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旭,文志華
(1.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2.廣西教育學院 中文系,廣西 南寧,530023)
“比興”和“意象”都是文學批評中的重要術(shù)語。從發(fā)生學來看,“比興”是源于古人對事物的意義進行的一種抽象解釋,趙沛霖認為“興”是“原始興象”的規(guī)范化產(chǎn)物,而“原始興象”“是觀念內(nèi)容與物象之間的一種聯(lián)想”。①究其起源,一般認為“比興”可以追溯到《周禮·春官》的“六詩”說,而“比興”作為一個明確的文學概念則是以漢人的注疏為濫觴。
“意象”最早則是作為一個哲學概念出現(xiàn)的,源出《周易·系辭上傳》:“圣人立象以盡意”的命題,其中的“象”只是為了“盡意”而設的一種符號、卦象,等到曹魏時,王弼進一步闡明“意”“象”“言”三者的關(guān)系,認為“存象忘意”、“忘象以求其意”,更明確地表達了意象之前的關(guān)系:以“意”為統(tǒng)帥,“象”只是一個顯現(xiàn)“意”的媒價,并不一定需要指向具體的物象。②
那么,“意象”是怎樣從一個哲學概念過渡到文學概念呢?
其實以古人的大文學的觀念看來,哲學與文學是不分的。并且《易》象與文學還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劉勰對于《易》象與文學的關(guān)系,就有過明確的論述: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文心雕龍·明道》)
亦即是說,《易》象與人文本來就是一回事。清初學者王夫之更是直接指出:“象者文也。”③他們所說的“文”比我們狹義的文學的含義自然要寬泛得多,他們所說的“象”當然也不是一個純文學的概念。但是畢竟“象”與“文”便自始至終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了。所以當文學的概念開始形式后,“意”“象”這些概念也很自然地運用于古代文論當中,如范曄所倡文章“以意為主”,④摯虞的“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⑤這可以看作是“意象”成為文學話語的濫觴。但“意象”合用作為一個文學概念,則始于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的“窺意象以運斤”。⑥
然而也是自劉勰起,“意象”便與另一個文學概念“比興”糾結(jié)在一起(詳見后文),自此古人多將“比興”和“意象”籠統(tǒng)地看成一回事。唐代皎然《詩式》中說:“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shù),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關(guān)睢》即其義也?!雹呙黠@將“比興”與“意象”互訓。其后有宋代陳骙《文則》卷上言:“《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文之作也,可無喻乎?”⑧明代張蔚然《西園詩塵》:“《易》象幽微,法鄰比興?!鼻宕未箝住盾阍娬摗罚骸?《易》)取象如詩之有比?!倍际前岩庀蠛捅扰d聯(lián)系在一起。一直到清代戴震更是明確地從理論上將“意象”和“比興”等同起來,他說:“《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里?!钣诒扰d,即其深于取象者也?!雹?/p>
現(xiàn)代學者中較早論及“比興”與“意象”關(guān)系的是聞一多,他在《說魚》(1945)中提到:“‘象’與‘興’實際都是隱,有話不能明說的隱,所以《易》有《詩》的效果,《詩》亦兼《易》的功能,而二者在形式上往往不能分別?!雹獠⒖偨Y(jié)說,“《易》中的象與詩中的興,……本是一回事,所以后世批評家也稱詩中的興為興象”,聞一多比起戴震更有所發(fā)揮,他從“興象”這個詞語中敏銳地覺察到了“比興”和“意象”兩個概念的融合。
錢鐘書則對戴震的《詩》“比興”即《易》“取象”的說法給予辯駁。他在《管錐編·周易正義·乾》(1979)中指出兩者實際上是“貌同而心異”,“《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故“初不拘泥于某象,變其象也可”,而“詞章之擬象比喻則異乎是”:
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且非詩矣。故《易》之擬象不即,指示意義之符(sign)也;《詩》之比喻不離,體示意義之跡(icon)也。
錢鐘書說《易》象“不即”,即不執(zhí)著于象,“忘象”的意思。他認為《詩》“比興”不離于象,“舍象忘言,是無詩矣”。同時又指出“比興”不可視同“意象”:
