(xiàn)代主義的偉大作品,部分原因是出于女性把翻譯作為表達她們政治觀點的方式,她們認為文學交流活動對于任何國家的民主生活都極為重要。<sup>〔24〕</sup>在西方歷史上,寫作的特權一直把持在男性手中,女性的書寫活動受到極大限制,而翻譯為西方女性提供了進入文字世界的合法路徑,她們在翻譯中表達自己的觀點,以一種隱性的方式參與到社會文化及政治活動中。
中國傳統(tǒng)的女性寫作也一直因受到“內(nèi)言不出于閫”和“婦道無文”的規(guī)范限制,而被排斥在正統(tǒng)之外。女性的作品僅能在家族中傳閱,甚少在大眾讀者中流傳,導致女性作品大量失散,讓諸多才女消隱在歷史的書寫中。女性生活空間的窄小以及寫作關乎女德的訓誡,讓傳統(tǒng)女性書寫在主題、體裁和風格上都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木窒扌浴5c西方歷史不同,由于中國漢文化長期占據(jù)主流地位,對域外文明持俯視的態(tài)度,造成對外語學習的淡漠,翻譯多由外族人承擔,本土男性知識分子甚少參與翻譯。對于受制于“閫閣”的女性而言,就更少有機會從事翻譯活動。晚清以降,中國和西方之間的力量對比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克羅地亞女性學者克內(nèi)則威克(Djurdija Knezevic)指出,“在歷史上,無論什么時候,當深刻的社會變化發(fā)生時,當整個社會似乎受到威脅時,女人就會被‘邀請去積極參加公共生活,這幾乎是一條規(guī)律”<sup>〔25〕</sup>,當救亡啟蒙逐漸成為時代的主流思潮,啟蒙和解放中國女性被賦予了救國強種的歷史重任,中國女性作為群體開始成為公共領域關注的焦點,女性譯者及其書寫在歷史的瞬間從私人領域跨入社會公共領域。中國的女性譯者在進入翻譯活動之初就享有作品的署名權,署上她們名字的譯作通過正式出版進入文化市場,正式出版物上在譯者名之后往往特別注明“女士”或者“女史”的字樣,讓譯者的性別身份毫不避諱地在公共領域彰顯。隨著她們譯作的發(fā)行和傳播,女性譯者的身份為知識界和大眾讀者所認識并接受,甚至出現(xiàn)男性譯者采用女性筆名來發(fā)表譯作,以吸引讀者的現(xiàn)象。而西方女性雖然被允許進入翻譯領域,從事宗教文獻的翻譯,但“她們的作品在發(fā)表時通常是匿名的;如果得知是女性作品,就只能以手稿的形式在家族中傳閱”<sup>〔26〕</sup>,這與近代中國出現(xiàn)的女性譯者群的狀況有很大差別。
但與西方歷史上的女性譯者相同之處在于,雖然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性譯者群體是20世紀初葉活躍的翻譯力量,但僅有極少數(shù)女性譯者的翻譯活動在翻譯史的書寫中有寥寥記錄,多數(shù)譯者的作品和翻譯貢獻鮮有提及,長期以來處于文學史和翻譯史研究的邊緣,只在歷史書寫中留下模糊的記憶。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西方女性主義學者致力于探尋女性寫作的傳統(tǒng),80年代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之后,女性主義翻譯理論更是呼吁并反抗把翻譯與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將二者視作“次等性”的觀念,抵制對翻譯和女性的歧視,力圖發(fā)掘為男權文化遮蔽的女性翻譯史和女性創(chuàng)作史。中國20世紀初葉出現(xiàn)的第一批女性譯者們對譯介外國文學和西方文化做出了卓越貢獻,她們是中國現(xiàn)代性發(fā)生不可或缺的部分,理應在中國翻譯文化史的書寫中還原她們的在場。
五、女性譯者身份凸顯的意義
在歐洲歷史上的很長時期,對女性參與書寫有嚴格限制,女性只被鼓勵從事翻譯,這與西方傳統(tǒng)對翻譯和女性的認識相關:翻譯長期以來被視作缺乏創(chuàng)造性的從屬活動,而譯者只是原作者忠誠的“奴仆”和“侍女”,身份低微,這同父權文化對女性屈從地位的規(guī)約相仿;翻譯標準將忠實與優(yōu)雅作為評價譯作優(yōu)劣的標準,而以男性為中心的倫理觀也單方面地要求女性的忠貞,將恭順、緘默、奉獻視作女性美德。允許女性從事翻譯實際上意味著“將女性限制在次等寫作角色內(nèi)”<sup>〔27〕</sup>,讓女性不能成為有獨立見解的創(chuàng)作者。但允許女性進行翻譯,卻成為西方女性進入文字世界、追求知識、在公共領域發(fā)出自己聲音的合法途徑。
