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范疇理論視角下交替?zhèn)髯g的認知機制研究

上海外國語大學 李超群

21世紀以來，我國口譯研究者更為深刻地認識到口譯研究的跨學科特征和整合性研究路徑，他們嘗試將語言學、心理學、社會學、傳播學等領域的理論框架和研究方法引入口譯研究，拓寬了口譯研究的深度和廣度，提升了口譯研究的質量和實用性。盡管此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從認知視角闡述口譯運作機制的研究卻為數(shù)不多，專門針對交替?zhèn)髯g的研究更是寥寥無幾。分析口譯認知過程的學者往往是從記憶力、注意力、自我監(jiān)控、焦慮等角度闡述它們在口譯各階段中的作用和影響，例如：王湘玲等(2013: 73-81)通過實證研究探討了各種認知心理因素在口譯中的作用；王建華(2015: 13-18)用元認知理論闡述了自我意識和自我監(jiān)控在口譯中的作用；康志峰(2012: 18-21)探討了不同層級的焦慮對交替?zhèn)髯g產(chǎn)生的積極和消極效應。相比于上述微觀層面的探索，鮮有學者嘗試開辟新思路對交替?zhèn)髯g的宏觀認知過程進行闡釋，故本文嘗試從認知科學中的經(jīng)典理論原型范疇理論出發(fā)，為交替?zhèn)髯g的認知機制建立初步的解釋模型。

一、原型范疇理論

“范疇化是一種基于體驗，以主客體互動為出發(fā)點，對外界事體進行主觀概括和類屬劃分的心智過程，是一種賦予世界以一定結構，并使其從無序轉向有序的理性活動?！?王寅 2006: 96)簡而言之，范疇化是一種區(qū)別歸類的能力，歸類的結果是一個個認知范疇。

范疇化的理論可分為兩種。第一種是經(jīng)典范疇理論，起源于亞里士多德，并在隨后的2000年中占主流地位。經(jīng)典范疇理論認為：范疇由一組充分必要條件來界定，一個認識對象如果具備這一組充要條件，則屬于該范疇，否則就不屬于該范疇，沒有第三種可能存在；不同范疇之間存在清晰的界線；同一范疇中各成員地位平等，范疇內部是勻質的。換言之，一個事物要么屬于范疇A，要么屬于范疇B，這種分類是絕對的、二分的。比如，西紅柿是蔬菜，那么西紅柿一定不是水果；水果范疇中蘋果、椰子、青棗是等同的，不存在哪一個更具代表性的差異。

第二種是原型范疇理論。通過對生活經(jīng)驗的觀察和考量，很多研究者逐漸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范疇理論的局限性，比如，生活中很多被納入同一范疇的事物卻沒有共享一組特征。1953年，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指出，game這一范疇包括football、golf、chess、playing cards等成員，有的游戲僅為娛樂，有的具有競爭性、涉及技巧，還有的完全靠運氣，似乎沒有一個或幾個特征是所有游戲共有的。事實上，不同游戲之間在某種程度上相似，如A與B相似，B與C相似，C與D相似等，它們之間形成錯綜復雜、互相交叉的相似關系網(wǎng)，維特根斯坦稱之為“家族相似性”。(Wittgenstein 1953: 126)隨后，美國認知心理學家羅施針對顏色、鳥、水果、家具等范疇進行了一系列實驗研究，并首次提出原型范疇理論(Rosch 1975: 192-233)。原型范疇理論認為：范疇不是由一組共享特征界定，而是在范疇中存在原型。原型是范疇化過程的認知參照點，處于一個范疇的中心位置。范疇中各成員的地位不平等，有的成員更接近原型，具有典型性，典型成員最容易被儲存和提取；而處于邊緣位置的成員離原型較遠，典型性較低。范疇邊界模糊，相鄰范疇相互交叉滲透。比如，在“鳥”這個范疇中，知更鳥是最典型的成員，它具有這個范疇的所有屬性；麻雀、鴿子、金絲雀等屬于典型性較高的成員；而鴕鳥、企鵝、蝙蝠則處于該范疇的邊緣位置。此外，范疇的邊界是動態(tài)的。不同人會基于自己的認識體驗把同一個事物歸入不同的范疇，從而出現(xiàn)了所謂的“民間范疇”和“專家范疇”之分。比如，一般人基于表象認識會把鯨魚歸入“魚”的范疇，而生物學家則因知其胎生特征而將之歸入“哺乳動物”的范疇。

