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下午四點,就到了外婆的下午茶時間。
下午茶的標配是茶食,有時是一塊桃酥,有時是幾方綠豆糕,但她的最愛,始終是馓子茶。
“哎呀,你怎么又吃這么高油高糖的東西,告訴你兒子女兒!”叫的是保姆。
然而外婆面不改色,繼續(xù)往金黃油亮的馓子上撒白糖,堆成小山也不放手:“我吃了八十多年,不比你懂?”
馓子的油,確實多。小時候,父親買一包馓子回來,不多時,墊的報紙全部被油浸透,油墨字便漸漸暈染開來。我有時便恍惚,覺得那報紙也變得可吃,發(fā)出一陣油香。
馓子對我的吸引力,大于其他茶食。因為可以時不時偷著掰一根,大人們完全不能發(fā)現(xiàn)。含在嘴里悄悄抿,慢慢便化了,然而那香味卻一直不散。當然,新炸的馓子更好吃,我有時被父親帶著去買馓子,看那炸馓子的人把面團扭來扭去,然后張開手指,繞圈,抻開,放入油鍋,馓子沉浮在鍋里,冒出細細的油泡。幾分鐘時間,一把焦脆的馓子已經出鍋,一把把整齊地排在竹匾上。這時候,父親會恩準我吃一點,卡拉卡拉,一半酥脆入口,另一半四散在袋底,等最后聚攏到一處,倒進嘴里,快意江湖。
但不管如何吃,都比不上我外婆的馓子茶——碗需大,“噼噼啪啪”一陣響,把馓子掰斷,灑白糖,澆上開水的那一刻,香味就彌漫開來。外婆喜歡等馓子全部泡軟了再開吃,我則等不及,立刻先喝一碗湯,因為時間短,一些馓子軟了,另一些還保持脆性,有一種奇妙的層次感。前幾年我去重慶,被帶著吃了一碗油茶,里頭也有馓子,還有黃豆花生米之類,品種豐富,但不知為何,我還是覺得單純的泡馓子好吃。
我一直以為馓子是江南地區(qū)的茶食,后來才知道,祖國山河一片紅,大地處處有馓子。
《金瓶梅》里多次出現(xiàn)過馓子,是臨清馓子——據說如今仍舊可以買到。這幾乎是每家必備的茶食。如第2回,武松搬回武大家里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馓茶果,請那兩邊鄰舍。”第35回里,“那畫童兒揉著手,只是哭。玳安戲道:‘我兒少哭,你娘養(yǎng)的你忒嬌,把馓子兒拿繩兒拴在你手兒上,你還不吃?”第54回,王姑子請西門慶用茶點,擺的也是點心餅馓,馓子這種尋常點心,當然不入西門慶法眼,故而只喝了一口清茶,便放下了。西門慶是俗人,愛吃的東西不過是酸辣餛飩湯一類,倒是蘇東坡對馓子的感情更深,甚至寫過“纖手搓成玉數(shù)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這樣的馓子詩。
馓子最高貴的吃法,出自老饕唐魯孫。他的回憶里,北京的菊花鍋子,最受女士們喜愛??晒┫洛伒模趋Z魚片、腰片、蝦仁、豬肚一類,當然少不了一盤白菊花瓣,最后下鍋的,是一碟細馓子。唐魯孫再三強調,不是粉絲,不是粉條,而是馓子。
我細細想了一想,還是更愿意吃我外婆的馓子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