與西方女性參與翻譯活動的歷史因緣不同,20世紀初葉的中國,女性能夠進入翻譯領域有著別樣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這與翻譯在近代中國被賦予啟蒙色彩相關,也與啟蒙知識分子試圖通過塑造“新女性”來實現(xiàn)強國強種的國族話語相關。自晚清由清廷發(fā)起贊助的翻譯活動開始,至20世紀初葉這一歷史時期,翻譯承載著中國知識分子學習西方以抵御外辱的強國夢。翻譯成為輸入西方現(xiàn)代文明,革新目標語文化的重要手段,故而譯者不再是傳統(tǒng)文化中被知識分子拒斥在邊緣的低微角色。在某種程度上,譯者是放眼看世界,能夠從他者視角來審視并嘗試重塑自我的文化先行者。對于等待啟蒙的大眾而言,譯者扮演著先覺者和引導者的角色。當時的重要作家?guī)缀醵紖⑴c或者關注過翻譯活動,譯者是20世紀初葉中國文化轉(zhuǎn)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當西學東漸成為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潮流,啟蒙民眾、啟蒙女性成為時代的共識,中國女性開始逐步走出私人領域,進入學堂接受學校教育。女學的目標主張用新知識重塑中國女性,改變她們“無學”和社會“食利者”的狀態(tài)。在啟蒙圖強思潮的推動中,被塑造的“新女性”僭越了傳統(tǒng)性別制度的隔離,走進公共知識領域。女學目標并無培養(yǎng)女性譯者的明確意圖,但新式女學堂中新知識的系統(tǒng)傳授和外語課程的開展,客觀上為女性成為譯者提供了機遇。而女性對了解和輸入外國文化的主觀需求,推動她們介入翻譯活動,翻譯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她們自覺的文化選擇。女性譯者不是以單一的個體在某一歷史圖景中獨自綻放,而是在近代啟蒙和女學的發(fā)展中,以群體的姿態(tài)伴隨著中國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而走向歷史的前臺。在參與多種體裁、風格的翻譯書寫的同時,女性譯者還多有其它頗有影響力的著述,她們發(fā)表對時事的關注和評論,嘗試新文學形式的創(chuàng)作,這是有史以來中國女性首次以公共知識分子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公共領域,以獨立寫作主體的身份,參與到啟蒙話語和現(xiàn)代性的建構之中。署上女性譯者姓名的翻譯作品,在近代出版業(yè)和文學消費市場迅猛發(fā)展的推動下,經(jīng)過文化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和流通程序,通過報刊雜志進入到公眾視野。中國近代以來女性譯者群體的出現(xiàn)以及翻譯活動的發(fā)生,與當時的啟蒙話語和女性解放語境息息相關。女性參與翻譯書寫,顛覆了傳統(tǒng)性別制度對女性的隔離和壓制,消解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權威對女性書寫的邊緣化和種種貶抑,全方位拓展了女性書寫的內(nèi)容、體裁和風格,啟發(fā)了現(xiàn)代女性書寫范式的生成,成為時代主流話語不可或缺的部分。
中國首個本土女性譯者群體性別身份在公共領域的彰顯具有多重重大意義:其一,女性譯者是中國近代社會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激烈遭遇下,中國文化開始轉(zhuǎn)型的產(chǎn)物,是近代女權啟蒙運動的成果。女性譯者多博古通今,接受過西學和新思想的啟迪,她們作為獨立的主體,掙脫了傳統(tǒng)規(guī)約的附屬和次等身份,以自身的成就得到公共領域的認可,成為新女性的突出代表;其二,女性譯者的翻譯話語,打破了男性對啟蒙修辭的主導和壟斷,在話語的間隙中插入了女性主體的生命體驗和表達。20世紀初葉的女性譯者并非都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女權思想,有些還因自幼接受傳統(tǒng)儒家倫理的教化,在一定程度上內(nèi)化并認同了女性的從屬角色。但作為男權文化機制中被言說和被規(guī)約的“她者”,女性的性別身份賦予了她們不同于男性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感受。在她們的翻譯中,女性譯者或保留原文所包含的新價值元素,或暗中削弱原文中的男權思想,增添女性的體驗和認知方式。