二、原型范疇理論視角下交替?zhèn)髯g的認知機制

交替?zhèn)髯g是口譯的一種主要工作方式，相比于陪同口譯、視譯、同聲傳譯，它有與眾不同的工作程序和智力運作機制。在吉爾的精力分配模型中，交替?zhèn)髯g模型與同聲傳譯模型、視譯模型相比，最顯著的特點在于交替?zhèn)髯g是通過兩個階段完成的。吉爾(Gile 2011: 164)將第一階段稱為理解(或聽辨并做筆記)：Interpreting=L(listening and analysis)+ N(note-taking)+ M(short-term memory)+ C(coordination)，并指出，第一階段口譯產(chǎn)出的結果其實是筆記。但筆者認為，將第一階段的產(chǎn)出稱為“筆記+腦記”可能更為準確。吉爾將第二階段稱為話語產(chǎn)出：Interpreting=Rem(remembering)+ Read(note-reading)+ P(production)+ C(coordination)。筆者認為，就口譯任務而言，這兩個階段體現(xiàn)為源語理解和譯語產(chǎn)出；但從深層認知的角度分析，理解是一個尋找“原型”的過程，產(chǎn)出則是從“原型”向外輻射的過程。在交替?zhèn)髯g過程中，源語信息可被視作一個大范疇，第一階段的認知運作是對這個大范疇進行抽象、濃縮，發(fā)掘源語信息的“原型”。這種“原型”最便于記憶和儲存，譯員能夠在短時間內對源語進行較為完整的重述，而“原型”最終形成的實體則是筆記和腦記，即第一階段的產(chǎn)出成果。第二階段的認知運作是對第一階段獲得的“原型”進行擴張、具體化，使之變異為最接近源語大范疇的狀態(tài)。故整個交替?zhèn)髯g的宏觀認知過程可概括為：

那么具體而言，譯員進行交替?zhèn)髯g時又是如何實現(xiàn)這種原型化和輻射化的認知過程的呢？筆者認為，可以從語義的3個層次上進行探討：即詞語的原型化和輻射化、語句的原型化和輻射化、篇章的原型化和輻射化。通過在這3個層次上進行“縮放”，譯員實現(xiàn)對整個源語篇章的原型化和輻射化的兩階段認知過程，順利完成口譯任務。

第一，在詞語層次上，交替?zhèn)髯g中常見的現(xiàn)象是譯員會用某一符號或字代替一組意象。例如：原文為“The company’s first product was santonin—a palatable antiparasitic which was an immediate success”(林超倫 2004: 130)，譯員記筆記時可能用一個“好”字代寫“palatable”；原文為“上海是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交通十分發(fā)達”(林超倫 2004: 130)，譯員記筆記時也會用一個“好”字代寫“發(fā)達”；原文為“the world’s best-known consumer brand”(林超倫 2004: 130)，譯員記筆記時也可能會用一個“好”字代寫“best-known”。上述3個意象“合意的”“發(fā)達的”“最知名的”看似相距很遠，但三者最核心、基本的涵義都是贊美、褒獎某種事物，故譯員均可用一個“好”字(即認知原型)指代。而產(chǎn)出時譯員往往又可根據(jù)語境和記憶回到和原文一致或更為接近的詞語，這正是原型化和輻射化認知運作的有形體現(xiàn)。再例如，原文中有“上海是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有兩個國際機場”“促進了上海和世界各國的交往”(林超倫 2004: 247)這3個語句，盡管其中的“國際化”“國際”“世界”這3個詞語不盡相同，但在筆記中譯員往往只用同樣的“世”字或其他某一符號代指，而產(chǎn)出時則又努力回到源語的多樣化狀態(tài)。