以《詩》之喻視同《易》之象,等不離者于不即,于是持“詩無達詁”之論,作“求女思賢”之箋;忘言覓詞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喪所懷來,而亦無所得返。
其實錢鐘書并沒有否定“比興”與“意象”之間的聯(lián)系,“舍象忘言,是無詩矣”一句已可見其用心。錢氏只是強調(diào)了《易》與《詩》的區(qū)別:《易》象是為了“存意忘象”,《詩》之“比興”則是必需依托于具體物象。如果說聞一多的觀點與戴震相近,那么,錢鐘書的觀點倒是與清代學者王夫之的觀點相似。王夫之一直主張詩歌“以意為主”,但同時又指出:“詩之深遠廣大與夫舍舊趨新也,俱不在意。唐人以意為古詩,宋人以意為律詩絕句,而詩遂亡。如以意,則直須贊《易》陳《書》,無待詩也?!睆倪@些看似矛盾的陳述中,其實是在闡述一個道理,即強調(diào)詩歌的生動性和形象性,其目的并不是要否定意象與詩歌的關(guān)系。
此后,對于“意象”和“比興”是否存在關(guān)系,還引起過一場爭論。胡雪岡《試論“意象”》(1982)中說:“章學誠明確地把《周易》中的象與詩之比興聯(lián)系起來考察,指明了‘意象’是心意在物象上通過比喻、象征、寄托而獲得的一種具象表現(xiàn)?!倍忉岢鱿喾吹囊庖?,他在《意象本質(zhì)上不是比喻、象征、寄托》(1986)中指出:“意象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就審美心理的角度說,它是心和物的同一;就藝術(shù)認識論的角度說,它是意和象的契合;就作品表現(xiàn)的審美特征說,則是情和景的交融。所以在本質(zhì)上,它不是比喻、象征或寄托,它和喻象文學是無緣的,它們各自屬于兩種絕然不同的審美范疇?!焙恼f法其實并無不可,“意象”從表現(xiàn)方法上看,的確是通過比喻、象征、寄托的手段來達到的。而郭外岑說到“意象”質(zhì)的規(guī)定性上也是比較中肯的,“意象”遠比象征具有流動性,而不僅僅是一個靜止的象征符號。但是,他由此斷定意象在本質(zhì)上與喻象文學無緣卻是有失偏頗了。胡雪岡此后又撰寫了《“意象”與“比興”的關(guān)系及其多義性》(1989)一文,論“意象”的概念是寬泛和多義的,并重申在文學當中存在著“意象”與“比興”的相互融合的現(xiàn)象。
總而言之,雖然還存在著爭議,但多數(shù)學者還是贊成“比興”和“意象”是兩個關(guān)系密切的文學概念。而另一個方面,關(guān)于“比興”和“意象”在文學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成為另一個研究的熱點,問題集中在這樣一個話題:“比興”和“意象”是文學本體論還是方法論?王元化(1978)把“比興”看成是近于“藝術(shù)形象”的概念,他認為:“‘比興’一詞可以解釋作一種藝術(shù)性的特征,近于我們今天所說的‘藝術(shù)形象’一語?!薄啊渡袼计罚骸嚏U聲律,萌芽比興’,就是認為‘比興’里面開始萌生了刻鏤聲律、塑造藝術(shù)形象的手法。”對此,張敏強(1991)補充說:“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比興’概念已從文學方法論范疇上升到文學本體論,而具有了藝術(shù)形象的某種屬性。當然劉勰到底沒有將‘比興’當作形象的代名詞來使用,而是別創(chuàng)了較接近形象概念的新詞。……劉勰卻將意與象并列起來,鑄成‘意象’新詞?!渡袼计氛f:‘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里的‘意象’顯然指尚未形諸作品的作者頭腦中的形象,與通常所說的藝術(shù)形象尚有一定距離?!薄啊庀蟆床荒芡耆韧谒囆g(shù)形象,但在本質(zhì)上已與形象相通,可以說已具有藝術(shù)形式的屬性了。”兩人都敏銳地看到了“意象”和“比興”兩個概念的碰撞始于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只是論述的側(cè)重點不同,王元化是將“比興”直接上升到文學本體的高度,將其看成是近于“藝術(shù)形象”,而張敏強則認為“比興”在從文學方法論上升到文學本體論的時候,改用了“意象”這個詞。
關(guān)于“意象”和“比興”的關(guān)系,前人所論,不可謂不完備,但是我們還是想要將其回溯到一個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一個具體的歷史對象中來進行研究和討論。在歷代的文獻中,對此論述最有代表性的無疑是《文心雕龍》,因此,我們將以《文心雕龍》為例討論“意象”和“比興”這一對概念的關(guān)系。我們認為在《文心雕龍》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意象”和“比興”這一對概念從碰撞到融合的一種趁勢,試述如下:
前文已論及《文心雕龍》中《易》“象”與“文”存在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而“意象”作為一個文學批評概念的介入,毫無疑問地是首先發(fā)生在藝術(shù)構(gòu)思這個環(huán)節(jié)。這是因為“象”與藝術(shù)想像有關(guān),“象”原本是一個動物名詞,指的就是大象,《說文解字》釋“象”:“長鼻牙,南越大獸,三季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凡象之屬皆從象?!币驗闅夂虻脑?,北方的象滅絕了,象只能成為人們心中的一點追想,于是后來象便引申為想象的意思,《韓非子·解老》對此有這樣記載:“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币源硕?,“意象”必須是一個活生生的創(chuàng)作的過程、想象的過程,而不僅是對一個靜止的意義符號的運用。因此,從發(fā)生學來看,意象是詩歌藝術(shù)構(gòu)思中的最為生動的藝術(shù)形成的過程。
《文心雕龍·神思》篇是說文學藝術(shù)的構(gòu)思,《神思》篇與“意象”有關(guān)的描述有以下幾處:“窺意象而運斤”、“意授于思,言授于意”、“神用象通”等,從劉勰的論述中可以得出,詩歌藝術(shù)的構(gòu)思離不開“意象”,其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流程可描述為:“思”—“意”—“言”。“意象”是藝術(shù)構(gòu)思的結(jié)果,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前提。唐代王昌齡提到詩歌的藝術(shù)構(gòu)思時,也說道“久用精思,未契意象”??梢姡耙庀蟆钡臉?gòu)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對于具體的作品而言,“意象”具有先在的意義。
劉勰在具體談到“意象”這個概念的時候也是與“比興”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的。在其理論性的描述中,“意象”進入藝術(shù)構(gòu)思后,就是與傳統(tǒng)的文學話語“比興”理論相聯(lián)系著了。對此,仔細地分析一下《文心雕龍·神思》的“贊曰”部分,便一目了然了:
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應。
所謂的“神用象通”即“神思”—“意象”的過程,“象通”亦即“窺意象”的意思。而“情變所孕”是指什么呢?《文心雕龍·比興》:“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惫省扒樽儭痹圃疲瑢崬椤芭d”起的過程,詩興在其中萌發(fā)了。當然這并不表明“興”與“意象”在產(chǎn)生時間、或者產(chǎn)生的邏輯上存在先后關(guān)系?!段男牡颀垺ど袼肌菲f“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到底是“情”先動,還是“意”先動呢?我們認為這既是一個“感興”的過程,也是一個“意象”產(chǎn)生的過程。因此,“興”和“意象”的產(chǎn)生并沒有時間上或邏輯上的先后。但由此產(chǎn)生另一個問題,“興”不是可以表達這種“感興”的過程了嗎?又何必插入“意象”這個概念呢?我們認為,這可能是因為“興”比較注重感興動情這種方式,而不是注重去形成一種概念或意義,這就使得“意象”理論有了發(fā)揮的空間,所以才有“窺意象而運斤”,而不是窺“興”,“興”不可見,必須“發(fā)注而后見也”(《文心雕龍·比興》),即,“興”只是一種感興的方式,只有通過注釋,才可以把“興義”昭示出來,“興”天然地需要一種活潑的、生動的東西去替代它,那就是“意象”。
最后兩句“物心貌求,心以理應”,對照“附理故比例以生”(《文心雕龍·比興》)的描述來看,則是指的“比”了。那么整句話連起來看,形成這樣一個藝術(shù)構(gòu)思的序列:“神思”—“意象(興)”—“比”,在“比興”中間生生地插入了一個“意象”的概念。
陳植鍔指出:“在一首詩歌中起組織作用的主要因素有兩個:聲律和意象。”其依據(jù)便來自劉勰的“尋聲律而定墨……窺意象以運斤”。我們假定陳植鍔的說法成立,那么劉勰還說過“刻鏤聲律,萌芽比興”,試看《文心雕龍·神思》“贊曰”部分的最后四句: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jié)慮司契,垂帷制勝。
在“聲律”這個要素沒變的情況下,劉勰將“意象”替換成了“比興”,為了說明這種替換不是一種偶然現(xiàn)象,而是在長期的文論話語中,因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一種聯(lián)想行為,我們考察了歷代的文獻,發(fā)現(xiàn)“聲律”與“意象”或“聲律”與“比興”這兩種并列形態(tài)都多次出現(xiàn)。
首先,看“聲律”與“意象”并稱的例子:
游默齋序張晉彥詩云:“近世以來學江西詩,不善其學,往往音節(jié)聱牙,意象迫切。且議論太多,失古詩吟詠情性之本意?!鼻兄袝r人之病。(南宋 劉克莊《后村詩話》引游九言序)