她們在翻譯文本中嵌入女性的聲音正是譯者主體性的顯現(xiàn);其三,女性譯者積極參與各類新文學形式的翻譯,幫助催化了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演進,為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興起奠定了基礎,推動了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最后,20世紀初葉的中國,翻譯被視作輸入現(xiàn)代文化和思想的重要手段,擔負著啟蒙大眾與推動目標語文化革新的重任,女性譯者群體的出現(xiàn),標志著女性不是被動的被啟蒙者和被言說者,她們以獨立主體的身份,走出傳統(tǒng)的私領域,探索和重建自我的現(xiàn)代文化身份,積極參與社會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以主動的姿態(tài)擔負起民族復興的歷史使命,是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一支活躍力量。
〔參考文獻〕
〔1〕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40.
〔2〕王宏志.馬戛爾尼使華的翻譯問題〔J〕.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9,(63):100.
〔3〕Bailey, Paul J. “Modernising Conservatis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 the Discourse and Practice of Womens Education. European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2004,Vol.3,No.2.p.237.
〔4〕〔5〕〔6〕〔7〕〔18〕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59,69,141,195,157.
〔8〕劉永文編.晚清小說目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00.
〔9〕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M〕.香港:香港大華出版社,1971.349.
〔10〕〔15〕Hung,Eva. Translation and English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World Englishes,2002,Vol.21,No.2.p.327.
〔11〕本館告白〔J〕.知新報,第32冊(1897年9月26日):26.
〔12〕本館告白〔J〕.知新報,第43冊(1898年2月11日):24.
〔13〕〔14〕裘廷梁.無錫官話報序〔J〕.時務報,第61冊(1898年5月20日):4.
〔16〕王宏志.“專欲發(fā)表區(qū)區(qū)政見”:梁啟超和晚清政治小說的翻譯及創(chuàng)作〔A〕.王宏志編.翻譯與創(chuàng)作:中國近代翻譯小說論〔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187.
〔17〕陳平原.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1卷(1897-1916)〔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55.
〔19〕陳鴻璧.印雪簃簏屑·識〔J〕.小說林,1907,(2):1.
〔20〕張其讱.兩頭蛇·自記〔J〕.月月小說,1908,(22):1.
〔21〕閩侯林德育.福建女著作家薛紹徽傳〔A〕.魯云奇輯.古今名人家庭小史〔C〕.上海:中華圖書集成公司,1918.19.
〔22〕〔23〕金,馬格麗特.文藝復興時期的婦女〔M〕.劉耀春,楊美艷譯.上海:東方出版社,2008.213,313.
〔24〕〔26〕〔27〕Simon,Sherry. Gender in Translation: Cultural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Transmission.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996. pp.2-3,p.47,p.39.
〔25〕克內(nèi)則威克.情感的民族主義〔A〕.陳順馨,戴錦華選編.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C〕.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145.
(責任編輯:潘純琳)
社會科學研究 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