第二，在語句層次上，交替?zhèn)髯g中譯員常常以某種結構來表達很多表層不盡相同的句子。例如：原文為“便利的交通，促進了上海和世界各國的交往”(梅德明 2011: 183)，譯員可記作“交→上+世”；原文為“復旦大學為上海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文化繁榮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梅德明 2011: 183)，譯員可記作“復旦→經(jīng)、文/上?！?；原文為“the university setting is the best incubator that exists for the inception and the sharing of ideas”(梅德明 2011: 121)，譯員可記作“大學→創(chuàng)、分/i-dea”。以上3個例句雖然表層各不相同，但譯員都使用了A→B這種架構表達來記錄筆記。細察根源，筆者發(fā)現(xiàn)，這是因為譯員可將它們納入一個范疇，這個范疇的原型是“一種事物引發(fā)、推動了另一種事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而譯員在進行第二階段產(chǎn)出時，又會全力把A→B這種架構擴張、具體化為“促進”“為……做出重要貢獻”“是……的孵化器”這些豐富的語言表達式。再例如，交替?zhèn)髯g中遇到帶有冗長定語、連續(xù)狀語的句子時，若講話人語速較快，無論使用腦記還是筆記，有經(jīng)驗的譯員均會選擇記下主謂賓結構而適當放棄其他狀語結構和形容詞、副詞等修飾語，這同樣是一種語句原型化的過程。待到產(chǎn)出階段，在擁有主謂賓語句原型的條件下，譯員往往可以非常容易地對其進行擴張、變異、補充，使之非常貼近源語，甚至可以給出和源語幾乎等同的產(chǎn)出。

第三，在篇章層次上，交替?zhèn)髯g中譯員會在源語的一系列語句中進行篩選、整合，從而實現(xiàn)篇章的原型化，到產(chǎn)出階段再將腦記和筆記得到的篇章原型發(fā)散，嘗試細致、具體地還原整個源語篇章?！巴晜髯g中，源語信息可視作一個大范疇，由若干相互聯(lián)系的子范疇構成，在鄰近的連續(xù)2～3個或更多的子范疇之中，存在著原型子范疇、重要子范疇和邊緣子范疇，即核心信息、重要信息、次要信息”(盧信朝 2016: 95)。與同聲傳譯相似，在交替?zhèn)髯g中，當源語信息非常復雜時，譯員也會挑選子范疇或綜合子范疇來獲取最貼近整個篇章核心語義的語句進行記錄，從而組成一個篇章原型，完成交替?zhèn)髯g第一階段的認知運作。在第二階段產(chǎn)出時，譯員根據(jù)擁有的篇章原型即核心信息進行擴張、具體化，從原型向外輻射，爭取與源語實現(xiàn)一致。

第四，根據(jù)原型范疇理論，范疇的邊界是動態(tài)的。對同一事物，不同的人會基于自己的認識把它歸入不同的范疇，這也就解釋了交替?zhèn)髯g中筆記和腦記規(guī)則的多樣化與個性化。并非所有譯員遇到“合意的”“發(fā)達的”“最知名的”都會將它們全部納入“好”的范疇，遇到“促進”“為……做出重要貢獻”“是……的孵化器”都會將它們納入A→B架構的范疇，但有經(jīng)驗的譯員采取的策略確實相同，他們都會以自己的認知和生活經(jīng)驗為參照，經(jīng)過“范疇—原型—范疇”的兩階段認知運作完成交傳任務。