詩有音節(jié),抑揚開闔,文質(zhì)淺深,可謂無法乎?意象風神,立于言前,而浮于言外,是寧盡法乎?(明 李維楨《來使君序》)
予謂學于鱗不如學老杜,學老杜尚不如學盛唐。何者?老杜結(jié)構(gòu)自為一家言,盛唐散漫無宗,人各自以意象、聲響得之。(明 王世懋《藝圃擷余》)
其次,再看“聲律”與“比興”并稱的例子:
蓋存於遺札者,凡三百有五十篇。其詩大略以古之比興,就今之聲律,涵詠《風》《騷》,憲章、顏謝。(唐 獨孤及《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
且君富于文誼,恬于利欲,比興、聲律,播于士林。(唐 權(quán)德輿《送司門殷員外出守均州序均運亨通》)
從這些例子中可見,“意象”和“比興”都是詩歌的重要表現(xiàn)方式,是詩歌組織中的重要因素,兩者的功能大同小異。但我們并不是要因此證明兩者是完全相同的,只是要說明一個問題,在劉勰那里,“意象”概念介入文學構(gòu)思這個環(huán)節(jié),與“比興”碰撞并且可能開始出現(xiàn)融合趨勢了。
從《文心雕龍·比興》的相關(guān)論述中,我們認為劉勰是有重振“比興”的愿望的,但是除了感嘆“興義銷亡”之外,他似乎并沒有明確地指出任何道路。盡管如此,從劉勰對“比興”,特別是其中的“興”的定義中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明顯的變化,那就是“比興”與“意象”的概念發(fā)生融合的現(xiàn)象,我們暫時將之稱為“意象化”,試看劉勰的論述:
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
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
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 《文心雕龍·比興》
首先來看“比”?!氨取笔恰案嚼怼?,“寫物以附意”?!氨取倍嘤糜谫x頌,所謂“賦頌先鳴,故比體云構(gòu)”(《文心雕龍·比興》)。劉勰對賦的描述亦與“比體”相吻合,“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cè)附”。(《文心雕龍·詮賦》)我們這里注意到該篇中比《文心雕龍·比興》中多出來的兩句“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源出《周易·系辭上傳》:“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可見,當象作為物象來解時,“比”就是一種寫物、擬象的重要創(chuàng)作方法。因此,“比”的概念是與“意象”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的。
其次,看劉勰對“興”的描述。在對“興”的描述上,劉勰是將其“意象”化的。“稱名也小,取類也大”一語原是《易傳》用來描述“意象”的,出自《周易·系辭下傳》:“易者,象也?!薄胺蛞住浞Q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庇謻|漢王充《論衡·亂龍篇》:“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闭且驗椤耙庀蟆焙汀芭d”都有托物示義的意思,成為兩者產(chǎn)生融合的基礎。
總而言之,從劉勰對“比興”與“意象”關(guān)系的論述中,的確體現(xiàn)了一種融合的趨勢,這種趨勢是劉勰本人也未曾預料到的,或許劉勰對此并不在意,也或者這根本不是其本意。但是兩者后來畢竟是融合了,還在唐代形成了“興象”的概念。只是在劉勰這里,這種融合還只是一個開始,顯得有些生硬,正如張敏強所說“這里的‘意象’顯然指尚未形諸作品的作者頭腦中的形象,與通常所說的藝術(shù)形象尚有一定距離。”這種看法與德國學者W·伊澤爾所做的一個著名的論斷也有異曲同工之處,“意象揭示了某種東西,我們既不能把這種東西和一個給定的經(jīng)驗客體等同起來,也不能把它和一個被表現(xiàn)客體的意義等同起來,因為它超越了知覺,卻還沒有完全形成概念”。但是,“意象”和“比興”的融合畢竟為后來殷璠提出“興象”說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中國最輝煌的唐詩也才有了與之相稱的“興象玲瓏”的評價。
前面從三個方面論述了“比興”和“意象”之間存在融合的趨勢,但是我們的目的并不是要取消“比興”或“意象”文學概念的獨立性,而只是要說明兩個概念的交叉和互動。另外,我們也暗示了“興象”這個概念或許是這兩者互動的結(jié)果,但這并不是我們要論述的重點。我們只是在描述“比興”與“意象”從碰撞到融合的這樣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確發(fā)生了,并且這個過程的發(fā)生是有其必然性的,這是我們這篇論文的目的和意義所在。
“比興”有兩個方面的含義。從“比興”較早的定義來看,鄭玄《周禮注疏》:“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辈⒁嵄娬f:“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编嵭袜嵄姷亩x便可以看作是兩種不同角度的有代表性的定義,鄭玄是從“比興”注釋學角度定義的,鄭眾則是從創(chuàng)作方法角度定義的。
我們認為較早的時候,“比興”更多是作為一種注釋的方法的?!氨扰d”原本就是漢人注釋《詩經(jīng)》的一門學問。作為注釋之學的“比興”,其中“興”是解釋詩的重心所在,所以劉勰認為“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蓋“比顯而興隱”,興是“明而未融,故發(fā)注而后見也”。(《文心雕龍·比興》)這些都體現(xiàn)了“比興”作為注釋之學的特征。證之以詩歌,例如《詩經(jīng)》“比興”所取的事物,先民便多將之與倫理觀念相比附,時過境遷,的確是要“發(fā)注而后見”,這正是“比興”作為注釋理論的合理性。到了屈原時代,《離騷》中增加了許多個人創(chuàng)作、個人情感和想象的成份,其取象非常廣泛,跟《詩經(jīng)》相比,“屈原則把攝取比興物象的范圍從自然界擴大到社會生活,從現(xiàn)實擴大到歷史,從人間擴大到神界”。但王逸《離騷序》依然是用“比興”去詮釋:“《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侫;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貌似亦無不妥,但是很明顯,“比興”理論已經(jīng)開始僵化了,它發(fā)展到極致的結(jié)果,就成為了“美刺說”的圖釋。許多個性化的、活潑潑的想象和情感,便在“美刺說”倫理教化的大旗下被抹殺了。換而言之,“比興”作為一種人們對《詩經(jīng)》時代藝術(shù)形式的總結(jié),過于依賴其歷史的背景了,隨著各種時代因素的改變,它的創(chuàng)作生命不免遭到一些破壞,從而變成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只能供陳列和膜拜藝術(shù)的或者說美的標本。屈原而后,創(chuàng)作不免有一些新的特點,這是無法用過去的“比興”理論去完全囊括的,那將是一個個人創(chuàng)作和想象的時代,表現(xiàn)豐富的想象和情感成為主流。這種理論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悖逆,是“比興”理論衰落的主要原因。
我們來看劉勰對此的論述,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中描述了所謂的“興義銷亡”的現(xiàn)象,并總結(jié)其原因是兩漢時“詩刺道喪”,“于是賦頌先鳴,故比體云構(gòu)”。其結(jié)果是,詩人們“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于周人也”。(《文心雕龍·比興》)
“興義銷亡”其實是一種意義的喪失,是一種舊的藝術(shù)生命的結(jié)束,按劉勰說是“詩刺道喪”的結(jié)果。而“比體云構(gòu)”的現(xiàn)象,我們認為這是“比興”從藝術(shù)生命的終結(jié)并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標本、成為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方法所必然造成的結(jié)果。再看鄭眾的定義:“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比绻粡脑忈寣W的角度考慮,“興”和“比”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其實是很難分辨的。因此,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 “興”基本上不存在可操作性,“比興”重心便向“比”轉(zhuǎn)移了。我們來看劉勰對“比”的描述便可明了:
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浣衣以擬心憂,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至如“麻衣如雪”,“兩驂如舞”,若斯之類,皆比類者也。(《文心雕龍·比興》)
劉勰將“比”分成了“比義”和“比類”,需要指出的是,現(xiàn)在通常認為屬于“興喻”的,在古人看來其實都是“比”的內(nèi)容。因此,以具體的創(chuàng)作方法論,“比興”幾乎就等于“比”了,“興”基本上不屬于這一范疇。從摯虞的《文章流別論》也可以看到類似的描述:“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辭也?!奔矗芭d”只是感興,有感即謂之“興”,并沒有或者說并不需要實際的內(nèi)容,這與鄭玄“取善事以喻勸之”的“興”判若二物了。故后人總結(jié)為興不在義。興不在義,自然“興義銷亡”了。因此,文學需要新的想象,而“興”留下的“義”的空白正好成為“意象”理論生長的空間。