三、原型范疇理論視角下交替?zhèn)髯g的訓練策略

交替?zhèn)髯g的認知運作在第一階段是從源語大范疇走向原型，這是一個抽象和濃縮的過程。因此，在交替?zhèn)髯g的訓練中，需加強學生在聽辨過程中進行總結歸納的能力，此種能力應在語義的各個層次上進行練習提升，包括詞語、語句、篇章。訓練中應培養(yǎng)學生迅速抓住一個復雜詞語、復雜語句、復雜篇章的核心語義即原型的能力。例如，聽到“披荊斬棘”“乘風破浪”“篳路藍縷”這一組詞時，學生應能迅速抓住其核心語義“克服困難”；再例如，聽到“At this time of the golden autumn season, Vancouver, like many other places of Canada, is extremely beautiful”(梅德明 2011: 186)時，學生應迅速抓住句子的主干原型“Vancouver is beautiful in autumn”。

交替?zhèn)髯g認知運作的第二階段是從原型走向范疇，這是一個擴張和具體化的過程。因此，在交替?zhèn)髯g的訓練中，要強化學生發(fā)散思維的能力，這種能力的提升也應在語義的各個層次上進行，包括詞語、語句、篇章。對同一事物，學生應能用富于變化的詞語、句式、篇章進行表達。例如，學生接收到“克服困難”這一意象時，應能迅速用豐富多變的詞語表達出來，如上文中的“披荊斬棘”“乘風破浪”“篳路藍縷”等；再如，可以訓練學生擴展基本的原型語句，如“Vancouver is beautiful”，分別將之擴展為更復雜的一個句子、兩個句子或幾個句子，或以此為主題進行即興演講，迅速組織一個篇章。

最后，交替?zhèn)髯g中譯員在第一階段認知產(chǎn)出的語義原型很大程度外化為筆記(另一部分是腦記)，故筆記在交替?zhèn)髯g的認知運作中發(fā)揮樞紐作用，因為第二階段的輻射化過程以筆記和腦記原型為參照點。依照原型范疇理論，學生可以嘗試用一個原型符號代替一組相似的意象或邏輯關系，更為精簡地記錄源語中復雜多變的詞語和句式。原型符號的選擇和輻射范疇的大小應以學生個人的認知體驗為基礎。瓊斯(Jones 2008: 50)曾說：“符號和縮略語，對于譯員來說，必須是‘邏輯的’，也就是說符號和縮略語對于使用它們的譯員來說必須有內在的涵義”。如果原型符號建立在學生個體對外在世界的認知體驗上，對學生而言有深刻的內在涵義和邏輯關聯(lián)，則他們使用和解讀過程的自動化速度會更高。相反，讓學生使用起來別別扭扭，難以契合自身范疇化認知體驗的符號和表達式，不如干脆舍掉。例如，有人會樂于用“周”來表示“周邊”，有人則樂于用“邊”來表示“周邊”，這可能是因為在一個人的認知范疇中“周”更有原型性，而在另一個人的認知范疇中“邊”更有原型性。故適合自己的符號才是交替?zhèn)髯g的得力助手。

四、結語

口譯研究若要取得實質性的突破，就不能只停留在表層的語言轉換上，要更深入地挖掘其內在的認知機制。口譯的跨學科研究是未來的潮流，是大勢所趨。本文使用認知語言學經(jīng)典的原型范疇理論剖析了交替?zhèn)髯g的宏觀認知過程，闡述了交替?zhèn)髯g“范疇—原型—范疇”的兩階段認知機制，并具體分析了譯員如何通過詞語、語句、篇章3個層次的原型化和輻射化實現(xiàn)認知過程，完成口譯任務。在此基礎上，本文提供了提升口譯原型化和輻射化能力的訓練策略，倡導使用符合個人認知體驗的原型筆記來提升筆記的效用?？傮w而言，本研究尚為初步探索，存在許多不足，有待各位學者的進一步補充和完善。未來，筆者將進一步探索交替?zhèn)髯g中提取源語原型和將原型在目的語中輻射釋放的具體規(guī)律和方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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