“比興”作為一種歷史的、觀念的產(chǎn)物,離開它所產(chǎn)生的時代,“歲月飄忽,性靈不居”(《文心雕龍·總序》),漸漸地“興義銷亡”了(《文心雕龍·比興》)。文學需要重構(gòu)它的意義,而這種意義,“擬諸形容”“象其物宜”但卻淪為制作,并為揚雄悔為“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的漢賦沒有能將它完成;而以“有韻”“無韻”為依據(jù)的文筆之分,也未能揭橥文學的意義,文學的毛病依然是“騰聲飛實,制作而已”。(《文心雕龍·總序》)重振“比興”已經(jīng)成為當時文人的一個重要的課題。這個時候,意象的撞入,便成為一種比較理想的選擇。我們看到劉勰對“興”的定義中充滿了意象化的描述,其實不止是劉勰,同時代的鐘嶸也這樣對興的定義進行意象化的改造:“言有盡而意有余,興也?!憋@然,“比興”含義向意象化的過渡有著其歷史的必然的一面。
我們認為,“意象”理論向文論的介入,正好填補了“興義銷亡”留下的空白,所謂的“窺意象而運斤”,體現(xiàn)了詩人個性化的想象,“意象”正是在個人想象的可解與不可解之間,重新銜接了“比興”對意義的指向。
首先,“意象”是通過與“比興”的互動融合來實現(xiàn)對“興義”的補充。
前文用“神用象通,情變所孕”說明了“意象”和“興”同時產(chǎn)生,然后又指出“意象”和“興”都是有托物示義的意思,并且兩者作為詩歌的組織因素,也發(fā)揮近似的功能。如果不是兩者之間還存在著差異,我們幾乎就要把它們當成一回事了。正是兩者之間細微的差異,使得兩者在融合之后,在對詩歌意義的詮釋上達到一種互補的效果,清代朱鶴齡對此有精彩論述:“且子亦知詩有可解,有不可解乎?指事陳情,意含諷喻,此可解者也;托物假象,興會適然,此不可解者也。不可解而強解之,日星動成比擬,草木亦涉瑕疵,譬之圖罔象而刻空虛也??山舛簧平庵?,前后貿(mào)時,淺深乖分,歡忭之語,反作誹譏;忠剴之詞,幾鄰懟怨;譬諸玉題珉而烏轉(zhuǎn)舄也?!薄爸甘玛惽?,意含諷喻,此可解者也”是指的“興”,“興義”可以“發(fā)注而后見”;“托物假象,興會適然,此不可解者也”則指的是“意象”,這就為詩歌的意義開生面了,使詩歌在可解和不可解之間獲得最大的自由和發(fā)揮想象的空間。
其次,我們并不否定伊澤爾關(guān)于“意象”的論斷的合理性,但是我們的前提是詩歌有可解與不可解,因此,意象在一定條件下就可以替代意義,而且有時比“意義說”更符合詩歌本體特征:
我們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詩學是意象的,“意象”作為文學表現(xiàn)對象,其本身就有審美的意義。因為詩歌并不一定都需要一個明確的意義,這時,“意象”就代替了意義。明代謝榛《四溟詩話》:“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边@樣的呼聲和論調(diào)基本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詩學的主流,不能一概將之否定,而是要考究其歷史成因,挖掘其真正的意義和價值。要像王夫之和錢鐘書那樣,既要肯定意義,又不至讓意義成為枷鎖,從而桎梏了活潑潑的藝術(shù)生命。拋開意義不論,有時候那種詩歌的迷茫和不可解反而才是最接近文學本質(zhì)的。這正是“意象”理論真正的價值所在,正是“意象”理論這種靈光乍現(xiàn)、不求甚解的特點為后世的詩歌理論提供了新的生長點。
注釋:
①趙沛霖:《興的源起——歷史積淀與詩歌藝術(shù)》,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5頁。
②王弼:《周易注·周易通例》“明象”條?!傲x茍在健,何必馬乎?類茍在順,何必牛乎?爻茍合順,何必坤乃為牛?義茍應健,何必乾乃為馬?”這句話的意思是指用來說明一個道理(意)的象是不一定的。
③王夫之:《尚書引義·畢命》卷六。
④范曄:《獄中與諸甥姪書目自序》。見《宋書·范曄傳》,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
⑤摯虞:《文章流別論》,引自《藝文類聚》卷五十六。
⑥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
⑦皎然:《詩式》,《全唐五代詩格匯考》。
⑧陳骙:《文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⑨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
⑩聞一多:《說魚》,《聞一多全集》,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